“行了,行了……他早就死透了!”


    族叔的聲音就好像是從極遙遠的天際傳來,終於讓桑德子從癲狂狀態下恢複過來。


    被自己親手釘在門柱上的那個辮子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麵皮已經被桑德子打的稀爛,活像是好熟透了的爛柿子,卻還掛在長矛之上沒有倒下。


    因為瘋狂的毆打敵人的腦袋,桑德子的拳頭早已鮮血淋漓,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剛剛緩過神兒來的桑德子呆呆的看著麵前那具狼藉不堪的屍體,看著被打爛了的腦袋和從胸口噴湧出來的鮮血,又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同樣鮮血淋漓的雙手,先了愣了一下,就好像不相信自己能夠殺死一個辮子兵似的。


    “好小子,夠勇……”


    還不等族叔把話說完,桑德子的腹內猛然一陣翻江倒海,彎下腰身狂吐不止。


    血腥的味道和滿身滿臉的血汙,直接就讓桑德子當場嘔吐了。


    新兵第一次殺人,尤其是用這麽慘烈的手法格殺敵人,一般都會出現各種而已的不適反應,但卻很少有象桑德子這麽劇烈的反應。準確的說,這樣的嘔吐根本就不是生理反應,而是來自心理的強烈不適應。


    戰鬥已經基本結束,族叔老兵直接把斷了幾根指頭的手掌在地上抹了抹,沾了一層泥土,然後扯下五雲大褂子的衣襟,潦潦草草的稍微包紮了一下。(在古代,人們有一種迷信的說法,地表土可以起到很好的治療效果。其實這是一個誤區,因為這很有可能引發更大的感染。如果強要說這麽做還有一丁點的作用的話,那麽唯一的作用就是快速止血了。)在桑德子的後背輕輕拍打了兩下:“以後你就是老兵了——”


    老兵和新兵之間的區別,絕不僅僅隻是在於參軍入伍的時間長短,還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硬標準”:有沒有殺過人!


    隻有殺過人的,才是算在真正的老兵。沒有見過血,沒有親身經曆過生死考驗者,就是一般意義上的雛兒。


    新兵和老兵,待遇是不一樣的,這倒不是軍餉的多寡,而是旁人對他的態度。


    上官更加厚待老兵,事實上老兵在戰場上的作用比新兵要強大的多。除此之外,戰友們對待新兵和老兵的態度也有很大區別。


    雖然大家都是底層的炮灰,如桑德子這樣的新兵蛋子卻是底層中的底層,平日裏有什麽髒活累活都是指使他去做,在很多時候,他還是大家惡作劇的目標。


    殺過人之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老兵,別人才會把他視為可以相拖生死的戰友,而不是需要保護的雛兒,更不是可以隨意取笑的對象。


    一直以來,得到大家的平等對待,都是桑德子最大的心願,但是現在,除了抱著肚皮狂吐不止以外,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把肚子裏那點少的可憐的“存貨”全都吐幹淨了,吐的鼻涕眼淚齊出,才漸漸恢複正常。


    原來,所謂天下無敵的辮子兵也不是那麽可怕,照樣是一捅就死,他們也不比別人多一條命。


    這是殺人之後桑德子內心當中最真實的想法!


    “要不是阿叔舍命相救,我這條小命兒就搭在這裏了……”


    “別說這種廢話……”這不是族叔和他客套,而是已在軍中沿襲了千百年的“老傳統”:在生死瞬間的戰場上,不管誰救了誰,都不能說出那個“謝”字。因為大家都堅信,說出了這個謝字之後,就代表著一段緣分的結束,那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這絕不僅僅隻是一個迷信的說法,還代表著一種深沉和內斂:謝與不謝的,全都藏在心裏,表現在行動當中,而不是掛在嘴皮子上!


    “以後咱們爺們兒倆並肩作戰,阿叔我也就多了一份保障。”


    這倒是一句實在到了極致的話語,也是族叔老兵的真實想法。


    作為同一個宗族中的兩輩人,已可以算是“父子兵”了。這樣的關係帶到了戰場上,注定會相互支援禍福與共,等於是多了一個可以看絕對信賴的戰友,彼此之間可以有更多的相互照應。


    在戰場上,很多情況之下,多一個小小的關照就可以保住性命,若是少了這點照拂,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真的成了他鄉之鬼。


    “點火,點火!”


    老獨眼哨總的唿喝聲中,呈品字形排列的三堆火焰燃的熊熊烈烈。


    這是一個約定好信號,發給河對岸的明軍。


    火光的映照之下,老獨眼兒哨總的麵貌愈發清晰,他受傷了,而且傷的不輕:左半邊的半個臉頰好像被棍棒之類的鈍器狠狠的砸了一下,半個麵皮被砸的稀爛,顴骨好像也陷了進去,原本遮住那隻盲眼的眼罩早已不翼而飛。


    臉上受了一記重擊,滿臉的血汙還沒有凝結,大的嚇人的傷口把五官都扯的偏離了原位,愈發顯得形容醜陋樣貌兇頑,總是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九幽地獄中的血河惡鬼。


    奇怪的是,臉上受了這麽嚴重的傷害,老獨眼兒哨總卻好像個沒事兒一樣,甚至還有閑心自我解嘲:“也不知是燒了哪門子的高香,老天爺竟然如此的照應,這一棒子若是敲在右邊,眼珠子肯定會被打爆。好在是左邊,沒有眼珠子可打,哈哈……”


    “小德子,聽老桑說你也殺了個辮子兵?”


    還不等桑德子迴答,他的族叔就主動用炫耀一般的口吻念叨起來:“小德子真是勇的可以,單槍匹馬幹翻了一個辮子兵,要不是他這麽能踢能咬,我老桑已到閻王老爺家裏去喝稀粥了。”


    作為一個並不被老獨眼兒哨總看好的新兵,桑德子能夠如此勇武,老獨眼兒馬上向他投來一個充滿嘉許之意的微笑。隻是他的這個笑容太過於猙獰可怖,足以把小孩嚇哭……


    桑德子正要開口說點什麽,遠處已出現一條黑線。


    這條黑線緩緩的移動著,過了河堤之後陡然加速,片刻之間就已衝到了近前。


    那是一隊士兵。


    黑暗當中,穿著黑色軍裝的士兵與夜色渾然一體,直到他們上了河堤之後才察覺到。


    老獨眼哨總大聲唿喊著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萬流歸海,萬流歸海,萬流歸海……”


    對方有人迴應了一句“海納百川”之後,老獨眼兒哨總馬上迎了上去:“你們可算是來了,原大明大河衛百戶老成良,率部反正,已格殺辮子……清軍巡河四哨四十四人,有人頭為證……”


    原以為隻要反正了,又有四十多個辮子兵的腦袋作為憑證,就可以搖身一變從新附軍成為大明王師,但事情遠不是桑德子想的這麽簡單。


    剛剛渡河過來的那一對穿著黑衣的明軍,明顯對他們抱有很強烈的戒備心理,雖然沒有收繳他們的武器,卻讓桑德子等人聚集在一起,不得胡亂走動,並且還派遣了人手負責看管。


    這種做法讓老獨眼兒很不滿意:“這位大兄弟,你這是什麽意思?信不過我們爺們兒還是怎的?我們這可不是投降,而是反正,我們也是有功的……”


    “知道,知道,我也沒有說你們是俘虜啊,這不是沒有下你們的刀槍麽?”負責接洽的那個士兵笑嘻嘻的說道:“完全就是因為我是帶著軍令來的,不得不如此安排,看你也是個老行伍了,應該明白,就不必我多說什麽了吧?”


    如此模棱兩可的說法,讓老獨眼兒頗感無奈,隻能老老實實的迴到原處,在大旗軍士兵的“看護”之下等著。


    至於說到底在等什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些個剛剛登岸的明軍僅僅隻是派了些人手把老獨眼兒他們這一哨反正的士兵看管起來,然後就不理不睬了。他們甚至沒有快速進軍,而是返迴河岸處好像是在搬運什麽東西。


    這個時節,總是晝長而夜,卯時不到,天色就已經大明大亮了。


    到了這個時候,已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遠處的情形。


    一隊又一隊的黑衣士兵渡河而來,漸漸布滿視野,眼簾中全都是晃動的黑衣人影。


    桑德子瞧的很清楚,“高懸於頭頂”的河堤之上,整整齊齊的排列著一大溜火炮。


    桑德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火炮,這要是轟下去,怕是能直接把城門樓子給轟上天了吧?


    如此數量的火炮,不僅讓桑德子這個新兵看的目瞪口呆,連所有的老兵全都瞠目結舌:“乖乖,好大的陣仗,得虧咱們反正了,要不然的話……咱們還不被轟成肉渣子?”


    終究還是老獨眼哨總見多識廣:“咱們……哦不,這邊才有多少人馬?沿河列陣的才一萬兩千不到而已,還是分布在十四五裏的漫長防線上,值得出動這麽多火炮?”


    “嗯,我估計這火炮也不是用來打人的。”族叔老桑微微的點了點頭:“怕是要轟擊開整條河堤的吧?這要是把河堤轟爛了,泗州城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得喂魚!”


    要想攻破泗州,最簡單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打破河堤引河水漫灌。


    “李吳山……李大帥要是這想水淹泗州的話,早就開炮了。”老獨眼兒哨總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問題的關鍵之處:“這李大帥還是頗有幾分仁慈之心呢,要不然的話……”


    要不然怎麽了?


    如果李吳山僅僅隻是為了軍事上的勝利,就算是他沒有直接打破河堤飲水漫灌,依舊可以用這麽多的火炮強行攻城。


    泗州小城,不可能招架得住這樣的強攻。


    李吳山之所以舍得浪費時間和泗州內部的部分守軍進行接觸,並且接受他們的投降,最根本是原因就是他想得到一個完整的泗州,盡可能的保全這裏的人口。


    “泗州的百姓算是免去了一番刀兵之災,有福了……”


    正在眾人唏噓感歎之時,一大隊大旗軍的士兵走了過來。


    看到其中一個隱約是首領模樣的軍官,老獨眼兒哨總趕緊高聲大喊:“這位將軍,這位將軍……”


    那個年輕的軍官朝著這邊看了看,又問了問身邊的人,走過來之後對老獨眼兒說道:“你們就是反正的清軍……前清軍?”


    “不是,我們是前明軍!已經反正的明軍。”


    明軍反正,還是明軍,這話聽起來好像有點自相矛盾,卻是實情。


    老獨眼兒他們這一哨人馬,以前就是大明的官軍,後來投降了清軍,現在又投降……反正了迴來,算是重歸大明王師陣營了。


    “我不管你們以前的身份是什麽?既然棄暗投明,我也不會苛待你們,馬上隨我軍出發,去攻打泗州城……”


    攻打泗州?以前可不是這麽說的呀。


    老獨眼哨總從自己的上司處得到的說法就是:反正之後,成為地方駐軍,待遇和大明官軍看齊,而且保證既往不咎。


    若是去攻打泗州的話,一定會被頂在最前麵充當“人體盾牌,”,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炮灰”。


    進行攻堅戰之時,強行把俘虜列在前排,用來抵擋和消耗敵人的炮火矢石等遠程前置傷殺力,早已成為一種處理俘虜的方式了。


    讓老杜眼兒他們跟隨著一起去攻打泗州城,必然也就是這個意思。


    “這位將軍,貴軍曾答應過我們……”


    還不等老獨眼兒哨總把話說完,那個大旗軍的軍官就已顯得很不耐煩了:“我當然還記得曾經答應過你們什麽。讓你們一起過去,不過是為了便於識別清軍軍官,同時可以作為向導使用。區區的一個泗州,我張大娃根本就沒有放在眼中。若是我真的想要強行攻取,泗州真能擋得住我?”


    張大娃?


    眼前這個年輕的軍官就是傳說中的張大娃?


    血戰揚州,生擒多鐸,銅質勳章獲得者,軍功僅隻比大明第一戰神李大帥低一個級別而已。張大娃這三個字早已名動天下,如果說李吳山是當時第一英雄的話,張大娃則是他麾下的第一猛將。


    雖說大旗軍的軍職普遍偏低,但畢竟有“張大娃”這個名號擺在這裏。


    人的名,樹的影。


    “原來將軍就是生擒多鐸的張大娃,英雄之言我們信得過!”


    張大娃的諾言,自然是重若千鈞,絕無可能反悔!


    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種莊嚴的保證似的,老獨眼兒他們這一哨人馬頓時就放心了!


    連張大娃自己都沒有想到,原來自己的名聲已經這麽大了,竟然能有這麽大的作用,連這些個(以前)敵人都心悅誠服。


    原來我已是個名動天下的大英雄了,張大娃心中暗暗得意,竟然有些飄飄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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