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跟隨父汗努爾哈赤參戰,十六歲親手砍下敵人的頭顱,到了十九歲的時候,阿濟格已成為抵擋一麵的方麵統帥,阿濟格這一生,可謂是崢嶸戎馬殺伐天下。


    他勝過,也敗過,有過輝煌大勝的榮耀,也有過困頓不起的這幅,整個人生更是幾起幾落,絕對算是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人物。不管是在最兇險的時刻,隻要刀在手,就從來都沒有怕過。


    從刀柄上傳來的觸感依舊如昔,沉穩而又熟悉,就好像是握住了一個生死兄弟的手,那種無比親切的厚重和沉穩就好像是肢體的自然延伸,就好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是,此時此刻,阿濟格卻開始擔心自己連刀都握不住了。


    他很緊張,手心裏全都是滑滑膩膩的汗水。


    他從未如此的緊張過,那種忐忑和惶恐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第一次狩獵之時的情形,那一年他才十二歲,麵對一隻發了狂的山豬。雖然那隻山豬很快就被皇太極一箭射死,但那種麵對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危險事物之時的感覺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刀柄已經被手心的汗水浸濕了,滑膩膩的好像一條剛剛從淤泥中撈起來的泥鰍


    “冷靜,冷靜一點兒!”理智的聲音一直在腦海中迴響,但不知不覺之間,阿濟格的腦門兒上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


    戰場上是廝殺還在繼續,最精銳的本部辮子兵正在不停的砍殺,即便是在這麽遙遠的距離上,依舊能夠很清楚的聽到驚天動地的呐喊,但那些曾經帶給他無數榮耀的滿洲勇士們卻再也衝不動了。


    雖然每一個辮子兵都無比悍勇,但卻寸步難進,銳不可當的攻擊慣性已經消耗殆盡,就好像一條猛力衝擊的大魚突然鑽進了濃稠的膠水當中,掙紮的力量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弱……


    阿濟格怎麽都沒有想到,對手竟然把鋪天蓋地的炮火完全傾瀉在糾纏混亂的右翼(敵之左翼),進行部分敵我的毀滅式無差別覆蓋。


    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方式徹底斷送了那一次真是有效的突破,並且迅速填補空白重新反推了迴來。


    作為遠程壓製和支持力量的弓兵方陣已損失慘重,那些個被炮火砸的稀爛的弓箭手們根本就來不及退下來,倉促之間隻能把隊友的屍體拖拽過來形成一個個建議的“掩體”,躲在掩體之後拚命拽開弓弦……


    弓箭和火炮最大的區別不在乎殺傷範圍的大小,而是在於弓箭手本身。


    開弓放箭對於體力的消耗極大,就算是最優秀的弓箭手也隻能在一個衝鋒距離上最多射出五支箭(按照當時的標準,能三射就已經算是合格了。)不可能持續不斷的放箭。當體力快速消耗之後,弓箭手很難真的把弓弦拉滿。若是強行那麽做的話,很可能會被弓弦“切”下手指。


    尤其是在弓箭手大量死傷之後,根本無法保證箭雨的密集程度和連貫性,稀稀拉拉的箭矢毫無威力可言……


    沒有了遠程支援,最悍勇的八旗精銳隻能硬扛對手的火銃和炮火,往往第一個波次的衝殺結束之後就被打斷,形成事實上的“添油戰”。


    盡可能的兇猛,不顧一切的傾盡全力,才能實現最猛烈的進攻,但現在已經做不到了。隻能一波一波的衝上去,那等於一批一批的去送死!


    傅勒赫已經率領著那部分蒙古旗衝了過去,這個步騎混合的“預備隊”在兩三百步之外就成了火炮的靶子!


    前後兩股力量根本無法匯合,被硬生生的打斷了,墊在火銃兵後腰上的隊伍正在飛速前衝,從一個非常尖銳的角度斜插過來,橫亙在兩者之間……


    傅勒赫素來勇猛,但這區區兩三百步的距離,卻成為永遠都無法突破的天塹。能打的千瘡百孔的蒙古旗剛一聚攏,馬上又是一通密集的炮火轟然落下。傅勒赫大張著嘴巴,似乎是在厲聲喝止躲避炮火的蒙古兵,但卻毫無效果,不得不抽刀砍人,一連砍翻了好幾個心寒膽裂的蒙古兵,才勉勉強強的重新建立起最基本的戰場紀律,但卻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前麵的辮子兵還在狂吼著,試圖再次組織起來和敵人做近身肉搏,但他們的範圍和人數正在飛速縮減……


    對於清軍而言,戰場局麵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劣勢。在這種情況下,精銳的本質立刻就凸顯出來。


    雖然已經經曆了極限距離的“長途衝鋒”和幾次拚殺,體力消耗大的驚人,但精銳終究是精銳,不僅沒有絲毫疲態,反而被近在咫尺的死亡和血腥擊發出了全部的戰鬥意誌。


    這些辮子兵僅著輕甲,根本就沒有配備盾牌,全都是一水兒的大砍刀,就算是被火銃打的滿身是血,依舊如同發了狂的山豬一般瘋狂咆哮,瘋了一樣揮舞著武器。


    這樣的亡命攻擊不僅沒有絲毫效果,反而加劇了死亡的降臨。


    竹哨聲愈發清脆,節奏也更加明快,就好像是一架開動起來的機器,盡情的展現屠殺的效率。


    成排成排的衝上來,然後成排成排的倒下。每一個倒下的辮子兵都被火銃打成了篩子,卻沒有立刻死去,而是在自己的血泊中翻滾哀嚎,直到那些手持火銃的學生們不緊不慢的趕上來,從容不迫的把他們一一捅死,淒厲的慘叫才會戛然而止……


    再怎麽頑強的戰士,都有一個心理承受的極限,他們不是不會崩潰,而是崩潰的上限更高一點。都傷亡數字突破了這個極限之後,整體崩潰的局麵就一定會出現。


    每一次舍命狂攻都會演變成為徒勞無謂的送死,剛剛還悍勇無比的隊友在一陣排槍過後就倒在血泊之中,來自視覺和聽覺的衝擊會神經形成巨大的考驗,會對心理形成莫大壓力。


    雖然極其亡命精神的辮子兵還在抵抗,但卻意義不大,僅僅隻是最後的困獸之鬥罷了,崩潰隻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已。


    阿濟格手腳冰涼,目瞪口呆的看著遠處的戰鬥,腦海中升騰起無數個念頭。


    作為一員身經百戰的老將,即便是在如此不利的局麵當中,依舊沒有陷入絕境,其實他還有很多個選擇。以阿濟格本人的性格特點,他一定不會就此放棄,有很大的紀律會做出孤注一擲的選擇:親自率領三百多個親衛衝上去,重新喚起士氣做最後的掙紮。


    幾度權衡之後,他放棄了這個打算,而是下達了全軍撤退的命令。


    這個命令等於是放棄了那幾千個在正麵浴血拚殺的八旗精銳,而是選擇保住戰鬥力稍遜一籌的蒙古兵。


    如果他不這麽做的話,對手一定會分兵攔截,到時候蒙古兵就會進退不能。


    連最精銳的八旗戰兵都可以舍棄,幾千蒙古兵又算得了什麽?但是這一次不同。


    之所以做出這個明顯錯誤的決定,就是因為傅勒赫。


    他絕對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陷在裏邊,這麽做與其說是選擇了蒙古兵,還不如說是選擇了自己的兒子。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一旦撤退的命令下達,傅勒赫就可以轉身逃走,快速撤離戰場。


    隻不過這麽做的代價太大。


    當那麵由兩個士兵抬著的巨大銅鑼敲響之時,傅勒赫毫不猶豫的率領蒙古兵撤退了。而那些正在苦戰的八旗精銳則在頃刻之間崩潰。


    在激烈廝殺的戰場上,“殺光敵人”隻不過是一句激動人心的口號,事實上根本就做不到,也不不需要真的殺死每一個敵人。


    隻要對手崩潰,失去了最基本的組織度,就足夠了。


    雖然辮子兵的數量依舊不少,但後路的斷絕和支援力量的撤離讓他們陷入到了絕望的境地,立刻就土崩瓦解,各自逃命去了。


    雖然還是有不少中低級的軍官組織起了抵抗,在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卻早已無力改變大局……


    但廉金鬥部和地支營的四千多人騰出手轉過身的時候,幾千辮子兵就徹底成了網中之魚甕中之鱉。


    接下來的戰鬥已不再是戰鬥,而是有組織的隊伍對各自為戰的對手進行最後的清理。


    眼看著學生們已經沿著敵軍撤退的方向追了上去,李吳山的嘴皮兒動了好幾下,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


    按照《西江月》作戰計劃,擊潰敵軍主力之後一定要死死咬住敵人的尾巴窮追猛打,事實上學生們正是這麽做的,但這個時候的李吳山卻後悔了。


    他真的很想喝止住自己的學生,讓他們放棄追擊就地休整。即便他很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卻好幾次想要主動去犯這個錯誤。


    直到這個時候,李吳山才真正明白後世的那個魔王為什麽會在敦刻爾克下達了一個錯誤的命令,放任三十萬敵人在自己的眼皮子溜走。


    因為舍不得。


    舍不得拿自己最寶貴的精銳再做消耗,即便是有巨大的勝利這個誘惑,依舊舍不得。


    此一戰,雖然擊潰了阿濟格的主力,但學生們的傷亡狀況高的嚇人。在不是齊裝滿員的情況下再去和敵人拚命,就算是能夠取得更大的戰果,李吳山也難以接受。


    勝利可以來的晚一些,戰果可以小一點,但損失已經很大了,李吳山舍不得讓學生們再去拚殺了。


    小胡子在敦刻爾克犯下的錯誤不能再重演,絕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最終,李吳山還是硬起心腸,沒有做出任何“幹涉一線指揮”的舉動,而是任憑甲破刀殘的學生軍去追擊敵人。


    此一戰,阿濟格的主力已蕩然無存,湖廣大局已定,剩下的不過是收拾殘局而已。


    一戰而勝,可謂輝煌,但李吳山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學生們的傷亡實在太大了。


    至於殺傷了多少敵人,李吳山一點都不關心,他隻關心一個問題:學生們的傷亡到底有多大。


    “直接戰死五百六十二人,傷七百四十一人,其中重傷兩百三十九人……”拿到最初的傷亡數字之後,李吳山的手都是顫抖的,卻不得不做出一副心如鐵石的樣子,以前所未有的果斷和決絕的說道:“不惜一切代價救治傷者,四百觀摩新生補充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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