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的西柳莊原本是個還算繁華的村落,卻因慘烈的南京保衛戰毀於戰火。土著民大多已死走逃亡,現在安置過來的大多是揚州民眾……還有義和莊的嶽家。


    瓚忠侯霖公的後裔就暫時居住在這裏。


    同樣是遭逢大變,同樣是在年內有重喪,死了很多族中子弟的嶽家卻沒有象史家太夫人那樣在大門上帖出一方白紙,而是象很多最普通的民眾那樣過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新年。


    既沒有過多的悲哀,也沒有太多的張揚熱鬧,而是按照傳統的風俗,在早間祭祀過嶽家先祖之後,各房子孫就去給祖奶奶拜年了。


    年紀老邁的祖奶奶精神矍鑠,象往年一樣笑嗬嗬給兒孫們分發了“年喜錢”,中午的時候又把各房的子侄、孫輩已經兒媳、侄媳、孫媳召集到一起,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團圓飯。


    嶽家雖然頗有些家業,是地方上的名族,卻一直秉承著勤儉持家的遺風,素來注重節儉,從來多是一日兩餐,久而久之已經成了一種規矩,就算是年節也不例外。


    但是今天,卻有點反常:因為第二頓飯開的太早了。


    往日裏,天色擦黑的時候,才有第二餐,今日才剛剛過了午時就已經用過了。


    對於這個明顯的反常,嶽家上下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似乎早有準備。


    “備幾品像樣的點心,一會兒有客人要來。”


    到了申時前後,客人來了。


    是李吳山。


    李吳山是帶著禮物來的。


    所謂的禮物其實就是兩盒糯米糕,十個大錢買六個的那種普通貨色。


    “來的晚了,給老祖宗拜年。”行了常禮之後,李吳山笑道:“這兩盒米糕最是軟糯,也最適合孝敬老祖宗。”


    雖然在年內損失了很多族中子弟,連家主嶽鬆都慘死於奸人之手,但嶽家上下卻沒有很明顯的悲哀情緒,反而一切如常,就好像並沒有發生過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連祖奶奶都是笑嗬嗬的:“李帥這麽忙,親自前來給我百年,還帶了禮物,老婆子歡喜的很。別在外邊傻站著,屋裏來,屋裏來。”


    分賓主落座之後,李吳山麵前的桌子上擺著四樣糕餅,也是很常見的普通貨色,並不是如何的精美。


    就好像是到了自己的家裏一樣,李吳山毫不客氣的拿起一塊就吃。


    主座上的祖奶奶當著李吳山的麵打開了點心盒子,取出一塊糯米糕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不住的點頭:“這江南的點心就是好,又軟又糯,連我這牙口不全的老婆子都能吃的下去,隻是有些天甜了……”


    “江南點心,大多喜歡添加過多的焦糖。”


    “甜的過分,有些發膩。”吃完了一塊米糕之後,嶽家祖奶奶還在粘在指頭上的米粒子撚下來送進口中……


    這個動作,和她的身份嚴重不符,就好像是一個窮苦的鄉下老太太,而不是名門大族的大家長。


    “嶽家祖訓,絕不浪費一粒米,便是掉到了地上沾染了塵土也要撿起來吃下去。”


    “晚輩明白,這是嶽家軍的軍規,是武穆爺爺的遺訓。”


    看到李吳山吃了一塊糕餅就不再吃了,祖奶奶笑嗬嗬的問道:“吃飽了?”


    “吃飽了。”


    “好,把點心端下去,留給孩子們明天再吃。”


    不浪費糧食,不僅僅隻是美德,還是嶽家的家規。客人吃剩下的東西絕對不能丟掉,而是留到明天自己食用。


    “老祖宗準備的怎麽樣了?”


    祖奶奶笑道:“三十六人,其中男丁二十九,女子七人。已吃過最後一頓團圓飯,早已恭候多時,隨時可以跟著李帥走。”


    “此一去,要受訓至少兩個月,然後北上殺敵,我不敢保證能有多少人活著迴來……”


    祖奶奶哈哈大笑著,就象是一個男子那樣開懷大笑:“太平盛世之時,嶽家子孫會耕讀傳家,到了外敵入寇之際,就應該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唯有如此才能無愧於這個嶽字。懲奸除惡精忠報國是武穆祖訓,莫說是有些死傷,就算是絕了這一支,老婆子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義和莊雖是老祖祖的故舊之地,但那裏遠離江南,各種支援恐怕不會太及時。又有諸多清軍環繞……”


    “李帥你不用和我說這些,殺迴義和莊本就是我的心願,又諳恢複河山精忠報國的祖訓,若是沒有直搗黃龍的氣勢,就不配是嶽家軍苗裔。”


    讓嶽家子弟和部分大旗軍精兵一起受訓,成為先遣特戰兵,潛入到老家永城義和莊一點,發動敵後作戰,這本就是特種作戰計劃的一部分。


    河南永城一帶和江北不同,清廷的統治已日漸穩固,又和江南相聚遙遠,各種支援肯定不會那麽及時,必定危險重重,但卻有一個莫大的好處。


    嶽家本就是當地土著,而且擁有很高的名望,隻要潛迴去,一定可以很迅速的拉起隊伍。最重要的是,嶽家在當地有著非常良好的“群眾基礎”——當地百姓幾乎是一邊倒的支持嶽家。而且當地的剃發令強迫推行,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助力,可以激起更多人造反。


    群眾基礎,是遊擊戰的最大有利條件,絕對比韋無病處心積慮的招攬山賊土匪更有效果。


    早已準備好的嶽家子弟很快就集合起來,祖奶奶最後一次強調祖訓:


    “此一去,你們就是軍人了,應時刻記得嶽家軍的軍規,時刻記得精忠報國這四個字。”


    “嶽家子孫可以死,但絕不降,無論如何艱難,唯有死戰到底,哪個若是降了,立刻從族譜中除名,再也不可提起這個嶽字。”


    “潛迴義和莊一帶,於大軍鏖戰不同,或許沒有那麽多的金戈鐵馬,更多的是刺探與滲透,爾等萬萬不可因此就有輕慢之心。”


    “先祖武穆,也是敢戰士(就是宋朝的民兵)出身,當初也是身在敵後(最開始的時候,嶽飛不是正規軍,而是敵後的民兵),終成千古偉業。”


    “你們這些人,全都是我親手挑選出來的,應時時刻刻記住你們的身份,你們是嶽家軍苗裔,是武穆後人。”


    “想當年,先祖武穆力敵女真,而今女真後輩有殺過來了,又是血染山河腥膻遍地的岌岌危局,正是我嶽家軍後裔奮起之時。”


    “好孩子們,你們隻管去殺敵建功,我在這裏等著,等著重返中原的那一天。”


    “我已經這般老邁,怕是等不了太久,今生今世還能否再返中原再迴義和莊看一眼,就看你們的了。去吧,別想家,這裏不是你們的家,義和莊才是!”


    在嶽家祖奶奶的心目當中,兒孫為國而死,從來就不是一件悲哀之事,而是慷慨壯烈的豪情之舉。這和哪朝哪代無關,而是為了這三萬裏河山和億兆生民。


    就算是死了,也沒有什麽好悲傷的。


    雖然同為忠義,但嶽家祖奶奶和史家太夫人之間存在著很明顯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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