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老爺已經落下去了,西邊的天際還殘存著一抹豔麗的火燒雲,正是倦鳥歸巢的黃昏之時。城裏的店鋪大多正在上門板準備打烊了,劉學究提著剛買的二兩茶葉悠哉悠哉的走在貢街旁邊的羊角胡同裏。


    君子喜清茶,小人愛酗酒。


    雖然沒有什麽功名,更談不上是什麽君子,但劉學究始終把自己當做是高人一等的讀書人,平日裏幾乎滴酒不沾,最喜歡捧著個小小的紫砂壺品幾口茶水了。以前在大旗莊的時候,因為生活困苦光景也很恓惶,連窩窩頭都吃不飽也就顧不得品茶了。現如今來到這繁華鼎盛的南京城,又因為是大旗軍的“元老級”人物,已經混出了一個“書錄使”的官職,每日裏為大旗軍書寫文字掌管兵冊子,好歹也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自然也就可以享受一番品茶的雅好了。


    劉學究的這個“書錄使”之職其實就是個文員,但卻是有品階的——從八品。


    按照大明朝的傳統,七品以下根本就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官員,而隻能算是小吏,充其量也就是比看守城門的頭兒稍微高那麽一點丁點而已。


    但劉學究已經很滿足了。


    自己一把年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能象年輕人那樣上陣廝殺,完全指望筆杆子過活,能夠有個品階還能賺穩定的月例銀子,這就已經足夠了。


    拎著一小包茶葉,哼唱著熟悉的小曲兒一步三搖的行走在街道,迎麵就撞到了老熟人。


    “他張嬸兒……”在大旗莊的時候,張寡婦就和劉學究住在同一條街上,絕對是老街坊老熟人了,按照在大旗莊時候的老傳統喚了一聲,笑嗬嗬的打著招唿:“天色已經這麽晚了,還要出門去?”


    “可不是怎的?”行色匆匆的張寡婦駐足說道:“還不是為了我家三娃子的事兒?”


    “你家三娃怎的了?我看那娃兒乖巧伶俐又聽話的很……”


    若是在以往,聽到別人誇獎自家的兒子,張寡婦一定會喜上眉梢,但今日卻實在沒有那個心情了:“也不知我家三娃兒中了哪門子的邪,竟然一意要是軍校報名,攔都攔不住。趁我一個沒留神,竟然偷偷的溜出去自作主張的報了名……”


    “既然是軍校,肯定是要行軍打仗的,我家大娃兒已經做了軍官,這三娃子若是再去當兵,家裏隻剩下二丫頭和四丫頭,一個男丁都沒有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端,我一個婦道人家,孤兒寡母的可怎麽是好?”


    張寡婦正要繼續絮叨幾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趕緊對劉學究說道:“他劉大伯,你不是掌管兵冊子的麽?這事兒還就找你最合適!你把我家三娃兒的名字從冊子上勾銷了去,不就行了?”


    讓劉學究徇私舞弊,直接把張三娃的名字從冊子上勾銷,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但劉學究卻不敢那麽幹。


    “他張嬸兒?你這是說啥哩?”


    “我就是說……”張寡婦看了看劉學究手裏的茶葉包,笑嘻嘻的說道:“隻要你把我家三娃而的名字從冊子上一筆勾銷,迴頭我送你半斤上好的毛尖兒,頂頂的好茶葉哩……”


    張寡婦和劉學究本就是老街坊,這種小事兒不過是舉手之勞。當初張大娃參加大旗莊民團的時候,就是走了通過劉學究的關係,送了半筐鴨蛋。現如今,張寡婦又想故技重施,隻不過當初是想方設法的要把大兒子塞進軍隊當中,現在則是相反,她不希望小兒子繼續當兵了。


    不一樣的目的,手段卻是相同的。


    劉學究喜歡喝茶,但這一次卻絕對不敢收張寡婦的“賄賂”:“這可不行,萬萬使不得!”


    “怎就不行了?要不然我多送你些茶葉……”


    “你就是搬一座茶山給我也不行!”劉學究說道:“這一次,比不得前幾年民團報名的那一次,這次是李大帥親自執掌著軍校的學生冊子,我根本就插不上手去……”


    “你欺負我沒見識是吧?”張寡婦很不高興的說道:“咱們李大帥那是多高的官呀,有多少軍務大事要去辦理,怎麽會親自打理軍校學生報名這種芝麻綠豆般的微末小事兒?是不是你嫌我的禮物輕了不肯幫忙?”


    “真不是我不幫忙啊,”劉學究無奈的說道:“也不知是怎麽了,李大帥對軍校的事情非常上心,大大小小的雜物都要仔細過問親自打理,外人誰也插不上手去……”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去找李大帥好了!”


    雖然李吳山位高權重,而張寡婦僅僅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鄉野婦人,但她畢竟是英雄張大娃的親娘,又是大旗莊的舊人,想要親自去找李大帥說事也不是特別困難。


    “我勸你最好不要那麽做。”


    “為甚?”


    不想讓小兒子繼續當兵,而是想把三娃子留在身邊過安穩日子,這個想法本身就無可厚非。


    就算是抽取壯丁,最多也就是二丁抽一,說破了天去也就是三丁抽二,終究要給家裏留一個半個的男丁。張寡婦家裏看倆兒子,總不能全都抽光了去當兵打仗吧?


    “三娃子已經報了名,你再去找大帥勾銷了他的名字,會不會對你家大娃造成不好的影響?”


    現如今的張大娃是鼎鼎大名的抗清英雄,卻舍不得讓嫡親弟弟上戰場,還要把弟弟的名字從冊子上勾銷,這確實不怎麽合適。


    “再者說了,上軍校又不是去打仗,”劉學究說道:“軍校軍校,其實就是學校,現如今這軍校裏邊已經有三四百學生了,卻根本沒有行軍打仗有關的事情,全都是些十幾歲的半大娃娃,都在軍校裏邊讀書認字呢!”


    在張寡婦的心目當中,吳山軍校就和當初的大旗軍民團是一樣的性質,隻要報了名就算是參軍入伍了,肯定是訓練些排兵布陣行軍打仗之類的事兒。想不到竟然會教那些個十幾歲的學生讀書認字。


    這是怎麽迴事?


    劉學究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壓低了嗓音故作神秘的說道:“他張嬸兒,你不是外人,我就和你實說了吧。咱大帥弄的這個吳山軍校可不一般……”


    “怎麽個不一般法兒?”


    “自古以來,當兵吃糧行軍打仗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但這吳山軍校卻教授那些個半大的孩子們讀書認字,這分明就是奔著功名富貴去的……”


    “現在的朝廷是什麽樣局麵,就不用我多說了吧?大明朝的這半壁江山全都指望咱們大旗軍才能在江南站穩腳跟,大旗軍又是萬歲爺的親軍,一路相隨到了江南……”


    “眼瞅著這江南已平定下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誓師北伐。到時候光複故土再現大明輝煌,咱家李老爺帶著大家夥拚死拚活的打仗,能讓外人把所有的好處都得了去?到時候啊,這天地的官職,尤其是那些個油水足的肥缺和緊要位置上,肯定要換上咱們自己的人……”


    “你想想,那得需要多少當官的呀?不用咱們大旗軍的人大帥能放心嗎?”


    “依我看呀,這吳山軍校,就是在培養將來的官員,到時候不敢說全天下的官員都是咱們的人,至少也得有一半吧?”


    這話說的……真的太有道理了,至少張寡婦和劉學究是這麽認為的。


    大旗軍血戰連場,平定天下之後,怎麽也得給自己人安排好出路吧?要不然拚死拚上的死了那麽多人豈不是百忙一場了?


    打仗賣命的事兒有大旗軍上,好處留給別人,李吳山李老爺不會那麽傻!


    到時候一定會在緊要的職位上按照絕對信得過的嫡係人手。


    作為大旗莊的土著,那絕對就是大旗軍的中流砥柱是李大帥李老爺最信賴的那一批人了。


    原來這吳山軍校是培養官員苗子啊!


    張寡婦的心眼兒已經活動起來:“他劉大伯,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是聽咱們李老爺說的麽?”


    “李大帥是何等楊人?在他那個位置上怎麽可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我看就是這麽個意思!”劉學究說道:“我已經幫我的大兒子報名了!”


    劉學究已經讓自己的兒子報名上軍校了,這事就肯定是十拿九穩,要不是看到巨大的好處,以劉學究的精明,怎麽會舍得給親生兒子報名呢?


    張寡婦立刻就改變了主意,喜滋滋的說道:“要是這樣的話……我家三娃子報名去軍校……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擇哩!那就這樣吧,讓三娃去軍校讀書,我已經決定了!”


    “你家大娃兒是名動天下的英雄,再曆練幾年,必然會成為李大帥的左膀右臂。到時候大娃兒是統領軍馬的大將,三娃是治理地方的官員,你家的光景……嘖嘖,生生的羨慕死多少人哩!”


    不論張寡婦和劉學究這樣的底層小人物對於軍校持什麽樣的態度,至少有一個事實讓他們說對了。


    那就是,吳山軍校目前所招募的四百來個學生當中,多是大旗軍的子弟,而且並沒有象大旗軍民團那樣進行軍事訓練,而是把側重點用於讀書認字。


    雖然軍校一直都是施行軍事化管理,但卻不傳授陣前廝殺衝鋒陷陣的那一套老舊做法,除了每日例行的基本體能訓練之外,就是讀書和認字。


    由李吳山親自出任校長一職,並且聘請了幾十個寒酸落魄的書生,給這些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們傳授文化知識——其實就是最粗淺的啟蒙教學而已,目前的任務隻有一個:認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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