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虎踞龍盤之地,金粉形盛之所。


    作為大明朝的舊都,南京城的規模和人口數量遠超北京。


    早在大明朝正式建立之前,朱元璋還是吳王的那個戰亂時代,南京城的人口數量就有七十餘萬,再加上下轄的上元、江寧兩個上等大縣,總的人口規模超過了百萬之數。


    在這兩百多年的漫長時光當中,南京城幾乎沒有經曆過戰火和大的災難,又是江南富庶之地,人口數量逐漸攀升。到了現在,南京城到底有多少人已是一個誰都搞不清楚的事情,隻能做出一個粗略的估算。


    根據崇禎十四年的奏報,南京共有八十二萬丁壯,由此可以得出一個大致的人口數字:絕對不會少於二百二十萬。


    就算是扣除下轄的縣城,光是在南京直轄範圍之內的人口,應該會在一百五六十萬上下。


    身為府尹的王宣同本就是科道出身,從來就沒有治理地方的經驗,尤其是在揚州、儀真等地的百姓湧入之後,麵對著那些千頭萬緒的瑣事,王宣同的腦袋都大了。


    近百萬外來人口突然湧入,如何應對?如何安置?已經所產生的各種問題,全都亟待解決。偏偏王宣同王府尹剛剛上任,連府衙的吏員都認不齊呢,頒布的各種命令根本就執行不下去。好在他還有一個辦事得力的副手:府丞崔耀祖。


    天文數字的外來人口突然湧入,必然會產生這樣那樣的社會問題,比如說治安狀況的極惡化和飛漲的物價!


    處理這個問題的辦法簡單而又粗暴:砍頭!


    盜竊、搶掠等等這些治安問題,根本就不用審判,直接用刀子說話,連續砍下上百個人頭之後,惡化的治安狀況馬上得到了扭轉。


    對於那些個囤積居奇趁機漲價的商賈,采用了同樣的砍頭方略,效果同樣出奇的好!


    為了解決最基本的“吃飯”問題,崔耀祖在第一時間發布了“捐獻令”。


    在朝廷當中有職位的官員、吏員,以及本地的鄉紳、富戶,全都要捐獻糧米資材,用來救助這些個外來人口。


    這一次,並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南京城中的大小官吏,鄉紳富戶們就紛紛踴躍捐獻。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覺悟高,而是因為崔耀祖的名聲足夠的大。


    以血腥手段拷掠壽州富戶,殺的人頭滾滾;在儀真一夜之間坑殺幾千降卒然後一把大火將整個城市化為灰燼,又強行驅趕著數萬儀真百姓渡江南來,“崔閻羅”的名聲早已傳遍長江兩岸。為了一點糧米資材就和兇殘狠辣的“崔閻羅”過不去,實在不值得。


    偏偏有些個勳貴官宦覺得自己根基深厚,完全不懼崔耀祖,懷著舍命不舍財的心思做起了“刺頭兒”。對於這些人,崔耀祖毫不客氣,把他曾經在壽州做過的那些事情又重新做了一遍:直接上門拷掠!


    不管什麽樣的“刺頭兒”,隻要把大夾棍一上,也就硬不起來了。再要是打腫臉充胖子的和“崔閻羅”叫板,到時候就不是上夾棍而是直接上刀子了。


    作為崔耀祖的頂頭上司,王宣同王府尹很清楚的知道這些錢糧的重要性,但卻對崔耀祖的做事手法很不滿意:太簡單太粗暴甚至太血腥了。


    不應該用這麽暴烈的手段對待這些富戶官僚,畢竟他們是大明的子民而不是敵人。就算他不願意捐獻,也應該好言相勸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麽直接動夾棍動刀子,和土匪還有什麽分別?


    “好言相勸?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崔耀祖根本就懶得理會迂腐的王宣同:“這些人知道的大道理一點都不比你王大人少,平日裏也總是唱些個忠君報國的高調,但是觸犯到他們的利益,馬上就把那些個仁義道德拋之腦後了……”


    “那是以前,現如今聖天子在位,大家報效的心思極切,隻要好好的和他們說道說道,一定會願意捐獻的,完全不必弄的如此暴戾血腥……”


    聖天子在位了,大家就滿懷報效之心的願意捐獻了?這是什麽狗屁道理?


    當初崇禎皇帝在位的時候,麵對洶洶而來的百萬闖軍,號召北京城的官吏富戶們捐獻,滿朝文武大小官員全都裝聾作啞一毛不拔。等到李闖打進北京城之後,棍棒相加動用酷刑進行拷掠,竟然從那些人身上壓榨出幾千萬兩白銀。


    按照王宣同的說法,昔日北京城的官僚們之所以一毛不拔,就是因為崇禎皇帝不是聖天子。等到李闖登基坐殿之後就“捐獻”出幾千萬兩之巨,這是不是說李闖就是聖天子了?


    崔耀祖的這番話,說的王宣同啞口無言!


    不管是文官武將還是勳貴大臣,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利益,寧可眼睜睜的看著大明朝滅亡也不願意拿出一分一文——對於這個時代的官僚士紳,崔耀祖從不抱哪怕一絲一毫的幻想!


    “這個……崔府丞行事雖是為大局著想,終究手段欠妥。新朝初立萬事以穩妥為要,如此粗暴的行徑,若是民變……”


    “民變?你讓他們變一個給我看看!”崔耀祖毫不客氣的說道:“隻要有大旗軍鎮著,我就不信他們的脖子比我大旗軍的刀子更硬!”


    雖然崔耀祖從來都沒有象李吳山那樣直接說出“武力決定一切”的話語,但他的所作所為恰恰完美詮釋了李吳山的那句話。


    “城裏還算安穩吧?”雖然已是這江南半壁的君主,卻終究沒有正式登基稱帝,依舊沿用著太子的頭銜兒,用“監國”的名義處理軍政民事。和真正的皇帝相比,也就是缺少一個登基大典而已。


    程園畢還沒有得到一個正式的官職,卻被臨時加了一個建極殿大學士的頭銜,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信號。一旦新朝正式成立,他就有極大的可能成為內閣首輔。


    這個內閣首輔的位子基本上已經算是內定下來了,隻是還沒有正式宣布而已。


    對此,程園畢一點都不著急。


    太子殿下都還沒有正式稱帝呢,內閣首輔著的哪門子急?


    程園畢很就是崇禎皇帝欽定的侍講學士,是太子殿下最親近最可靠的班底,比侍講教授出身的了路恭行還要崇高。山河破碎社稷危亡之際,不離不棄一路追隨太子,成為內閣首輔大臣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萬歲勿憂,城中雖偶有小小風波,大體還算安穩。尤其是府衙獲得眾多捐獻之後,已可應對泱泱百萬江北之民……”


    “說起捐獻……”太子殿下有些不放心的說道:“我聽說那崔耀祖行事殘暴,強行逼迫威脅索捐,有沒有這迴事?”


    “有!”程園畢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此事臣早已經有所耳聞,府尹王宣同也屢次談起……”


    “那……”


    “萬歲不需過問此事!”程園畢說道:“權做不知情好了!”


    在這些個一路追隨太子南來的文官當中,程園畢隱然就是這個群體的領袖人物,必然要對太子負責,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事先考慮太子的利益。


    從江北來到南京的百姓有近百萬之眾,雖說這些人全都大明朝的忠義之民,但從眼下的局勢來看卻是一個很大的負擔,光是養活這些人就有諸般難處。


    好在還有一個崔耀祖。


    不管他用多麽殘暴的手段,也不管他任何的搜刮壓榨巧取豪奪,終究是在給朝廷做事,是在解決迫在眉睫的大難題。雖然手段實在過於激烈,卻不失為一個快速見效的辦法。


    至於因此產生的副作用,比如說“殘暴”“虐民”之類的壞名聲,在可以用一句“萬歲毫不知情”就可以全都推到崔耀祖的頭上。


    好處朝廷拿走,壞名聲給崔耀祖留下,這就是程園畢的心思。


    太子已經隱隱約約領會到了程園畢的意思,但這種事情終究做得說不得,眼下最要緊的是城外的戰況。


    “新朝鼎革,必然要有一番新氣象。”程園畢說道:“昔日敵軍縱橫奔突如入無人之境,是何等是囂張驕橫!各地聞風而退者不知凡幾,全都是因為福藩亂政馬黨專權,不得軍民之心。如今萬歲臨朝聖君在上,前方將士敢不效死命?江南文勝之地,深受國朝教化滿懷報效之心,民心之所向眾望之所歸,皆在我朝,自然一掃往日頹勢氣象為之一新。”


    “軍民合力,上下一下,虜兵必敗,正可以勵精圖治,隻要萬歲勤於國事,親賢良遠奸佞,光複北都收拾社稷就指日可待了!聖人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這些個話語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細想想卻又非常空洞,好像完全就是沒有任何影響的廢話。同樣的言語,程園畢等人已經在太子身邊說了這麽多年,確實顯得空洞無物,但是今日卻有了幾分至理名言的意思。


    雖然新朝剛剛成立,太子殿下還沒有來得及舉行登基大典正式稱帝,但氣象卻為之一新。


    從北京到南京,一路輾轉奔波千裏,沿途所見到的所聽到的,全都是清軍如何如何的威猛,各地的明軍無不聞風而潰,就連被弘光朝君臣視為天塹的長江也被瞬間攻破,足見清軍的戰鬥力之強。


    江北四鎮十幾萬人馬看起來很有幾分雄壯的樣子,清兵一來就降的降跑的跑,江北防禦體係瞬間崩潰……開始的時候,人們還在擔心江北的狀況會不會在江南重演,包括太子等人都有這樣的隱憂。但是現在,他們已不那麽擔心了,甚至很快就變得樂觀起來。因為氣勢洶洶渡江而來的多鐸撞在了鐵板上:從昨天拂曉時分開始,南京保衛戰就已全麵打響,而且打的有來有迴,並不是想象中的一麵倒。


    三大營的官兵果然不負眾望,頂住了清軍的兇猛進攻,至今還在維持著防線。與此同時,殘破的揚州軍和大旗軍也在於敵激戰,打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清軍的戰鬥力之強舉世皆知,想要一戰而勝那完全就是白日做夢,最靠譜的做法就是死守!


    充分利用內線作戰的優勢,有針對性的打一場消耗戰。清軍遠道而來師勞兵疲,又在揚州損兵折將,肯定不善久戰。明軍不需要奢求勝利,隻要把戰鬥拖延下去,不停的消耗清軍,這就足夠了!


    清軍的補給線太過於漫長,而且還隔著一條長江,根本就打不起這樣的消耗戰。


    大明中興,將始於今日!


    沒過多久,噩耗傳來。


    高起潛、韓讚周兩部被清軍擊敗,不得不放棄防區倉皇潰敗下來。


    昨天晚上還打的很不錯,突然之間就損兵折將打的大敗,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兵敗如山倒,駐守在右翼的盧九德部也支撐不住了,根本就不等朝廷的號令就開始自行撤退。


    被江南倚為泰山之靠的三大營隻堅持了一個晝夜,就已潰不成軍瘋狂潰逃,剛剛產生的樂觀情緒瞬間就被冰冷殘酷的現實打了個粉碎!


    戰鬥力擺在那裏,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所謂的“聖君在位”“勵精圖治”不過是毫無作用的自我安慰罷了。


    還算穩固的局麵在一夜之間翻覆過來,太子頓時就變得慌亂,不住的詢問著:“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剛才還在誇誇其談的程園畢等人已啞口無言,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強做鎮定的說道:“命各部撤迴,憑城而守……”


    南京,號稱天下第一雄城,臨江而背山獨得虎踞龍盤之利,擁有最堅固的防禦體係。將潰敗的軍隊撤迴來做最後的防禦,也就成了最自然而然的選擇。


    撤出防區憑借城池堅守的命令很快下達,早已支撐不住的各部人馬紛紛迴撤……


    “這是誰下的命令?”正在前線督戰的路恭行緊急返迴,這位須發花白的老侍講好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般咆哮起來:“四下無援兵憑城而守,揚州就是下場!”


    這個時候撤出陣地,憑借堅固城防進行防禦,根本就是躺倒挨揍的形式。在沒有外部援兵的支援之下,什麽樣的城池都守不住,揚州就在最好的例子。


    當初史可法死守揚州的時候,還指望著江南的援兵,結果是什麽樣子看看至今還在熊熊燃燒的揚州城就知道了!


    路恭行知道這一定是程園畢等人的主意,就好像是看著仇敵一般對他怒目而視,聲嘶力竭的大叫著:“貽誤戰機誤國至此,下令撤退者,當斬!”


    太子身邊的這些個心腹肱股之臣,全都是文臣,也就一個路恭行多少知道一點兵家戰事,在打仗的事情上最有發言權。


    路恭行的歇斯底裏狀把程園畢嚇的不輕,嘟嘟囔囔好半天也不知應該如何反駁,隻能無奈的說道:“反正也是打不過的,不撤迴來又能怎樣?我等皆是文臣,不諳兵事難免出錯。若真如路侍講所言,那就不撤了……”


    既然撤退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那就收迴成命,讓各部人馬繼續死戰好了。


    這句話直接就把路恭行氣了個半死,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是軍令啊,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怎麽能說改就改?


    撤退的命令已經下達,各部人馬都在大踏步的撤退……準確的說是在不顧一切的奪路而逃,這個時候再收迴撤退的命令,必然會引起更大的混亂,後果不堪設想。


    撤退不行,不撤退更不行,那應該怎麽做才對?


    “臣路恭行奏請萬歲,懇請萬歲授以總攬城防之專權……”


    雖然路恭行也不是什麽用兵的行家,至少比其他那些個紙上談兵的文官要好的多,也隻能把這個爛攤子交給他處理了。


    馬上布置潰兵進城事宜,開始著手準備憑城而守的諸般事宜。


    “盧九德部從麒麟門、仙鶴門入城,巡防營負責接應。”


    “高起潛、韓讚周部從姚坊門進城,守備司負責接應。”


    “盡起所有兵力,死守觀音門、小北門一帶……”


    當此慌亂之時,一道道有條不紊的命令馬上就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讓太子等人對路恭行刮目相看。


    “哎,我哪裏知道這些個守城事宜?剛才我之所言,全都是李帥親口所授,我隻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


    原來這些個命令和防禦方略全都是出自李吳山,路恭行隻不過是負責執行而已。


    太子好似想起什麽似的,有些擔憂的問道:“大旗軍進城,誰來接應?”


    “大旗軍不進城!”


    雖然已經接到了朝廷的詔令,可以名正言順的撤退迴城,但大旗軍卻沒有動,用李吳山的話說就是:“此乃亂命,大旗軍不奉詔!”


    這句話已不僅僅隻是跋扈那麽簡單了,而是公然違抗太子的號令。好在路恭行沒有直接說出李吳山的原話,好歹給太子等人保留了一絲體麵。


    三大營都撤了,大旗軍不撤?


    左右兩翼全都沒有了,大旗軍已成孤軍,又如何能敵得過兇狠淩厲的清軍?


    “李帥說了,大旗軍一撤,寧城即為第二個揚州,唯有一力死戰,誓要與多鐸周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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