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代的史可法家中貧寒,焦慕芝多有接濟,當初史可法成親的時候,還是焦慕芝出錢操辦的。後來左光鬥被閹黨中人構陷入了詔獄,焦慕芝也被逮捕下獄。


    在暗無天日的詔獄當中,焦慕芝盡可能的把所有罪責全都攬到了自己頭上,保住了史可法的平安。出獄之後,焦慕芝以一杆如刀如劍的大筆,激烈抨擊閹黨的種種罪行,雖屢次下獄依舊不改錚錚風骨,被世人稱之為“焦鐵骨”,成為史可法心目當中的英雄。


    史可法怎麽都沒有想到,這次前來勸降的竟然會是當年的師兄。


    現如今的焦慕芝早已不複當年的英姿,須發半白體態孱弱,雖然比史可法大不了幾歲,卻已是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樣了。


    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史可法就看出了這位焦鐵骨內心當中的緊張,他甚至險些被門檻絆倒。


    史可法本能的想要起身攙扶,最終還是忍住了。


    和以前那些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說客相比,這位焦鐵骨焦師兄則顯得有些木訥,甚至沒有使用史可法的官稱,僅僅隻是微微一拱手行了個淺禮,然後就自顧自的在側椅上坐下去了。


    “憲之,你比以前更加清瘦了。”


    “守章,你也比以前老邁了不少。”


    當年的師兄弟見麵,還是和當年一樣相互已表字相稱。


    簡簡單單的客套了一句之後,根本就不等這位昔日的師兄開口,史可法就是先說話了:“守章兄,我敬你當年的錚錚鐵骨,才會與你相見。雖然你是來勸降的,我也不會為難與你,這就迴去複了多鐸之命吧,勸我投降的種種說辭千萬不要講出,否則的話,休怪我翻臉無情。”


    焦慕芝似乎早就料到史可法會是這種態度,卻一點都不在意:“憲之還是當年那副嫉惡如仇的霹靂性情,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我知道勸降之言對你毫無作用,也懶得耗費唇舌說那些個沒有用的廢話……”


    “憲之一心想要做大明的文宋瑞,那也由著你就是了,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功業怎麽說都不會錯。就算是千秋百代之後,你憲之的這一腔碧血也必然會彪炳斑斑青史。隻是我這樣不忠不義的貳臣卻一定會留下千古罵名!”


    “我不過是守著一份為人臣子的愚忠罷了,又有何臉麵與宋時的文天祥相提並論?”


    焦慕芝的臉色一黯,身手扶了扶椅子把手,似乎想要站立起來,最終還是保持了一個蜷縮的姿勢:“以孤軍困守孤城,寧死不降的勇氣與決心,全天下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就算是那多鐸也對你這份心思欽佩的很,與文天祥相比也不遜色多少了。至於你說的臉麵二字,我知道這是在羞我呢。我都已經投靠了建虜,早就落了個沒臉麵,也不在乎你的嘲諷之言了。”


    史可法重重的“哼”了一聲。


    “憲之啊,你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已對得起朝廷了,也算是顧全了君臣大義。就算真的舉城而降誰也說不出甚麽來……”


    “又是這套說辭,”史可法又哼了一聲:“接下來是不是要以高官顯爵相誘了?你就直說吧,多鐸準備封我做多大的官……”


    “你總是這般以己意度人心,”麵對史可法越來越不善的臉色,焦慕芝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口吻:“我知道你不稀罕清廷的封賞,那些個封侯封爵的話語我說不出口,也怕汙你的尊聽……”


    “既然你知道我的秉性,還是甘願舍棄半世英名,想來清廷一定封了你很高的官職吧?”


    “憲之呐,你怎麽就不肯改一改這幅臭脾氣?”昔日的師兄微微一歎:“為了一己之私就投靠清廷,甘當萬古罵名,就為了高官厚祿?你也忒小看我了。清廷根本就沒有給我任何官職……”


    不給官職就這麽賣力的為清廷奔走,竟然還腆著臉來勸降史可法?


    “從崇禎十四年開始,我就已經辭官歸鄉了,你是知道的。我連大明的官都不稀罕?會出任清廷的官職?”焦慕芝微微的搖著頭:“今天我來勸降,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若我不這麽做,清軍就會把焦家莊上上下下四百多口子全都斬殺幹淨……”


    原以為這位焦慕芝是因為貪生怕死,或者是貪圖清廷的高官厚祿才來做說客的,想不到竟然是這樣。


    “若是你能聽我一言,獻了這揚州城,焦家莊四百餘口老幼婦孺即可保全,若是你執意廝殺到底……清軍的兇狠你是知道的,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了……懇請你看在焦家莊四百多條性命的情麵上……”


    “一派胡言!”史可法怒斥道:“焦家莊四百多口子是性命,難道江南億兆生靈就不是性命了麽?孰輕孰重你分不清楚麽?”


    “我分的清楚,分的很清楚。”焦慕芝繼續說道:“我隻是擔心你史憲之已分不清楚了。”


    “弘光朝是什麽樣子,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我隻問你一句,這樣的朝廷還值得你我效忠麽?”


    “朝廷怎麽樣那是朝廷的事情,我輩隻需精忠全義以死報效,盡了做臣子的本分也就是了。是非公道自有後人評說。”


    “建虜士馬雄壯戰力卓然,這話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清軍的戰鬥力怎麽樣,連續三日的苦戰已經展現的淋漓盡致,若不是依托經營依舊的城防,揚州早已不守。


    “建虜縱是能逞一時兵馬之盛,也休想讓我投降。”史可法說的擲地有聲大義凜然:“我揚州全城軍民,早已經抱定不成功便成仁之心,寧為玉碎而計,不為瓦全而想。”


    “好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焦慕芝哈哈大笑著站起身來:“你史憲之一玉之碎,可換個萬古流芳。揚州八十萬父老何如?多鐸已下了屠城令,揚言城破之後十日不封刀。到時候就真的是金玉皆碎雞犬不留了,卻隻成全了你史可法一人的忠義之名,哈哈,哈哈……看來焦家莊的父老鄉親是保不住了,我也無有顏麵迴去,那就成全了你吧……”


    焦慕芝長身而起,猛然一頭撞在廳柱之上。


    隨著一聲悶響,腦漿崩裂,昔日的焦鐵骨死於當場!


    若說這個焦慕芝是賣國求榮的奸賊,還真是冤枉了他,可若是讓史可法投降,卻也萬萬不能。


    難道自己真的是用揚州城內八十萬軍民的性命成就自己的身後之名?


    難道我史可法就是沽名釣譽之輩?


    史可法有些遲疑了。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客至。


    這一次來的是個女人。


    該女子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體態還算端正,雖談不上標致,卻也有六七分的顏色。


    “這名女子是……”


    還不等那女子作答,史德威就已湊到史可法麵前小聲說道:“這是大旗軍的軍使?”


    大旗軍?


    雖然早就知道史德威曾經以私人身份聯絡過大旗軍,但是現在的揚州城已被圍的風雨不透水泄不通,這女人是怎麽進來的?


    “我等早在兩月之前就已潛在揚州城內,”那女子不卑不亢的說道:“今日收到我家大帥的書信,特將書信轉交給史公!”


    聽了這話,史可法下意思的扭頭看了看史德威。


    史德威微微搖頭,示意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事情,更不知道大旗軍的人是怎麽潛入進來的。


    史可法接過書信。


    書信的內容極其簡短,隻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千鈞:


    “社稷危急河山傾覆,此實為亡天下之兆。史公若有絲毫猶豫,則中華之脊梁斷亦,忠義之士寒亦,唯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死戰到底。”


    李吳山的這封書信,徹底掃清了縈繞在史可法心頭的霧霾,頓時就清醒過來:揚州一戰,不可顯露出絲毫猶豫或者是軟弱。否則的話,失去的將不僅僅隻是江南,而是整個天下。


    若是揚州的抵抗不夠堅決,則中華的脊梁會被徹底打斷,全天下有誌抵抗的忠義之士也會失去一杆旗幟,到時候就真的再也沒有誰還會有抵抗之心了。


    為了揚州,史可法可以犧牲焦家莊的四百多口子。推而廣之,為了整個天下,就算是犧牲了揚州城內的八十萬軍民,也是值得付出的代價。


    “犧牲一切之決心”說的就是這個。


    “我家大帥知道史公在為全成八十萬軍民的生死而憂,”那女子用不帶絲毫感**彩的語氣說道:“我軍已傾巢而動,已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寧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誓保揚州八十萬生靈之周全……”


    大旗軍能夠在這個時候來援,已經足以讓史可法萬分感動了。至於“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最多也就是一個慷慨的說法而已。


    至於說“誓保揚州百姓之周全”這種話,史可法真的不敢相信。


    大旗軍能有多少兵力?怎麽保護揚州八十萬父老的周全?


    這種大話,連史可法都不敢說。


    那女子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史可法是怎麽想的,隻是象個傳聲筒一樣傳達著李吳山的話語:“今晚,我軍將沿江而進,戰線由南而北,還望史公早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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