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臨時增添了三十一個半大孩子,夥房來不及準備,隻能先熬了一大鍋黃米粥。即便如此,這三十一個剛剛改姓為李的孩子依舊吃的非常滿意。


    每一個孩子都象餓死鬼投胎一般,好像幾輩子沒有吃飽過,毫不顧忌米粥的高溫,直接就往喉嚨裏灌,轉眼之間就把整整一大鍋黃米粥吃的幹幹淨淨,甚至把碗筷都添的光潔如新。


    孩子們從來都沒有吃的這麽飽過,一個個摸著鼓鼓脹脹的肚皮發出愜意的呻吟,滿是泥垢的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吃飽飯的感覺真好。”


    一個小女孩貪婪的舔舐著沾在指尖上的米粒子,意猶未盡的看了看已空空蕩蕩的飯碗,用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語氣說:“要是能有這樣的一碗熱粥,俺娘也就不會餓死了。”


    “俺娘臨死的時候對俺說,在這世上,能給俺吃飯的就是好人。”


    “先吃這麽點吧,再吃的話我怕會撐死你們。”李吳山看了看六斤,很隨意的問道:“你是河南人?”


    六斤說話的時候帶著濃重的河南口音。


    “俺老家是滎陽鳳凰集。”


    “鳳凰集?是城鎮還是村落?”


    “我也不曉得是什麽,但肯定已經沒有了,全都沒有了。”就好像是在說起一件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事情,李六斤用很淡然的口氣說:“俺的家沒有了,爹娘沒有了,鳳凰集也沒有了,全都毀了!”


    “怎麽毀的?”


    “賊軍來了,把家裏的雞鴨糧米搶了個幹淨,然後就抓人殺人……”李六斤微微的昂著頭,似乎是在迴憶著那遙遠的過去,但語氣卻、非常淡然,就好像是在說起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後來官軍打走了賊軍,又來搶東西,把房子扒了,又是搶人殺人。村子裏的人差不多都被殺光了,我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全都死掉了,和鄉親們的屍體一起堆在路溝邊上,至今我還記得那股死人的味道。後來我跑了出來,被轉賣了幾次……今年夏天我找機會殺死了人販子,在逃走的途中遇到了夥伴們……”


    河南本是豐饒的中原腹地,近十幾年來卻成了滿是戰火刀兵的人間煉獄。李闖、張獻忠等人幾番劫掠,把中原大地攪了個天翻地覆,千千萬萬的生民流離失所。官軍殺迴來之後,再一次重演搶人、殺人的老把戲……如此翻翻滾滾幾個來迴,就不剩下多少人口了。


    僥幸存活下來的人們要麽成為炮灰,身不由己的卷入戰火之中。要麽就如六斤這樣被幾次轉賣,因為比較偶然的因素和無家可歸的同齡人相遇了,並且很快就結成一個小小的團體。


    為了活下去,這些孩子們什麽都敢做,一路躲避戰火一路流浪輾轉,終於來到了大旗莊……


    這三十一個孩子,每人都有一段不堪迴首的悲慘遭遇。


    在這樣的亂世當中,活下去已經成了唯一的動力,而死亡則時時刻刻伴隨著他們。


    在今年夏天,李六斤剛剛加入這個小團體的時候,還有七十多個小夥伴。時至今日,僅僅隻剩下三十一人……


    殘酷的現實讓每一個孩子都變得異常堅韌而且狡詐,總是對外人充滿了不信任的心理。否則的話,他們也不會用逃跑來試探李吳山是不是真心收留了。


    “親爹,我們吃了你的飯,總是要給你幹活的,有什麽活要我們幹嗎?”


    “你們會做什麽?會種田嗎?”


    “不會。”


    “會做工嗎?”


    “也不會。”


    “那你們會做什麽?”


    “我們會偷,我們會搶,我們還殺過人……”


    李六斤目光中透露出的兇殘讓銀雀兒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就好像眼前這一群半大的孩子全都是兇猛的野獸,忍不住的微微後退了幾步,下意識的藏在李吳山身後。


    唯有如此,她才能找到一絲安全感。


    李吳山卻一點都不在意的哈哈大笑起來:“就憑你們現在的身板兒,走路都打晃呢,還說這樣的大話能嚇住誰?先把身子養起來吧。”


    “以後多吃飯,每天早晨跟著我一起鍛煉……”


    “什麽是鍛煉?”


    “鍛煉就是象我剛才那樣圍著宅子跑步,若是有哪個敢偷懶,我可不會客氣。棒子、鞭子早就準備好了呢。”


    “親爹說啥就是啥,讓俺們幹啥俺們就幹啥……”


    “好了,不要總說這些好聽的話了,以後看你們的表現吧。讓李福領著他們去洗涮洗涮,弄幾件像樣的衣裳,去吧。”


    正準備出門去辦點事情的時候,忽然看到劉學究正在二道門外神頭鬼腦的朝裏邊張望,情知他還惦記著昨日許下的事情,朝著那邊擺了擺手,劉學究馬上一溜小跑的奔了過來。


    “那個……李大人,昨日說的事還做數不?”


    “當然算數。”


    聽了這話,劉學究頓時就歡喜起來,一張老臉頓時樂開了花,巴巴的湊到李吳山麵前:“李大人組建民團,我等讀書種子當然要鼎力相助。莫說是給些銀錢薪酬,便是不給也不能置身事外……對了,給李大人做賬房的時候,是我自帶夥食還是在大灶上吃?”


    “給我李吳山做事,當然是要管飯的,劉先生無需多慮,盡管在大灶上吃好了。”


    給李吳山打工,不僅可以賺錢,還管飯,平白的又給家裏省下一些口糧。尤其是那個“劉先生”的稱謂,立刻就讓劉學究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輕了幾兩,好像他真的是一個學貫古今文采卓然的先生,而不是一個半吊子的窮酸文人。


    雖然極力保持著讀書人應有的矜持和體麵,劉學究還是喜的抓耳撓腮:“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來上工?”


    “今日便來上工好了,”李吳山笑道:“組建民團招募民練宜早不宜遲,我這裏有個章程……”


    按照李吳山的章程,招募民練之事很快就定了下來,剩下的事情已非常簡單,隻需要劉學究寫個文告,然後廣而告之就可以了。


    劉學究最喜歡做書寫之類的事情,因為這等於是把他這個賬房先生提升到了“文案”的高度。不管怎麽說,對於劉學究這種好麵子的文人來講,“文案”終究要比“賬房先生”更好聽一些,而且顯得更加體麵。


    當天中午前後,劉學究就寫好了一份“招募文告”,然後找了一麵銅鑼,賣力的敲打著在大街小巷裏扯著嗓子高聲喊叫起來:


    “各家各戶的聽真了,李老爺招人做民練哩。”


    “隻招男人不要女子,每月給兩鬥四升穀子,還給十二兩精鹽。”


    “隻要做了李老爺的民練,就可以到大灶上去吃,管飽。”


    “這麽美意的事情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錯過了可就沒機會哦……”


    劉學究賣力的吆喝了整整一個後晌,效果還真的很不錯,當天就有百十來人前來應征,李家大宅頓時熱鬧起來。


    可惜的是,在所有這些前來應征的人員當中,真正的丁壯隻有一半多點兒,其中還夾雜了很多年紀偏大的人。


    “六叔啊,我記得你比我還要大十來歲,怎麽也來應征做民練了?”劉學究捏著筆,始終不願意在花名冊上落下六叔的名字。


    六叔是大旗莊的皮匠,因為瘸了一條腿,所以莊子上的孩子們總是戲稱他為“六瘸子”。明明已經是年過花甲的歲數,還要出來做民練……


    雖說民練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士兵,終究也得弄的象那麽迴事才好。誰見過六十多歲的瘸子出來當兵的?擺明了就是來吃閑飯的吧好吧?


    想不到的是,李吳山卻毫不在意,而是很隨意的說道:“六叔的年歲確實是忒大了些,腿腳也著實的不方便,但他終究是咱們大旗莊的人,總是要吃碗飯的,就算他一個吧。”


    李吳山發話了,劉學究當然樂的做這個順水人情,馬上在花名冊上落下了六叔的名字。


    就這樣,年歲比山梁還要高的六叔就正式成為了大旗莊民團的一分子,也算是找到了一個長久的飯碗,而李吳山的“大善人”名號也就更加的實至名歸了。


    在這些鄉親們的心目當中,這絕對是一樁扶危濟困憐貧惜弱的善舉,權且當做是積陰德了。


    反正民團也就是那麽迴事,又不是真的用來打仗,最多也就是維持一下地方治安而已。反正李吳山李老爺有的是錢糧,與其讓別人賺去了,還不如把這點實惠留給大旗莊的鄉親們……


    短短一天之內,李吳山的大旗莊民團就算是組建起來了,花名冊上更有民練一百零四人。


    統計好了人數之後,李吳山又給了大家一個驚喜:但凡是報了名的,每個人給了九尺黑布,還有二斤半棉花。


    “民練也是兵,總得有件像樣的號褂子。大家把黑布和棉花拿迴去,讓家裏的女人縫製成夾襖,就當是民兵專用的號褂子吧。”


    隻要做了李吳山李大老爺的民兵,不僅可以賺到穀子和精鹽,還能省下家裏本就不多的口糧,竟然還有額外的衣裳!


    領到黑布和棉花的民兵們全都喜出望外,想不到做李大老爺的民兵竟然有這麽多好處,紛紛交口稱讚李大老爺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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