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好大,初夏的涼風吹動窗帷。


    西苑被烈日曬了一天,內閣值房懊熱難當。


    燭光中是一個白發老者,他接過一個書辦遞過來的濕巾擦了擦額頭,歎道:“實在太熱了,老夫呆不住了,得在外麵走走,燈籠可準備好了。”


    那書辦道:“迴閣老的話,大夥兒都知道你晚間喜歡在外麵走走,早早地就點好了氣死風燈,這就陪閣老出去走走。”


    老者:“要勞了。”


    正說著話,突然,前麵有一個點亮光擴散開來。定睛看去,卻是一個中年官員著提著一盞水晶為罩的燈走過來:“首輔,下官陪你走走。”


    老者笑道:“元臣,你這麽晚還來西苑,可是有要事?看你一臉喜氣,前線應該打了個漂亮仗。”


    那個叫元臣的人麵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氣,他竭力壓低著嗓門:“首輔,我朝和朝鮮聯軍在鳴梁海之之戰大破倭寇小西行長,僅靠十二艘艦船擊敗日寇三百餘條船,斬首萬餘級。倭寇僅率五十餘隻戰船潰逃。至此,倭寇主力盡去,我大明朝海東大定也!”


    “太好了,太好了!”老者用拳頭狠狠地砸了砸手心:“你們兵部可通知陛下了?”


    那個叫元臣的官員道:“已經稟告陛下了,陛下今日在紫禁城,得到捷報,龍顏大悅,命我過來給首輔報喜。”


    “那麽,鄧子龍怎麽樣了,可妥當?”老者突然有點緊張,繼續問:“李舜臣呢?”


    據另外一片時空的曆史記載,鳴梁海之戰,鄧子龍雖然獲取了一場空前大勝,卻以身殉國。


    他因為早知道這段史實,預先做了許多安排。可曆史的事情誰知道呢,千萬不要出什麽紕漏才好。


    沒錯,這位白發老者就是老年的周楠,如今的內閣首輔。


    元臣一臉的景仰:“首輔用人識人果然了得。當初在東南的時候,是閣老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重用戚繼光,這才有東南的徹底平定。如今又用鄧子龍,這才有今日酣暢淋漓的大捷。首輔且寬心,鄧總兵官這次得了首輔的嚴令,不再如以往那樣衝鋒在前,現在好好兒的,就是受了涼,現在還躺在軍營裏吃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好,李舜臣也沒事。”


    周楠好好大笑:“元臣,給鄧子龍去信,朝鮮還得由他鎮守,他的身體和性命可不屬於他,而是我大明朝的,藥不能停!”


    說笑聲中,周楠和元臣就走到南海邊上。


    夏風清涼,吹動岸邊的垂柳。


    垂柳的枝條拂著水中月,月影散開了。


    周楠心有所感,忍不住道:“月色真美,此情此景,叫我想起當年巡撫東南督導大軍抗倭時的情形。同樣的月色也生在海上,也生在蘇州的流水中。老夫想自己的兒孫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周首輔喜歡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淮安安東周這三十年來已經逐步搬遷到蘇州的新宅。


    元臣聞言大驚:“首輔春秋正盛,陛下依仗你為國之柱石,怎可輕言去字?”


    “你不明白的,元臣,我老了。世界上沒有不散的宴席,世界終歸是你們年輕人的。做老人就要有做老人的自覺,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擋了你們上進的路。真到那個時候,做個討人厭,就不美了。”周楠豁達地一笑:“老夫一生,已經沒有遺憾了。張太嶽十年前卸任首輔一職,申時行去年也致仕了。老夫也幹不好內閣首輔這個裱糊匠的活兒,想要休息了。王錫爵繼任首輔應該不錯,嘿嘿,他雖然與老夫不睦,卻也是個公正之人,威信也高。內閣有他坐鎮,當無虞也!元臣,你也不用擔心。老王和老夫鬥了一輩子,都爭的是公事。其實,從私人感情而言,我與他卻是互相欣賞的。也不知道老夫這一走,他來不來送,會不會抹眼淚?”


    最後,他感慨一聲:“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三十四年過去了,我也老了。”


    元臣小心地問:“閣老可是因為夫人去世的事才萌生退意?”


    “是有這個因素,我一直在外做官,而她則等在家中。我與她這輩子都是聚少離多。如今她葬在虎丘,老夫也該去陪陪她了。”是的,雲娘今年春節的時候去世了:“老夫這輩子自問沒有對不起過人,惟獨對她愧疚於心。對了,元臣,你恨我嗎?”


    周楠眼睛裏沁出淚花,又說道:“元臣,三丫的事情老夫也對不起你,不過,我之所以不答應這門親事是有原因的。”他輕輕念道:“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雲娘叫楊有雲,三丫的閨名叫周君柳。


    三丫當年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士人心目中的女神。如今,她嫁去了大同,做了代王妃。


    元臣的淚水流了出來,一滴滴落到水晶燈罩上:“閣老當年不答應這門婚事自然是有原因的,學生如何敢有怨言。”


    元臣是他的表字,他的名字叫段行德,祖父段承恩,曾任順天府提學。十六年前南直隸鄉試,周楠出任大宗師,恰好取了段行德。


    後來,段行德又中了同進士,點了翰林,是個有才幹的青年才俊。如今正任兵部車駕司郎中,馬上要外派做巡撫,這輩子入閣有望。


    當年點翰林之後,段行德興衝衝地上周家提親。


    他越長越像周楠,周閣老自然不會把三丫許配給他,狠心地拒絕了。


    看到段行德滿眼淚光,周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臣啊元臣,我說你什麽好呢?男子漢大丈夫,感情上的事情不用太糾結,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是,恩師教訓得是。對了,恩師這次迴鄉榮休,若是王閣老領銜內閣,怕就怕新法會有變故。”


    周楠:“不用擔心人亡政息,新法自陛下登基以來就開始實施,經過徐相、張相、申相和老夫這三十來年的推行,一切製度都已經完善。其中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看得到的,如今新法已是成法,要想改過來談何容易?”


    段行德:“恩師說得是,朝廷就好象是一台正在依著慣性向前飛奔的大車,一旦走上正軌,誰人能擋?就算後人要想推翻,你也得拿個說法出來。簡單,你說要改,試問,你能有什麽辦法使得國庫充盈,沒有錢萬事俱休。想改,陛下和司禮監陳矩公公也不會答應的。”


    是的,《一條鞭》《考成法》實行多年,已極盡完善,如今,國庫有存銀三千五百萬兩,乃是國朝前所未有之事。


    大明朝又迎了一次中興,繁盛強大更勝於真實曆史上的隆萬。


    但和萬曆年張居正改革單純是為明朝續命不同,曆史是真的發生改變了,以後的清兵入關神州陸沉也不會再發生。


    道理很簡單,沒有了隆萬朝,自然也不會有後來的崇禎朝。


    有人說明朝亡於小冰河期,有人說明朝亡於李自成,又有人說明朝亡於財政崩潰。都對,也都不對。


    其實,明朝是亡在崇禎皇帝手裏的,崇禎要負最重要的責任。


    在真實的曆史上,崇禎繼位的時候,關內還是完好的,各省都服從中央,對後金的戰爭雖然不斷失敗,但已經進入相持階段,國力十倍於後金。


    如果崇禎人格健全,又有足夠的政治才能和耐心,苟且個幾十年,光拚國力耗也能耗死後金。


    至於農民軍,也簡單,隻要保持中原和江南的完整,靠著東南的財富,也能慢慢和李自成拚消耗。一旦天災過去,農民軍沒有流民的加入,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實際上,楊鶴、楊嗣昌父子還有孫傳庭在剿賊的時候也幹得很好。


    明朝當時還有一批得力的幹部,比如孫承宗、盧象升,甚至洪承酬,誰不是一等一的名將?


    這麽一手好牌竟然被崇禎打得稀爛,不客氣地說,崇禎才是真正的民族罪人。


    現在一切都變了,未來的事情不會發生了。


    “這或許就是我穿越到這片時空的意義吧?”周楠心道。


    話說到前頭,內閣首輔這活兒是得罪人的事,徐階當年也被官員和士紳搞得很狼狽。退休的時候,本有意讓周楠頂替他的首輔之位。當時,周楠剛平定東南戰事,威望正高,入閣沒有任何阻力。


    入閣那是好事,可首輔卻不能做,勞資可不能成為士紳的公敵,就把張居正推了出來。


    老張果然如真實曆史上那樣厲害,與司禮監狠人陳矩的聯手,強力推行,這三十年來,不知道鏟除了多少豪紳大族。又大力扶持商賈,設卡收商稅。


    如今,商業稅已成了國家一大財源,所占比重也逐年增加。


    因為得罪的人實在太多,老張幹了多年也幹不下去了,下野迴家抱孫子去了。然後申時行接任,再後來老申也撂挑子不幹。


    周楠暫領內閣一年,現在也是到了放手的時候。


    他聽完段行德的話,點了點頭:“元臣,你總算是成熟了。”


    師生二人在海子邊上慢慢地走著,既然周楠去意已定,段元臣也不再勸,隻說些閑話兒湊趣:“恩師,今日你老人家在西苑當值。說起來,今天超堂上倒是出了一件事。”


    周楠:“什麽事?”


    “科道的言官上折子彈劾禮部祠祭清吏司主事黃時榮,搞得黃主事很是狼狽,據說在司裏都摔東西了。屬下覺得,這事得稟告恩師才好。”


    周楠眼皮子一跳:“科道彈劾時榮什麽?”黃通皇,沒錯,黃時榮就是嘉善公主的兒子。


    嘉善當年偷偷生下黃時榮之後,將他交給一個心腹手下養大。


    孩子也爭氣,或者說皇家的師資力量實在太強,竟中了進士。這小子也生得英俊,和段行德還有今上長得有幾分掛相,才幹也非常出色。


    聽到這裏,周難楠心中不禁感慨,自己四位妻妾,所生的兒子沒有一個有出息的,這輩子也就在家當富貴閑人了。


    好在他們都有爵位,不用自己操心。


    可偏偏今上、段行德、黃時榮一個比一個能幹,一個比一個厲害,這是何等的臥槽?


    黃時榮的身世,周楠身邊最親近的段行德有所察覺,他小心地迴答:“恩師,科道彈劾黃主事淫祀?”


    “這好沒由來,怎麽迴事?”周楠關心自己的兒子,不禁皺起了眉頭。所謂淫祭祀就是不合禮製的祭祀,不當祭的祭祀,妄濫之祭。黃時榮正好管著天下的祭祀係統,成天與和尚道士打交代,這是他的職責範圍內。真被彈劾了,麻煩不小。


    段行德:“說起來,這事和首輔倒有些關係。”


    周楠:“什麽關係?”


    段行德:“首輔的原籍不是淮安安東縣嗎?事情是這樣,當地有一個叫圓覺的女道乃是有德之人,她本是當地豪門家的千金小姐。後來立誓不嫁,皈依道家。又拜名醫李時珍為師,學得一手歧黃之術。前年河南大疫,圓覺仙長帶著弟子們去河南賑災,活人無數,無奈她卻患病歸真。河南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在各地建廟祭祀,稱之為藥仙娘娘。地方上將此事報到中央之後,黃大人也準了。”


    如此,藥仙娘娘終於得到官方認證,正式成為神仙。


    不過,科道卻不幹了,雞蛋裏挑骨頭,反彈劾黃大人淫祀。


    周楠:“這是好事,怎麽就不答應了,你和禮部說一聲,讓他們別管言官胡說。另外,你同都察院的總憲葉向高溝通一下,說這個什麽圓覺是老夫家鄉人。事情不大,請他賣個麵子。”


    “是,恩師。”段行德忍不住問:“首輔認識這個圓覺嗎,她和恩師是同一代人,又是安東大族。”


    周楠:“沒印象了,不知道,她是誰?”


    段行德想了想:“聽說姓梅,以前是安東梅家的二小姐,她的兄長和恩師還是同年。”


    “原來是她啊!”周楠一呆,喃喃念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天上月,水中月,岸邊柳,當時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位明媚清秀的女子。


    但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全書完)


    ps:本書寫到今日已經全本了,我不是個擅長寫大長篇的作者。寫到這裏,意思已盡,也該結束了。


    雖然這書的主角不討喜,甚至有的時候讓人無法接受。


    可一本書,能夠有那麽幾個人物形象立起來,叫人記住,也是好的,算是作者的一次嚐試吧!


    各位書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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