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並不直接說下去,反問:“臣敢問陛下,一個人之所以為人,最重要的標誌是什麽?陛下怎麽知道誰是誰,譬如黃錦黃公公,別人提到他的時候陛下怎麽知道是在說他?”


    嘉靖指著黃錦:“這還不簡單,別人說到黃錦的時候,會提他的名字。一說黃錦,朕知道是說眼前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奴了。”


    黃錦笑著欠了欠身子。


    周楠點頭:“萬歲說得是,黃錦這個名字代表著眼前這個令人尊敬的老者,是黃公公在世行走的代號,姓名之是一種代號,代表著他在這個世界所處的位置。對了黃公公,你平日在家的時候,兒子們如何稱唿你?”


    黃錦作為內廷第一人,按照宮裏的規矩,他會收許多義子。不過,此事也隻能在下麵說說。當著皇帝麵前提起,未免有結黨的嫌疑。


    黃公公一愣。


    周楠:“黃公公休要誤會,在下此一問。”


    黃錦見皇帝好象不以為然的樣子,斟酌著語氣道:“宮有不懂事的內侍喊我幹爹。”


    “黃公公,周楠在得罪地問你一句。”


    黃錦:“周舍人請問。”


    周楠:“以黃公公的身份,將來若是去世恐怕是要載入史冊的,到手,不知道書寫到你的時候會怎麽稱唿?”


    黃錦心略微不快:“老奴隻知道盡心服侍天子,也是皇家的奴婢,又有什麽資格載入史冊?”


    嘉靖知道周楠話有話,微微一笑:“黃錦你將來死了肯定會記入史料的,隻不過不知道是載入《佞者傳》還是《宦者傳》哈哈,朕倒是有些好了。”


    黃錦:“千秋功罪後人評說,奴婢可不放在心。”


    周楠:“黃公公誤會了,在下說的是黃公公進史記的時候以的是什麽名字,想來必是司禮監掌印黃錦,不會是其他。”


    黃錦:“咱們內侍的名字要麽是爹娘起的,要麽是皇帝賜的,怎麽可能還有其他。”


    周楠這些話表麵看來毫無意義,可黃公公知道他不是一個愛說廢話的人,不覺好了。


    連嘉靖也疑惑地看著他。


    周楠道:“黃公公在世行走的這個名字代表著你在社會的身份地位,這是你的社會生命;黃公公被幹兒子們那裏被稱之為幹爹,那是你的自然生命;能夠記如史冊,被後人所紀念,則是你的精神生命。”


    “方才周楠說過,人有三次生命。這三次生命是社會生命、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總有衰老不能視事的一天。內廷也罷了,外朝眾官到了一定年紀氣血衰敗不能視事,得迴鄉養老。漸漸地,這社會的事情和他們也沒有任何關係,過得一二十年,也沒有人再記住他了,這標誌著他的社會舍命已經結束。”


    “等到死的時候,他的自然生命結束了,也隻有兒孫們能夠記住他的名字。”


    “人死百年,被後代都忘記之後,沒有了香火供奉,他的精神生命也結束了。”


    周楠這一席話用了不少現代社會的詞句,聽起來不太好懂,但嘉靖和黃錦是何等人物,隻微一琢磨,覺得甚是在理,都同時點頭。


    嘉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周楠道:“《五音集韻》說:人死作鬼,人見懼之;鬼死作聻,鬼見怕之。若篆書此字貼於門,一切鬼崇,遠離千裏。《幽冥錄》說: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這裏的希夷兩字曾多次出現在道教典籍,如《道德經》曾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可見,人死為鬼,鬼也會死。在經曆過幾次死亡之後,整個魂魄會消散為虛無,那才是徹底消失了,世界最慘的事情莫過於此。”


    聽到他說到這裏,嘉靖神色大變。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他之所以修仙不是想求得一個長生嗎?


    周楠道:“古人為何如此堅持祭祀祖先,鬼沒有得到香火祭祀後會先變成孤魂野鬼,孤魂野鬼會四處尋找香火,也隻有香火才能維持他的魂魄和形體。因此,世人才重宗嗣香火,隻要香火不絕,人的精神生命會永存。”


    他見成功地讓嘉靖和黃錦心生畏懼,不覺得得意,道:“其實,算沒有後裔人也能夠維持神形不滅,隻要要香火供奉。如古代的幹、三皇五帝、忠臣孝子,他們能夠將名字留在世,能夠進廟被後人所祭祀,他們是永生的,是另外一種意義的成神成聖。陛下的豐公偉業,黃公公為國家所建的功勞,千秋百年之後必然被世人所銘記。”


    聽他這麽一說,嘉靖麵露出了笑容。他身為大明朝的皇帝,將來自然是要進太廟的,還能缺了香火。自己和黃錦的名字肯定是要記入史記的,精神生命將永存萬代。


    他唾了一口氣:“都什麽歪歪理,也騙得了黃錦這個憨厚老頭。不過,周楠,你在道錄司做了一陣子右正,倒是讀了不少道家典籍,許多地方說得有些意思,倒是能夠糊弄外行人,朕是不信你的。”


    嘉靖一向嚴肅,今日一外常態地對周楠又笑又罵,倒是難得。


    周楠說:“臣隨口胡說,也是給君父湊個趣兒。”


    看得出來,經過周楠這一安慰,嘉靖的心情好了許多。


    他將腳從木盆裏抽了出來,讓黃錦擦幹。歎息一聲對他說:“都老了,天下無有不散的宴席,你也不要哭。放心好了,朕一旦得長生,絕對不會忘記你的。你畢竟是朕使老了的人,怎忍不管不顧?黃錦,你陪朕多少年了?”


    皇帝年事已高,記性也不太好了,黃錦:“二十多年了。”


    嘉靖:“我倒是忘記了,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來,多少隨時在駕前的人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唯有你陪在朕的身邊,不容易啊!你我也算是君臣相得,可惜啊,你是內侍,否則也是一場佳話。”


    黃錦心傷感:“佳話不佳話,奴婢並不在意思,隻願意侍侯在萬歲身邊。”


    嘉靖轉頭看著周楠:“許久沒有打醮了,你等下去詔道錄司的人進來,再做一首青詞。登打完這場醮,朕準你的假去參加春闈吧!”


    “是,陛下。”周楠聽皇帝準了自己的假,心歡喜,忙不迭地應了。


    嘉靖:“對了,將神樂觀的人也傳來叫他們演曲,今日朕要同黃錦《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


    《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是《孟子》的名篇,當初周楠讀高的時候學過。大概意思是說君王與民同樂,樂民之樂,憂民之憂的道理。


    嘉靖因為周楠前一陣子通周楠賣度牒,又逼徐階弄了些錢,手頭寬裕,這場水陸道場足足弄了三天才搞完,糜費白銀一萬兩。


    周楠作為主持人,沒個奈何,隻得跑前跑後時候。


    此刻正值初春,下雪不冷化雪冷,凍得夠戧。他自從次生了一場重病之後,又刻苦讀書,身體素質下降得厲害,竟是不堪其苦,心暗自抱怨我好好兒的怎麽又攤這麽個差事?


    同樣心苦澀的還有道錄司的右正吳淼:“好不容易盼著周大人你離開道錄司去做書舍人,怎麽這道場還由你主持。如此,我這個司正做起來還有什麽意思?最操蛋的是,聽人說,吏部那邊很快會派一個左正過來……命苦真是命苦啊!”


    打醮完畢,周楠交卸了所有差事,一身輕鬆地迴到家開始溫習功課。


    三年一屆的春闈乃是國家綸才大典,直接關係到國家未來的高級幹部儲備。因此,在這一個月,朝廷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先放在一邊先不討論,等過了這場考試再說。如內閣將要增加的兩個輔臣人選,如正在蓄勢待發的賦稅製度改革。


    天子也下了詔書,一切等到殿試以後再論,除了福建前線,任何事情都要來打攪。


    周楠嚴重懷疑嘉靖是因為年紀大了身心疲倦偷懶,人到了他這個年紀,加又長期服用丹藥,身體器官已經有衰竭的趨勢,已經沒有精力在處置政務。一切,拖得一天算是一天。


    皇帝沒有退休製度,其實有的時候對國家對他自己也是一件慘事。


    即便你再英明神武,到昏聵的時候對國家也不是什麽好事。如唐玄宗少年時打倒權傾一時的韋皇後、威望卓著的太平公主,啟開元盛世,簡直是千古名君。到老了,卻釀成安史之亂,使大唐從此走衰敗。


    說起福建前線的事情,譚綸幹得不錯,或者說戚繼光他們幹得不錯。


    在今年春節的時候,他們得了朝廷、裕王府和廣東顧言那邊送過去的軍餉,可位是兵精糧足。


    福建那邊在粵東北設伏,獲取一場空前大捷,斬首一千餘級,收複了五座陷落的縣城。


    捷報傳來,皇帝大悅,朝臣感奮。


    剛過去的這個春節乃是大明朝嘉靖年難得的一個喜慶年。


    想來,倭寇受此重創,今年也不敢再來滋擾。


    這兩月,朝廷太平無事矣!


    周楠去順天府報名之後,搓了搓手,暗道:“改變命運的重要時刻要到了,這次卻沒有人幫忙,周楠,得靠你自己了。”


    是的,去年的兩次科舉考試,他之所以都順利過關。一是有王世貞這位名師,二是走了段承恩的門路,三是陳矩提前漏題。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都占全了,這迴春闈,周楠可不奢望有這樣的美事。


    那麽,能嗎?


    周楠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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