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嘉靖四十一年空明案這場風波在拖延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以刑部尚書黃光升這種完全不講究法律程序和組織程序的方式得以解決。


    空明是一個心腹大患,他一死,皇帝再不用擔心這案子深挖下去,牽涉到裕王和景王奪嫡之爭;徐階也不用擔心自己被人誣陷,以至黯然退出政壇,說不好還會抄家滅門;陳洪和朱希忠也不用害怕事情暴露,被朝廷深究。


    他這一死,可謂是皆大歡喜。


    唯一不滿的是科道這方最喜歡刷存在感的勢力了。


    言官本欲借此案發動對廠衛的進攻,如果能夠給陳洪一個狠狠的教訓,甚至能因為限製廠衛的勢力,那可是官政治前所未有的勝利。


    可惜,人犯這一死,一切都是白搭。


    科道便將怒火發泄到黃尚書頭,於是,彈劾折子又像雪片一樣飛去內閣,參劾黃光升置《大明律》於不顧,專橫、跋扈、違製。


    搞得黃大司寇很是狼狽。


    這個時候,徐階已經重迴內閣,他還能說什麽呢?


    老徐和袁煒經過這一場合作之後正處於蜜月期,自然是一通駁斥。另外一個大學士李春芳雙拳難抵四手,保持了沉默。


    折子送去司禮監之後,皇帝直接留不發,來個不予理睬。


    這下,科道更來勁了。


    在這個時候,皇帝下旨讓朝臣公推內閣首輔一職。


    經過一番折騰,眾望所歸的徐階終於成為宰執天下的首魁,袁煒也順次進位次輔之職。


    同時,高拱也入內閣做了相爺,算是將內閣四位大學士補齊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天子再次下詔,說內閣人手不足,準備再補兩位閣老,讓大家議一議。


    明朝內閣的人數一般都在四到六人之間,沒有一定之規。人數最少是在仁宗朝三楊開泰時代,隻有三位閣老。


    入閣為相可是明朝官的最高政治理想,尤其是在內閣眾相合議擬票的情況下,權柄起以往卻要大許多。


    一時間,有資格入閣的部院大臣,甚至有過巡撫一方履曆沒有問題的侍郎們也動了心。


    整個京城到處都是各位大人幕僚活動的身影,縱橫捭闔,利益交換,打擊對手。


    這其,掌握著輿論的言官清流們自然在各方勢力爭取的目標。


    經過這件事的衝擊,科道們注意力得以分散,也再沒興趣去糾纏空明案。


    這段時間,京城流言四起,一係列相關人等的名字被人津津樂道。很快,大家排出了未來可能入閣的官員的名字。


    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整個京城都被覆蓋在一層厚厚的白色棉被。


    時間已經到了十一月旬,再過得四十日是春節。


    這一日,周楠從西苑當值出來,也不忙著迴家,先去了一家叫《竹裏館》的酒樓去見一位客人。


    說是《竹裏館》其實,也是後麵的院子裏種著一叢可憐巴巴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斑竹。但這裏的廚師手藝非常好,據說以前在臨清州的一位漕運官員家幫過廚子,做得一手濃油赤醬的魯菜。


    我們的周舍人平日裏侍侯茹素的嘉靖天子,迴到家裏又是不喜葷腥的荀芳語,別說嘴裏淡出鳥了,隻怕連洪水猛獸也鑽出來了。


    今日無事,肚子裏的讒蟲兒再遏製不住,索性到這裏來犒賞一下自己。


    剛進酒樓,厚棉布門簾兒一掀,有熱氣撲麵而來,肩頭的雪花融了,濕漉漉頗不舒服。


    史江忙走過來,接過他解下的大敞,笑道:“三賜先生來得可早了,客人還沒有來,你我早早兒地在這裏等著,未免太抬舉人家了。”


    周楠斜眼道:“江,什麽三賜先生,坊間笑談你也拿來埋汰於我,再這樣我要翻臉了。”


    史江在周楠麵前隨意慣了,繼續調侃道:“周大人出入公主殿下的府如如無人之境,別說三賜,算是三十賜也是有的。但凡你有用不著的東西,不妨送給我,宮的用具那可是花錢都買不到的。”


    周楠苦笑:“江,這事……可不好亂說。你都是做官的人了,自有俸祿銀子,怎麽還問我要東西?天兒太冷,咱們還是見進雅間喝幾杯酒暖和暖和身子。”


    史江:“好,咱們樓去。”


    前一陣子,周楠在徐階那裏提出想給自己的幕僚史將謀個官職。


    周楠現在是徐階手下的得力幹淨,他說的話,徐閣老自然點頭。讓補了史江一個宛平縣丞的官職,說是先過渡一下。待得過兩年,再調去央部院。


    說到這裏,或許有人怪,按照明朝的人事製度,縣丞一般都由舉人擔任,史江一個小秀才憑什麽去做這個副縣?


    這裏麵有兩個原因。


    首先,縣丞這個官職固然必須由舉人擔任,不過,國子監監生坐監期滿,也可以外派。前一陣子徐階運做此事的時候,先給了史江一個國子監的名額,在那裏走了一道程序。國子監的祭酒高拱雖然和徐階是政敵,兩人為了爭首輔打得頭破血流。這次雖然沒能競爭到首魁,但還是如願入閣了。在入閣之前,他和徐階達成默契,我替你補史江進國子監,拿到畢業政,你也別在老夫入閣的事情設置障礙。


    其次,別說宛平縣丞,算是正印知縣,也沒人想做。


    明朝京城設了兩個縣,北麵、西麵歸大興縣管;南麵、東南則歸宛平。


    有句話是這麽說的: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做惡附郭省城。


    大興、宛平兩縣附郭京城,簡直是十世惡人,惡貫滿盈才遭此天譴。


    京城達官貴人實在太多,可說是扔一塊石頭出去能打一個皇親國戚。四品多如狗,七品不如狗。


    大興還好一些,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宛平慘了些,位於郊區,且都是軍事管理區,有大大小小十多個軍營。


    其最出名的是豐台大營,軍人的數量百姓還多,基本是白天兵看兵,晚數星星,軍地關係不好協調。


    每次有官員接到去這兩縣任的委任狀,都是如喪考。


    好在史江也知道自己去宛平是個過渡,現在也算是有官身走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表示非常滿意。


    他剛拿到官照,準備下月初一再去任,今日依舊做周楠的師爺,算是站最後一班崗。


    看到他滿麵得意的表情,周楠心突然感慨:想當年我做衙役的時候,知縣、縣城是何等高不可攀啊,為了一個從七品的雜流官可說將所有力氣的用了。現在江之因為我的一句話,拿到了縣丞的官位。可見,麵有人是何等重要。


    在樓後,二人聽到旁邊有人正大聲議論:“林兄,你猜這次朝廷會補哪兩位大人入閣為相?”


    聽到這話,周楠和史江停了一下,轉頭看去,卻見是一桌正喝得耳酣眼熱的讀書人。


    京城除了官多,是讀書人多,尤其是這一段時間。


    現在是十一月旬,會試在明年二月初九,距離現在隻剩八十來日。早在秋初,有各省的貢士們進京待考,有的人甚至在長期寓居京城,一住是十年。


    再加等著秋闈的秀才們,三五千人總是有的。


    那個被問到的林兄顯然是這一眾書生的首領,為人也有些見識,他板著手指道:“我朝自來有非進士不得做官,非翰林不得為相的規矩。另外,入閣為相還得有一定品級,須得是部院大臣,至少也得是侍郎。”


    又有書生道:“林兄這話人盡皆知,這不是廢話嗎?京城部院那麽多,下下幾十百號人,鬼知道哪兩位大人能入閣。”


    林兄吃他的埋汰,心不喜,感覺受了冒犯。冷笑道:“這是其一,第二,對與入閣之人在資質也有要求。宰輔者,需精通政務,從央都地方的事情都得門清。因此,必須有在地方任職的經曆,必須有督撫一方的履曆。如此,有入閣資格的人也不太多,掐指一算能算出來。”


    聽他這麽說,眾人紛紛點頭,道:“林兄說得是。”


    見大家首肯,林兄更是得意,道:“你們都說張太嶽張居正可以入閣,那是胡說。張白龜連個侍郎都不是,算要擢拔,也得去做個侍郎過度一下,或者先去巡撫一方。算起來,這次能夠入閣的不外是郭樸、黃光升、陳以勤、嚴訥、唐順之五人,甚至趙貞吉都有可能。”


    聽這位林兄指點江山激揚字,其有提到自己個人命運巨大轉折所遇到的貴人唐順之,周楠眼皮子一跳。


    他和史江相視一笑,便在小二的帶領進了雅間。


    一進閣,關房門,外麵的喧囂瞬間聽不見了。


    客人還沒有到,也不忙布菜。


    小兒給周楠和史江一人衝了一杯香片,又點了線香。


    檀香氤氳而起,旁邊花架子一盆水仙正在怒放。


    史江見旁邊再無他人,端起茶喝了一口,歎道:“這天兒真幹燥啊,渴死我了。哈哈,想不到嚴大宗伯也有入閣的的可能,今日咱們要和他的幕僚見麵,這不是巧了嗎?”


    是的,周楠他們今天是要和禮部尚書嚴訥的手下見麵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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