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宮,嘉靖精舍。


    周楠已經在外麵等了許久,皇帝一直沒有搭理他。嘉靖在用膳,得,候著吧!


    立了半天,餓得肚子裏咕咚響,他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


    在這個時候,看到一個太監提著一把銅壺和一口木盆過來。


    周楠很自然地接了過去,朝他一揮手:“去吧!”


    然後輕手輕腳走進房裏。


    嘉靖一是年紀大了,二是長期服用所謂的仙丹,血脈不通,尤其是遠離心髒的手腳,已經積起了預斑。因此,每日午後陽氣最正之時都會叫人燒了熱水給他洗腳。


    銅盆沒什麽好說的,倒是這口鬆木盆有許多講究。要用剛刨好的鬆木板製成,且不能漆。用的是新木遇熱水時散發出的那種香氣。


    用過一次之後,鬆木的香味變淡,嘉靖會棄之不用,賞給太監們,或者直接送去禦膳房當劈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天子富有四海,每天用一口木盆原本也不算什麽。但是,問題出在天子所用的器物需要經過許多道手,層層盤剝,價值一錢銀子的木盆送到皇帝手,已道二百兩的天價。


    木盆如此,其他東西也是如同。別看嘉靖屋的東西都是尋常物件,但若你敢碰壞一樣,照價賠償下來,立即能讓你破產。


    明朝還好一些,我大清更離譜了。據宣統皇帝,忠誠的社會主義公民愛新覺羅?溥儀同誌的迴憶錄記載,光緒皇帝有一天想吃片兒湯,讒得不行,叫禦膳房做。太監們迴答說,這東西太貴,萬歲爺內帑已經沒錢了,你忍忍吧!


    光緒皇帝大,問,這片兒湯多少錢一碗。迴答說,一千兩。


    皇帝嚇了一大跳,不應該啊,我聽人說,京城最出名的飯館的片兒湯才五錢,你們去買呀!


    太監迴答說,那家生意不好,已經關門了。


    開玩笑,出宮去買,那咱們還賺什麽錢,靠萬歲爺你每月給的幾兩銀子俸祿?咱家有老,下有小,間還有美嬌娘,非餓死不可。


    說到明朝,史料記載,好幾個皇帝都愛錢,都叫窮,其實那些很大一部作為皇帝私人花消的運營費被下麵的人支出去了,他自己所享受的也不過是浩瀚開支的冰山一角。


    嘉靖閉目正盤膝坐在蒲團,他已經換了一身寬大的道袍,鬆江棉下擺罩住雙腿。


    黃錦見周楠進來,示意他不要說話,接過木盆和銅壺放在天子腳邊,然後將壺一傾。


    一線熱水落到盆,新鮮的鬆香味隨著白氣氤氳開來。


    倒完水,黃錦將嘉靖的腳拉直,拖掉鞋襪,沒入熱水。低聲道:“老爺,這是林縣那邊貢的不老鬆,祝老爺你萬年長青。”


    周楠定睛看過去,心打了一個突。卻見嘉靖的兩條腿瘦骨嶙峋,麵已經布滿了紅色青色的斑點,黃錦的手指按下去是一個小坑,半天也恢複不過來。


    嘉靖長長唿吸,正在收功。


    須臾,他睜開雙眸,裏麵竟有些發紅:“萬年長青,談何容易。俗話說得好,鬆柏不進門,黃錦。”


    “奴婢在。”


    嘉靖:“朕近日也有些耳背,記性也不太好了,方才行功的時候有心魔來襲,突然墜入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那時候,朕和你還年輕著呢!可一睜開眼,卻看到你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


    黃錦:“天子和奴婢都老了,奴婢估計也沒幾年好活,倒是主子若是羽化飛升,奴婢也可以沾點光。”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修行本是逆天而為之事,老天爺斷不肯讓你平白得了大道。朕一心拋下俗務勇猛精進,可掛礙之事何其之多,又如何丟得下。”


    黃錦:“國不可一日無陛下,朝廷不可一日無天子。”


    “你這話違心了,離了誰,這天下依舊是那個天下,照樣日升日落。或許,在有的人看來,還會爽利些。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眼睛,擋了後來人進的路,那是不美了。”


    這話一說出來,不但黃錦,連周楠也是心驚肉跳。


    說完話,嘉靖雪亮的眼睛盯著周楠,指了指木盆。


    周楠知道皇帝這是在給自己打啞謎,他顯然已經責怪自己先前的話將裕王扯了進去,未免有挑撥他們父子感情的嫌疑。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保徐階是保自己,不得以而為之。至於得罪裕王,甚至觸怒皇帝也顧不得了。


    周楠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一般人家確實有鬆柏不進門的說法。可不也有鬆柏常青一說嗎?吉祥話兒人人都會講,可這對修行人卻沒有任何用處。若心先存了許多顧及,卻是種下心魔了。長春真人說過: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看破、放下,才能自在。”


    “縱橫自在無拘束,放下,也對,是該放下了。”嘉靖突然喝道:“周楠,朕問你,朕如何能夠放下?一件空明案,牽涉進兩位親王,一個內閣次輔,一個東廠提督,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對了,還有袁煒。當真是好大動靜,你說說,你們想要幹什麽?”


    周楠知道關鍵時刻道了:“聖明天子自然有欽斷?”


    “如何斷?朕想不明白,想聽你說說。”


    周楠:“天子聖明,此事若要妥善解決,隻需在內閣設個首輔好。”


    嘉靖:“怎麽說?”


    周楠:“空明案說起來不大,審出真兇法辦好。可有人偏偏要將禍水引到徐閣老身去,究竟是為什麽,隻怕天底下所有人的都知。內閣不設首輔,徐閣老做為次輔,自然要順序進位。正如陛下剛才所言,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眼睛,徐閣老擋住別人的路了。這是動機,陛下隻需盡快任命首輔,別人沒有了機會,自然偃旗息鼓。”


    這話已經是徹底將陳洪為了討好裕王,要替王爺的老師高拱奪首輔之位的事情挑明了。


    黃錦聞言大驚,嗬斥道:“周楠,朝廷大事何等要緊,老爺自有聖斷,你什麽身份,這事也是你能置喙的嗎?”


    嘉靖朝黃錦擺擺手,目光犀利地盯著周楠:“周楠,當初提議不設首輔的是你,現在說要設首輔的又是你,這不是出爾反爾,欺君惘嗎,你又該當何罪?”


    “陛下,此一時,彼一時也。還請問萬歲,袁閣老一向與徐閣老不睦,今日為什麽又替他說話?”周楠說:“臣聽說,徐閣老有意讓內閣所有閣臣共同為天子票擬諭旨。”


    嘉靖神色一動:“可真?”


    周楠:“臣不敢欺君,徐相曾讓臣寫一道條幅準備懸掛在內閣,書‘以威福還主,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諸公論’這事自然不假。”


    嘉靖神色又是大動,突然笑了笑,對正在替自己洗腳的黃錦道:“徐階也老了,他侍奉朕多少年了?”


    黃錦用毛巾小心地擦幹皇帝的腳:“徐閣老在嘉靖二年春闈考探花,點為翰林院編修,後丁憂三年。於嘉靖六年的時候開始侍侯老爺。”拿起一雙新襪子要套去。


    “一晃都快四十年了。”嘉靖擺擺頭:“還是穿舊襪子吧,人說衣不如新,朕看還是舊衣穿著順心合意。”


    周楠聽到皇帝這話,心一片狂喜:徐階保住了,我老周也保住了。帝王心術,帝王心術這東西說起來玄奧,其實說穿了也簡單,是“平衡”和“君權。”


    空明案這事的幕後兇手究竟是景王還是徐階,又或者是什麽人,對嘉靖來說都不要緊。


    事情一出,他隻關心四點。


    一,言官鬧事,這朝局眼看要失控,如何收場。


    二,陳洪投靠裕王,王府係的勢力是不是太大了點,大到膽敢誣陷內閣次輔。將來,是不是也要來個玄武門事變?算裕王孝順,可底下的人呢?


    三,若是壓製王府係的力量,內閣的贏了這一場,官實力大張,將來裕王接位的時候會不會重演當初楊廷和自己太阿倒執的舊事。


    四,若是壓製裕王府力量,景王見到機會又生出事來,怎麽處置。


    周楠的剛才這話給了嘉靖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概括來說,是:以官係統壓製裕王府,然後以內閣眾閣老分享票擬諭旨來分權。


    這和周楠當初提出不設首輔的初衷如出一轍,甚至更高明。


    這不是漢朝推恩令的變種嗎,不錯,不錯,真是不錯啊!


    嘉靖穿襪子,站起身來:“內閣一直沒有首輔也不象話,等到空明案了結,讓朝廷公推吧?”


    這話已經很明確地傳達出一個意旨,他已經屬意徐階做首輔了。畢竟,老徐現在已經和袁煒結盟,現在又得了科道支持,公推自然隻能推他了。


    黃錦:“是,奴婢這擬旨。”


    嘉靖:“內閣按說應該有四人,將高拱補進去吧!”


    “是,老爺。”


    嘉靖又想了想;“按照舊製,應該有六個大學士,都補齊全了。”


    周楠心雪亮,皇帝這是想讓內閣繼續碎片化。畢竟,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李春芳出自王府。如此,王府在內閣的力量一下子加強了。既然要做,索性再多加兩人,到時候內閣一有事,你們六人互相扯皮吧,扯不下去時,朕可以出麵了。


    按照明朝的製度,內閣學士一般有六人,但通常隻設四個。


    這六個內閣輔臣分別是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


    合法合規矩,又多出兩個輔臣名額,大家都有機會,官們能不舉雙手讚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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