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大明,億萬百姓,兩京十三布政使司,政務何其繁忙,尤其是對徐階這種執掌著國家大政之人來說更是如此。


    說句實在話,內閣一號首長的生活看起來風光,其實是非常勞累的。每天天不亮要起床去皇城早朝,忙一天到申時迴家之後,還得在家接待來來訪的客人。


    接待完訪客之後,又想起今日事尚未畢,還得提起精神批閱公。通常會到夜裏才能床,每日的睡眠時間加一起超不過三個時辰。


    完全沒有個人時間的生活對周楠來說簡直是難以容忍,也沒有什麽值得羨慕的。不過老徐年紀大本身睡眠少,加政治人物對於權勢的熱愛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人家樂在其,自然不覺其苦。


    正因為徐階每天半夜才睡,睡前一般都會用點點心消夜。這樣一來,相府的廚師通常都會十二個時辰待命。一但閣老想要用飯了,你得在最短時間內擺一桌。


    相爺的時間和金子一樣珍貴,怎麽能白白耗費在吃飯這種事情麵。


    徐階府的花廳四麵透風,一入夜,夜風吹拂那邊的荷花塘,沙沙聲,涼爽異常。


    一座酒席擺在廳,徐階父子招唿周楠入席,旁邊有兩個丫鬟侍侯。


    “子木趁年輕多吃一點,否則,到了老夫這個年紀,算想吃,身子也受用不了。”徐階將一顆丸子夾到周楠的碟,笑眯眯地端詳著他。神情好象是爺爺在看自己心愛的孫子。


    “多謝恩相。”周楠很快地該了稱唿,他心苦惱,這一桌飯菜說句實在話都不太新鮮,也不是他喜歡的口味。可這父子二人不住請菜,無法拒絕,隻能橫心往肚子裏填。


    因為徐閣老夜裏隨時都有可能消夜,為圖方便,廚子大多將食材油炸了。到時候隨意在鍋裏一炒,或者直接蒸籠蒸著。


    這樣的菜肴味道自然是可圈可點,也不健康。


    剛才的事情反轉實在太快,前頭他正和徐藩要拳頭下見真章,轉眼變成了徐家的乘龍快婿座賓。愛情來得太快,像龍卷風。


    他徹底蒙了,幾乎是在無意識狀態下寫了婚書。古人最注重一個“信”字,你答應過的事情若是反悔,將來可是要失信人名單,被全社會所排斥的。輿論可以殺人,在農業社會,輿論和道德約束有的時候法律還可怕。不是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嗎“法律不外人情”,在道德麵前,有的時候法律也得讓路。自己今天為了激怒徐蕃,一口一個嶽父地叫著,人家很大方地承認了這層關係,你想反悔也不可能了。


    吃了兩口菜,喝了一杯熱酒,出了汗,周楠才清醒過來,苦著臉:“恩相,泰山老大人,在下的淮安老家可是妻室的,如何還能娶九小姐。若是讓她做妾,卻是委屈了。”


    和先前不同,這句“泰山老大人”他叫得分外別扭。今日也是倒黴,活生生給自己找了個爹。這層關係一確定,徐家若有事,自己這個半子可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否則,容易被人往不孝的罪名靠。


    聽到周楠說出這句話,眼前二人一副得計的表情。


    徐階:“可為平妻。”其實,他現在是有求於周楠。如果周大人咬死隻肯納阿九為妾,徐閣老也不會持。反正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孫女,而且以前也是許過給嚴家的。


    阿九在世人眼睛已是再醮之婦,有人肯要不錯了,至於名分倒不要緊。


    隻是,若是阿九給周楠做妾。妾得地位實在太低,周子木隻能算是個接盤俠。


    所謂名不正,言不順。按照封建禮製,小妾的父親並不是女婿的嶽丈。周楠也不需要對徐家負責,完全可以不鳥徐家父子。


    徐階也是吃準了周楠和阿九的感情,故意不提這一茬。


    現在見周楠一臉苦惱,正了他的下懷。


    “平妻。”周楠一愣,眼前豁然開朗,是啊,我怎麽忘記這一點了。


    所謂平妻,乃是明朝特有的社會現象。


    隨著明朝資本主義萌芽的茁壯成長,市井繁榮,風氣開化,婦人的身份地位得到極大的提升。


    即便是很多社會地位不高的女子,也有可能從娘家帶過去不少財產。


    這種小有身家的女子若是嫁普通農夫,心未免不甘,可再一層要做士大夫的正妻實現階級躍遷又不可能。


    那麽該怎麽辦呢?


    於是,出現了平妻這個新名詞。


    平妻嫁人之後,地位和大妻相同,生下的孩子也算是嫡出,卻不和大妻住在一起,保持社會、經濟和人格的獨立。


    國自古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製,此乃社會倫理的基石。可在明朝後期思想大解放、市民階層興起和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已經搖搖欲墜了。


    讓阿九做平妻,確實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最好辦法,周楠心自然是肯了。


    見他麵色大變,徐階以為周楠不願意,喝道:“子木,枉你也是讀聖賢書的人。老夫問你,三妻四妾指的是哪三妻哪四妾?”


    周楠迴答:“三妻指的是,正妻一,嫡妻二。四妾,指的是四個偏妾。”


    徐階又道:“莊子《則陽》說,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太史公《史記》又說,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可見,三妻四妾是符合古禮法的,子木不用擔心。”


    這已經是顛倒黑白,滿口胡說了。不過,正合了周楠心意,忙道:“既然是古的禮法,我輩讀書人做事自然要守禮。”


    見周楠答應,徐家父子都麵帶笑容。


    這夜宵也在歡樂祥和的氣氛用完,三代人坐在一起吃茶閑聊。


    周楠吃了一肚子也不知道蒸了幾日的蒸菜,感覺身子有點不適應,想早些迴家休息。記起正事,道:“恩相,嶽丈大老爺,晚輩今日來此,乃是為師公的案子。師恩重如山,還請閣老通融。”


    徐階:“王抒的事情老夫正在考量,你能知恩圖報,老夫也感欣慰,算是沒看錯人。你先迴去,過得幾日朝廷會有個定論。”


    周楠心急噪,過得幾日自己要進考場。這些天又忙著溫習功課,這事牽扯了他太多精力,實在不能在耽擱下去了。而且,世界的事情怕夜長夢多,自己進考場一考是九天,鬼知道這九天會發生什麽。


    “恩相,師公的案子聖不是早有旨意了嗎?”他迫不及待著問。


    “你啊,是太心急,沉不住氣,在官場須曆練。罷,明日一大早老夫擬票,司禮監那邊應該當日能批紅。”


    這老兒倒是雷厲風行,周楠大喜,又拜下去:“多謝恩相,孫兒這去叫恩師他老人家準備接師公出獄迴太倉老家。嶽丈大人,小婿這別過。”


    為了師公為了恩師,喊他一聲爺爺也無妨。


    聽到周楠叫得親熱,徐家父子哈哈大笑。


    端著茶杯目送周楠離去,徐蕃看他的背影越看越不順眼:“父親大人,這姓周的是個勢利小人,凡事都喜歡算計,毫無節操。這樣的人,入咱們徐門,兒子羞於見人。”


    “算計,算計,這兩個字說得好啊!多算勝,少算不勝,況無算乎。”徐階眼睛裏卻全是欣賞:“蕃兒,為父知道你是道德學究,最喜歡讀書君子。可你也是個做過一省參政的人,有的道理怎麽想不通?人一旦到了一定地位,精力有限,凡事都不可能親曆親為,需要交給下麵的人去做,這涉及到用人之道了。”


    “為父且問你,你願意手下是滿口仁義道德卻百無一用的書生,還是一個眼神過去能把你的事情半得妥帖的小人?”


    徐藩想了想:“寧可用小人,至少他能做事。”


    徐階:“用人之道,有德有才,堅決使用。可這世有才有德之人幾稀,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有德無才,培養使用,但培養人的才幹是天生的,如何培養得出來。有才無德,限製使用,盯緊了好。無才無德,堅決不用。”


    這話父親以前從來沒有在自己麵前提起過,今日說到深處,徐蕃有種醍醐灌頂之感。滿心敬佩得說:“父親大人說得對,周楠也算是個才幹出眾之人。以父親的手段,拿捏住他當不在話下。”


    徐階又笑:“你說周楠無德,無德在何處?好酒貪花,小節爾!我問你,他可曾欺男霸女?”


    “這個倒是沒有。”


    徐階又問:“他可曾買主求榮,謀財害命?”


    “沒有。”


    “所以說,不要人雲亦雲。”徐階:“周楠能夠為他師公四下奔走,甚至不惜得罪老夫,其人品質倒是不錯。他現在能夠這麽對王世貞,今後也能這麽對老夫,對你這個嶽丈。若說起識人的眼光,你還差得多。”


    徐蕃心悅誠服:“父親說得是,兒子愚蠢,犯了先入為主的錯。不過,父親大人今日為什麽不向他提起首輔人選的事?”


    “首輔之職何等要緊,牽涉的方方麵麵實在太廣,也不是三五天能辦下來的,不用催,他自然會想辦法。欲速而不達,不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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