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侃侃言道:“佛道兩家都求長生不朽,可佛家講究的是解脫,道家則追求自在。 如此一來,對於肉身的態度也不相同。在兩家看來,人世間是一片苦海,而身體則是舟筏,要靠肉身渡過這片汪洋。達到彼岸之後,佛家認為舟楫可以丟棄,而道家卻有不同的態度。在道家看來,身體強大,才能順利度過無數劫難。即便飛升,也不能輕易毀棄。”


    實際,道家做為本土宗教,對於身體的態度和儒家沒有什麽區別。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的輕易毀傷。成仙之後,身體必須完整不說,連家裏的寵物也要一並帶入天界享福氣,這才有《淮南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


    神仙一說本虛無縹緲,存而不論,周楠也不想討論。


    “道家有內丹和外丹之分,內丹是所謂的氣功,用來鍛煉身體元氣。外丹則是通過藥物強健身子,最早的醫道也是先從道家發端。內外兩條路子,也不能說誰好誰不好。”


    “你說修內丹好吧,整日打坐練氣,四體不勤,身體也好不到哪裏去。”


    “說外丹好吧,吃點補藥確實能治療身體的隱患。但是藥三分毒,吃多了,身體毒性成分積累,也不是什麽好事。”


    黃錦讚曰:“說得好!不偏不依,執之言。”說著,他衝袖子裏摸出那顆藥丸遞給周楠:“看來,周大人對丹藥甚是了解,你看看這顆仙丹如何,是何物製成,服用之後對身體是好是歹?”


    這是讓我做成分分析啊,我懂才怪?周楠剛才將話說得滿了,再收不迴去。沒辦法,隻得接過藥丸,裝模做樣端詳,心斟酌著說辭。


    卻見這顆藥丸表麵已經溶掉了,裏麵有微弱的金屬閃光。通體殷紅,觸目驚心的顏色。


    這玩意兒天生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可沒膽子吞下去。


    至於這藥的成分是什麽,吃了有沒有問題,周楠可不敢瞎咧咧,這黃錦一看是有知識有化的,可不好騙。


    問題是若不迴答,未免有點尷尬。


    周楠想起剛才他說的這句話,心一動,笑問:“黃公公可是服用此丹,身體感不穩定?”


    黃錦聽他這麽一問,神色有點激動,看樣子這周大人是個行家。便點點頭:“昨夜隻含服了片刻感覺不太穩妥,吐了出來。周大人連這都看出來了,還請為咱家憑個脈。”


    說著將一條枯瘦的長著老年斑的手伸過去。


    周楠一看,那手軸的皮膚有些發紅,好象是過敏的樣子,以手指搭去,體溫有點高,問:“黃公公是不是感覺皮膚又痛又癢,和衣裳摩擦時尤為嚴重,且渾身發冷。”


    黃錦抽了一口氣:“周大人連這都知道,還請問此藥叫什麽?”


    周楠:“不敢說,公公服藥後的情形看來,此丹和魏晉時的五石散依稀仿佛。公公不要擔憂,等下在外麵走十幾裏地的路,今天不要喝熱水,隻需那十幾裏地走完,藥性揮發出去,好得完全了。”


    見黃錦不解,周楠詳細地說了一遍。


    原來,後人一說起魏晉兩朝,總覺得那是一個化大發展的時代。有三曹詩篇,有建安七子,有竹林七賢,有陸機陸雲,有瘐信,有《心雕龍》簡直是藝術的時代。


    可那個年代有司馬家篡魏,有連連大戰,有赤地千裏白骨於野的大瘟疫,有五胡亂華。


    而且,朝堂的政治鬥爭分外酷烈,動輒是抄家滅族,士大夫普遍對人生有幻滅感,對俗務極力逃避。


    如此,晉人好談玄理,濫酒,服用五石散。


    這五石散本是道家用來修行之用,普通人服用之後,渾身躁熱,皮膚敏感,渾身打擺子。


    說來也怪,雖然渾身發顫發冷,卻不能吃熱食,大冬天的還隻能穿單衣,在外麵快走將藥性發散出去。否則,必死。


    又因為皮膚實在太嬌嫩,穿不得新衣,所有隻能破衣爛衫,捫虱而談。


    後人覺得晉人闊達灑脫,其實他們心卻是非常痛苦的。


    這事周楠以前在讀大學的時候,偶然間從魯迅先生一篇叫《魏晉風度,及藥及酒》的章裏讀到的。


    周樹人迅哥兒的章簡直是學語揮之不去的陰霾,不過,他的東西確實有趣,當年讀到這篇散的時候,周楠有種大開眼界之感。


    此刻侃侃言來,周楠笑道:“黃公公,知道寒食節是怎麽來的嗎?是這些服用五石散的人不能吃熱食,遂成社會之風俗。還有,晉人章‘步出東門行散’後人不明裏,以為是散步,覺得很是風雅,其實卻是在發散藥性。公公不用擔心,等下走幾步路,出一身好了。”


    黃錦大為佩服,周楠真是淵博啊,不愧是年輕一帶壇領袖:“那麽,服用這種五石散對身子真有害了?”他想起皇帝每天吃那麽多藥,心不覺一緊。


    周楠嘴快,見黃錦一臉著緊模樣,心得意:“廢話,知道五石散是什麽成分嗎?”


    黃錦:“是什麽?”


    周楠:“五石,五石,自然是五種礦物原料,紫石英、赤石脂、石鍾乳、硫磺、白石英。另外,還要用鉛和水銀做引子。但其藥性皆燥熱繪烈,服後使人全身發熱,並產生一種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實際是一種慢性毒。”


    實際,古代的道人煉丹已經有原始化學的意思了。他們通過反複提純,得到毒性極大的礦物質。據說,晉朝時有個道人有一次因為運氣極好,提煉出一種完美的六麵晶體,心欣喜若狂。以為終於得到傳說的長生藥。


    可他還是不敢服用,用來喂雞鴨。結果,服藥後的家禽無一例外死了。


    後人根據他的配方和手法場景還原,這才愕然發現這玩意兒竟然是砒霜。


    聽到“毒”二字,黃錦眼皮子一跳,一張臉變得鐵青,手緊緊地抓住扶手。


    周楠見他如此大反應,突然想起嘉靖也是吃這玩意兒的。自己在這裏大肆貶低道家仙丹,這不是尋晦氣嗎?


    忙打個補丁:“不過,從古到今,服用仙丹的道士也多,沒見毒死了誰?可見,道士們自然有化解藥性,以為增進修為的法門。如萬歲,別人服用了五石散要行散,他卻打坐煉氣,不用太過擔心。”


    聽周楠這麽說,黃錦這才鬆了一口氣:“如此好,如此好,多謝周大人指點迷津。閑坐無聊,你我不如去南海邊行散。”


    周楠也覺得這是一個和黃錦親近的機會,欣然應允:“恭敬不如從命。”


    黃錦是何等身份,在他們身後自然有幾個小太監遠遠跟著。心都嘖嘖稱:這位周大人得幹爹如此看重,看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走了一氣,出了一身汗,黃錦感覺自己身體舒服了許多,道了一聲謝:“周大人這個法兒果然好使。咱家也是含服了片刻已經如此難受,可想天子服藥的時候是何等的折磨。雖說萬歲爺自有化解藥性的法門,可小心無大錯。”


    說著話,他突然想起嘉靖身大大小小的紅色斑點,心突然一酸,問:“周大人,除了行散,還有什麽法子可以排除毒性?”


    嘉靖服藥幾十年,可不是靠走幾步路能排毒的。而且,他的龍體已然不成,隻怕走不了幾步喘得不成。


    “多喝熱水。”


    “這……這個……”


    周楠忙道:“其實,公公不用多擔心,這藥乃是大躁大熱之物,平日裏隻需清心寡欲,多如些老莊,保持心境平和好。”是的,嘉靖的身體已經被丹藥徹底毒害腐蝕了,在真實曆史他也隻能再過幾年,神仙都救不迴來。


    他因為服要而性格乖戾,隻希望他少出些妖蛾子。


    以前宮裏的道士壞得很,為了讓皇帝立竿見影地感受到所謂仙丹的效果,通常會在裏麵加入春藥成分。


    丘處機用來勸成吉思汗的話倒可以套用在他身。


    黃錦點點頭:“也是,萬歲爺身邊也需要人隨駕勸戒。周楠你也是道德之士,從現在開始隨侍陛下吧!”


    周楠一呆:“下官每日還得去參加早朝呢,再說道錄司那邊也有許多公務需要處置。”


    黃錦輕輕咳道:“天子長居西苑,你去早朝也見不著他老人家,到這裏來不好嗎?至於司裏的事務,讓手下人辦是了。”他看了看天色:“時辰已經不早,萬歲爺的也應該出關了,咱們過去侍侯吧!”


    到了玉熙宮,嘉靖看到周楠:“周楠,是你?”


    黃錦:“周楠從現在開始時候萬歲爺讀經辦差。”


    嘉靖本看重周楠,點點頭:“周楠,玉熙宮甚為潮濕,進日天氣甚好,卻將經書搬出來曬曬。”


    “遵命。”


    這樣,周楠成為了天子近臣,主要工作是讀經書給皇帝聽,和他討論玄理。當然,遇到軍國大事的時候他也會旁聽,碰到皇帝正在打坐煉氣的時候,也幫著皇帝看看奏折,批批紅,用用璽什麽的。


    另外,皇家經筵的時候,他也會立在一邊讀本。


    這讓周楠有點糊塗了,自己本來對在天子麵前混個臉熟的事情已經絕望,想不到現在竟然成天和嘉靖老頭混在一起,工作性質和黃錦完全一樣,這……這不是司禮監的公公嗎?


    當然,他主要的工作是是勸戒皇帝少吃仙丹,以修煉內丹為主,每次都是點到為止,以不觸怒皇帝為前提。


    嘉靖愛聽不聽,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皇宮西苑本是天下權力的核心地域,能夠在這地方蹦達到現在的人誰不是人精,如何又看不出風向。


    周大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除了睡覺的那三個時辰,都陪在皇帝身邊。而且,看得出來,天子對周楠好象非常滿意。


    於是,在大家眼睛裏,一個內廷新貴正在冉冉升起,日後必發射耀眼的光芒。


    而且,周大人又是內書堂的教習,直接管著太監們的憑。


    這幾日,宮人看到周楠都非常恭敬,一口一個“周先生”生怕得罪了這顆新星,差喊他“幹爹了。”


    連管事牌子們見到老周,也是“子木”地叫得親熱。


    紅了,周子木在皇宮裏是徹底地紅了。


    紅得發紫,紅得發燙。


    周楠有點苦笑不得,如果自己真下狠心割了那玩意兒,進司禮監做秉筆,權傾內廷當不在話下。可我是個官啊,算我在宮裏再有麵子,出去不也是個小小的六品芥子?


    這遺憾了。


    最令人遺憾的時候,周楠自做了天子近臣,在官們心除了“好色貪花”之外又多了一個“佞進”的評語。


    我們的周大人現在是帳多不愁,虱多不癢,自不放在心。


    他卻不知道,嘉靖之所以答應讓他隨駕,除了是極喜愛周楠的青詞之外,內心未免不拿他當自己未來女婿看。反正距離秋闈還有一個月,到時候周楠如是考不,可以賜婚了。


    這一日,周楠剛進西苑和黃錦見著麵,黃公公將一套關防和腰牌遞過來:“子木,今日不用你侍駕,領了關防去內書堂吧!”


    原來,內書堂有六個教習。每個月除了初一、十五兩日休沐,六個教習一人去教一天書。一個月有四天課,還有束修可拿。


    “好,下官這過去。”周楠道:“下官自進宮侍侯陛下以來,公公諸多照拂,銘記於心,無時或望,不知內書堂的學員可有公公的子侄?”


    他繼續道:“君子恩怨分明,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周楠能夠平日間得恩師王元美耳提麵命,當真是師恩如山。師公他老人家被嚴賊陷害,至今仍身陷囹圄,思之,周楠不覺淚下。”


    黃錦一聽,不覺好笑,這個周大人竟然拿這種事情來跟咱家談條件,真有夠不體麵的。老夫可沒有是子侄在內書堂讀書,算有,以咱家的身份,還需要你周大人來照顧?


    不過,此子一片孝心,倒是個念恩記情的,咱家沒看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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