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西苑,內閣值房。


    外麵飄著連天大雪,沒有風,但空氣卻冷得像是要凝固了。


    怕凍著了內閣的四位相爺,一大早書辦們燒了火盆。


    如今,銀絲炭正在紅豔豔地亮著,屋竟是溫暖如春,引得長案那一盆水仙花兒競相開放。


    作為大明朝的決策樞,內閣值房每天不知道要處置多少公務。


    如今,各地個大臣的奏折一張張按照緊急程度不同,一字排開放在長案,用青玉鎮紙壓著。


    徐階坐在案前,定睛一份份看下去。


    徐階年紀雖大,表麵看起來是個小老頭,可精力卻異常旺盛,每日要看的折子至少有好幾萬字,還得仔細琢磨折人的動機,和應該如何批示,這對於其他三個閣臣來說可是一件苦差事。不過,徐閣老卻覺得樂在其。因為,他知道,閣臣們在批示時所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可以決定地方幾十萬人的生計,決定一個官員的前程。這種大權利在握的感覺,真的是非常過癮啊!


    卻見,那些已經處置完的奏折都貼了一張小紙條,麵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下了內閣的處理意見。


    這是所謂的擬票。


    按照明朝的政治製度,大臣的奏折遞來之後,先要去通政司。通政司按照分類,分別送得內閣分管此事的閣老手頭。


    如徐階這個淵閣大學士分管的是禮製,但凡涉及到意識形態方麵的政務都由他負責。如昨天宗人大鬧禮部一事,該他管。


    內閣出了處理意見之後,折子會轉去司禮監審決。


    司禮監看完擬票之後,會代天子簽批。因為使用的是朱砂筆,所有被稱之為批紅。


    批紅後,折子迴到內閣。如果內閣同意,可以實施了。若內閣有不同意見,則可以退迴司禮監,大家開始扯皮。


    明朝的政治是各司其職,相互製衡,好象是一台精密的機器。


    在這台國家行政機器,任何人,任何部門都不能一手遮天,倒有點原始的富強、民主、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的意思。


    這也是現在的嘉靖二十多年不朝,後來的萬曆、天啟二帝幹脆當甩手掌櫃,而帝國依舊運轉良好的緣故。


    聖明天子,垂拱而治。專業問題,讓專業人士去處理。陛下你安心在宮裏做菩薩接受咱們朝拜是了。如果想精勵圖治,說不好是外行指揮內行,要壞事。


    後來的崇禎皇帝以弱冠年紀登基為帝,是因為圖治之心太切。一台,先幹掉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魏忠賢,裁撤廠衛,打破了那微妙的平衡,使得官係統一枝獨大。


    最後,明朝也亡了。


    試想,如果崇禎也如他的前輩一樣在宮裏做個修仙萬歲、蟋蟀天子、木匠皇帝,而不是亂作為,估計也沒有我大清什麽事。


    這隻是一種假設,曆史的假設最後是什麽結果,誰知道呢!


    在這套擬票和批紅的流程,雖然司禮監有最後審批的權力。不過,司禮監隻不過是皇帝家奴,代天子視事,說穿了隻是一個秘書機構。所以,內閣的處理意見如果沒有大的原則性問題,一般都照準了。畢竟,兩大決策機構明麵還得保持合作態度,不能將關係弄僵。


    如此,擬票權非常關鍵,誰有擁有這個權力,誰是如今大明朝的大掌櫃。


    前頭說過,早年間,大臣們的折子遞去之後,先要在通政司分類送到分管閣老手裏。在那個時候,內閣各輔臣都有擬票權。


    但弘治年後,內閣首輔逐漸收權,到嘉靖年,隻首輔一人有擬票權。其他人隻能提出建議,而不能決策。


    徐階身為次輔,不能擬票,其實也隻是首輔的助手罷了。


    他看了看貼在奏折那些小紙條,心突然有一個念頭:我輩若不能做到首輔,人生又有什麽滋味。


    這個念頭一起,他卻是悚然一驚,心虛地看了看坐在一邊的嚴嵩。


    值房裏的火燒得很旺,再加底下鋪設了地龍暖氣,嚴嵩正在一邊打盹。


    他已經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每日卯時要去皇城早朝。早朝結束,又要趕到西苑當值,竟有些承受不住。


    仿佛是感應到徐階的目光,嚴嵩眼睛突然睜開,雪亮地刺來。


    徐階心一虛:“天氣實在太冷,首魁仔細涼了。你老一肩挑著朝廷重擔,大意不得。”


    嚴嵩的目光猛地柔下去,笑了笑歎息道:“人老了,精力不濟。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都八十的人。換尋常百姓人家,早在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奈何,奈何。君子有三思,思危,思退,思變。思危是思考之前做的事不對的地方,思變,是一旦有機會去改變自己做得不對的地方。思退,是懂得進退。我也累了怠了,該到了退下去的時候。”


    說完,不等徐階接嘴,又問:“子升,這些都是官員們彈劾沈陽、張大的折子,老夫的擬票你也看了,可行否?”


    徐階:“看過了,此二人離間天家骨肉,罪不容赦。首輔的意見是免去一應官職,戍寧夏衛,是不是嚴苛了些。可否遣還迴鄉,交地方官看管?”


    嚴嵩淡淡:“事情是不大,宗室鬧鬧散,原本也不用如此苛刻的。不過,清丈隱冒皇產一事本此二人首倡,欲以為進身之階,其心可誅。子升你想,若朝臣人人都學沈、張不安本位,一心佞進,朝堂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君子行事,當從直去取,若都往曲求,豈不是要禮崩樂壞了?治家治國,都有規矩,規矩不可廢。”


    “對了,子升年事也高了,不妨先歇息片刻。等下說不準陛下會詔你我侍侯,須養好精神。昨天打醮,子升的青詞做得不錯。”


    聽到這話,徐階脖子後麵有一蔥寒毛豎了起來。作為一個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政壇老人,他自然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嚴嵩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有非份之想。


    嚴分宜忌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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