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乖侄兒倒是想得周到,依你言。 ”


    府衙每日申時會關衙,隻留承發房的兩個書辦值夜,處理緊急事務。


    所謂承發房,是收發書的部門,屬於標準的秘書機構。周楠如今在衙門裏是個隱形人,那假條送過去,估計人家也不當迴事,押幾日再送去理刑廳,周楠算是無故曠工,這個月的俸祿也別想要了,還得記錄在案,影響年終考評。


    雖說每月幾兩銀子的俸祿對周楠來說隻是毛毛雨,可到時候免不了要被熊推官一通訓斥,人大麵大,鬧個沒趣。


    天氣熱,二人在街跑了一氣,頭發散亂,滿頭都是汗水。


    周楠自重身份,尚竭力維持著個人形象。王二可管不了那麽多,直接脫掉袍子,敞開胸懷不停扇風。


    這個時候,恰好一隊騎士送他們身邊經過。這些人都以黑布裹頭,身的衣裳樣式古怪,不類漢俗。


    為首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此女高鼻深目,皮膚黝黑,頭也同樣用布裹成一個大圓盤。她身的衣裳極盡華麗,又是鏈子又是大扣子,又是鐲子、腳環什麽的,金銀珠寶加一起起來一二十斤重,亮得閃瞎人狗眼,也不知道累不累。


    不用問,這群人都是少數民族的。


    女子見王二幹瘦的胸脯全是排骨,又缺了門牙,忍不住撲哧一笑對身邊侍從說:“這人好象一條賴皮狗!”


    王二大怒,正要迴罵,周楠急忙將他拉到一邊,一拱手,然後抱歉一笑。


    那女子見周楠英俊挺拔,眼睛一亮,喝道:“這後生長得好看,弄迴去。”


    周楠大驚,忙道:“在下乃是淮安府衙理刑廳知事周楠,衝撞小姐,還請恕罪。”


    “原來是個官兒,那算是了。”夷女咯咯一笑:“周大人,若得閑,不妨去我那裏坐坐。”


    “一定一定,下官告辭,下官告辭!”周楠聽到這話像是見了鬼,也不廢話,與王二一道煙走了兩條街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可算是虎口脫險了。”


    王二忿忿不平:“這哪裏來的蠻婆娘,也敢在我們淮安造次,真是可惡。伯父老爺,得抓迴去關幾日。”


    周楠苦笑:“我哪裏敢。”見王二不解,他解釋說:“這女子是播州宣慰使郡侯楊烈的一個遠房親戚,喚做楊車。他父親是楊侯麾下的一個侍衛,六品武職,這次得了楊烈的命令,入京進獻大木美材。這些西南夷人不服王化,你若是惹了他們,怕是直接將你給打死了。”


    “原來是她。”王二恍然大悟,道:“伯父老爺,方才那叫個叫楊車的女子好象看你了,看她家好象很有錢的樣子,得她邀約,伯父不妨……”


    周楠喝道:“住口,這種女人是能惹的嗎,鬼知道她們有什麽規矩,別自找麻煩。”再說,這女子又那麽醜。真去她那裏坐坐,還不知道是誰占便宜誰吃虧。


    迴到租住的寓所,周楠一邊說話和王二說話,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起行裝。


    待到收拾停當,將一枚一兩重的散碎銀子遞給荀芳語,叮囑道:“我估計會迴家呆三五日,這是你這個月的月份,你留在這裏,關好門戶,無事別出去。”


    荀芳語一臉的冷淡,接過錢轉身走。


    她呆在這裏已經十來日,從頭到尾沒有和周楠說過一句話。


    周楠自己也說不清楚和她是什麽關係,又憐她身世可憐,任她住下。反正一日三餐管飽,當是養個小貓小狗。


    “好了,咱們走。”想起家的妻兒,周楠有種歸心似箭的感覺。


    王二吞了一口唾沫:“伯父老爺,小侄忙於公務,到現在還粒米未沾牙,先前已經在小得月樓叫了酒菜,祝賀老爺你喜得麟兒。”


    周楠大怒,罵道:“你這廝,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吃喝,打主意打到我頭來了。這頓飯錢你出。”在這一段日子裏,王二時不時跑周楠這裏來蹭飯,又不好趕他走。


    這廝的工食銀子雖然不周楠,可油水卻足,每月收入加一塊兒,周楠還多。


    王二忙賠笑道:“伯父老爺,總得要吃飯啊!我叫的那條船要等一個時辰才到,現在去碼頭也是幹等。”


    正說著話,荀芳語麵無表情進來,將一個包袱塞到周楠手。


    “這是什麽?”


    六小姐依舊沉默不語。


    周楠打開來一看,裏麵都是嬰兒的小衣小帽:“六姑娘是剛才去隔壁雜貨鋪買的嗎?多謝了。”


    荀芳語還是不說話,自去天井裏洗衣裳。


    不片刻,小得月摟的夥計將酒菜送來。


    吃過飯,見時辰差不多了,周楠去了碼頭。恰好王二找的那條船也倒了,登船沿著大運河向北走了五六裏地,到了清江浦。


    清江瀑乃是大運河和淮河的交匯處,也是淮安的北大門。這地方是交通要衝,也駐紮了許多衙門的派出機構。有鹽道,有漕運,還有河道。另外,軍方大河衛也有一個水關。理刑廳也在這邊號了一座院子,駐了十來個兵丁查緝水走私販私的不法分子。


    連安東縣其一個巡檢司的治所也在距離清江浦六裏地的長江下遊的草灣鎮,不過,那個巡檢個月死了,又沒有子嗣,那個職位空了下來,等待朝廷任命新人。


    原來,清江浦正是安東縣和山陽縣的縣界。說起來,山陽縣的地盤挺小的,其總麵積而言,安東至少是它的五倍。


    不過,一個縣級行政區的劃分看的是人口和gdp總量。山陽的人口和經濟規模反過來是安東的十倍。


    說起這清江浦這個地方,在明朝曆史可是鼎鼎大名。正德朝的時候,寧王謀反,武宗皇帝禦駕親征討。可天子親軍剛走到江南,一箭未發,那頭捷報傳來,王陽明已經徹底討平判軍。


    正德皇帝很是失望,隻得班師迴朝。經過此地,見見水風景優美,魚翔淺底,頓起漁夫之興,便自駕小船捕魚玩耍。結果,提時見魚多,武宗大樂,盡力拖拉,使船體失去平衡,他本人也跌落水。明武宗在北京長大,不懂遊水,入水後手忙腳亂,一陣亂撲騰,親侍們雖然把他救起,但水嗆入肺,加之惶恐驚悸,身體便每況愈下了。也可能他是受驚之後,加秋日著涼,引發了肺炎,迴京城之後不久因病駕崩。


    正德這一死,因為沒有子嗣,這才有如今的嘉靖皇帝繼位的故事。


    老實說,這地方的風景真的不錯。周楠是個喜歡旅遊的人,以前在安東縣衙門做師爺的時候,帶妻子來這裏遊玩過。不同於大運河其他河段水流渾濁,此地的河道經過淮河水的灌注,清可見底,碧藍如帶。河邊鎮盡是廳台樓閣。倒影水,如同一副水墨山水畫。


    隻不過,此刻天色已晚,黑漆馬烏一片,也沒風景可看。


    周楠掛念剛出生的嬰兒,隻催促船隻快走。


    走了一段路,眼見著要進入淮河。


    前頭燈火通明,有一條小船靠過來,喝道:“停下來,過去的不行。”很古怪的口音。


    話音剛落下,聽得“咻”一聲破空聲響,一支羽箭釘在船舷。若是再偏一遲,要射船夫。


    船老大驚得滿麵煞白,忙將竹蒿刺入河底,叫道:“別放箭,別放箭!”


    周楠定睛看去,隻見那船載者五六個渾身披甲的士兵,為首那人個頭極矮,身穿著竹甲,腰別一長一斷兩把倭刀。


    遠處,還有五六條打著燈籠的小船在水麵來迴警戒。


    大運河本不寬,如此一來,整個水道被徹底封住。


    “難道是倭寇來犯?”周楠心一驚,又失笑:“淮安已經深入內地,倭寇怎麽可能跑這裏來。淮安附近到處都是駐軍,難道他們都是擺設?”


    明朝和倭寇打了幾年仗,福建、浙江不少海匪都加入倭寇做了漢奸。但倭人那邊也有不少人投到明軍這裏來,顯然這個倭人是如此。


    周楠走到船頭,對那個倭人一拱手:“這位將軍,本官乃是府衙理刑廳知事周楠,有公務在身,需要過江,還請行個方便。”


    那倭人軍官:“過去的不行。”


    周楠皺了一下眉頭:“敢問你是哪個衙門的,鹽道、河道還是大河衛?叫你們的官長過來說話。”


    “過去的不行。”


    周楠氣惱:“你會說這一句話嗎?”


    “哈哈,他還真是隻會這一句話。”船的士兵發出一片哄笑。


    笑畢,又有一人喝道:“老子們是孝陵衛的兵,我不管你是什麽鳥毛知事。得司令,在此查緝不法之徒,所有船隻都不許過去,否則殺無赦。你這廝少在老子麵前抖威風,惹惱了,一刀剁成兩段扔江裏喂魚。”


    說完話,那五六個士兵紛紛跳船了,對著船夫一頓拳打腳踢,搶了他們身的錢財和備下的幹糧,唿嘯而去。


    周楠好歹是個官,那群軍漢倒是不敢無禮,但打狗還得看主人臉,頓覺顏麵大失。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一個九品官遇到孝陵衛這種天子親軍,也是無可奈何。


    船老頭抹了一把臉的鼻血問周楠:“周老爺,現在怎麽辦?”


    “一群土匪。”周楠鐵青著臉,他穿越到明朝之後還沒有受過這樣的氣。尤其是在做了安東縣師爺之後,一路順風順水。今日一口氣憋在胸口,念頭怎麽也不通達:“先將船靠岸,歇一夜,明日看情形再說。”


    理刑廳在清江浦鎮自有一個知事所,周楠決定先在那裏住一晚。


    知事所的人見司光臨,急忙把他迎了進去,有準備了幾樣小菜,溫了一壺酒給周大人洗塵。


    又有一個書辦在旁邊作陪,態度極是恭敬。


    周楠喝了兩杯酒,心氣順了些,好地問:“鄭書辦,這水在鬧什麽,緣何封路?”


    鄭書辦:“卑職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隻曉得是孝陵衛在公幹,他們封住水道,別人也沒法子。”


    周楠更是好:“運河關係到漕運,孝陵衛好大膽子。對了,孝陵衛不是駐在南京嗎,怎麽跑淮安來了。”


    鄭書辦:“淮安有個孝陵衛的百戶所,他們是天子親軍,莫說地方官,連兵部也沒管轄權。他們要封水路,誰敢過問?”


    “孝陵衛是天子親軍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鄭書辦:“周知事有所不知……”


    原來,天子親軍有二十六衛。分別是吾前衛、金吾後衛、羽林左衛、羽林右衛、府軍衛、府軍左衛、府軍右衛、府軍前衛、府軍後衛、虎賁左衛、錦衣衛、旗手衛、金吾右衛、羽林前衛、燕山左衛、燕山右衛、燕山前衛、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武功衛、武功左衛、武功右衛、永清左衛、永清右衛。


    這二十六衛職司各不相同,如錦衣衛負責詔監獄,是個特務機關,金吾、羽林等十九衛,分別掌守衛巡警。騰驤等四衛,掌隨駕護衛。


    按照明朝衛所製度,一衛有兵五千六百人。如此算來,天子親軍數量倒是非常龐大。


    不過,土木堡之戰之後,二十六衛隨天子出征瓦剌,全軍覆滅。如今大多隻是一個名號,既沒有兵,也沒有什麽實權。


    因此,朝廷將這二十六衛重新編製,合成十三衛。


    和其他親軍駐紮北京不同,孝陵衛則留在南京。顧名思義,是守太組朱元璋陵寢孝陵的。


    那麽,問題又來了。你南京的孝陵衛不呆在南京,跑淮安來做什麽,還設了一個百戶所。


    原來,古代帝王的陵寢規模宏大,並不像後人所想象的那樣一個封土堆了事。除了山嶽陵,還得建祠,修大殿,每年都要花許多錢修葺維護。


    另外守陵的幾千人馬吃喝拉撒都需要錢,朝廷每年給的那點俸祿銀子和微薄的軍餉可養活不了他們。


    孝陵衛的殿堂、樓、亭、陵墓每年都要維修,需要大量的建築材料。特別是所使用的琉璃瓦和地的金磚,都需要從淮安府這邊燒製。


    所以,孝陵衛的官軍借這個由頭在這裏設了個百戶所,駐了兩百人馬,負責物資轉運。因為是天子親軍,也沒人管,靠著走私,倒也有不少入項。


    聽鄭書辦說完,周楠心叫一聲晦氣:原來是這麽一群隻對皇帝負責的軍痞,本官今天受的這個氣還真是沒地方出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有一兵丁興衝衝來報:“鄭老爺,可算是尋著人了,現正關押在牢房。這下好了,總算可以跟頭交差,睡個安穩覺了。老爺,這人是現在交給孝陵衛還是天亮再帶迴府城……啊,周老爺……見過知事老爺。”


    鄭書辦笑道:“好,你先下去歇著吧,先將人看好,明日再說。”


    周楠:“什麽事?”


    鄭書辦打了個哈欠:“還能是什麽,估計是小的們在巡夜的時候抓到行跡可疑之人。也沒什麽大事,明天再說。”


    不知道怎麽的,周楠突然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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