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了毛鄰長迴衙,周楠審了一氣,硬栽了他一個滋擾百姓,挑唆流民和本地居民械鬥的罪名。


    剛開始的時候毛鄰長還高叫我冤枉,我很生氣,我不服,我要訪。


    等到周楠命人將刑具搬出來,幾竹片抽在他的臉,把那張臉抽得高高腫起之後,連聲說,我招,我招。


    毛鄰長以往收拾起不聽話的人來威風凜凜,現在扳子要落實到自己身,這才懼了。


    當即供認不諱,被周楠投進理刑廳的大牢裏,不表。


    等到將一切弄妥,已是四更天。再過得片刻天要亮了,周楠這才想起紫蕭還在《綠珠樓》等著自己。心一笑:看來要爽約了,以後若有機會再去同她交流音樂吧,一切隨緣。


    時間已經不早,現在迴家去也沒什麽意思,等下還得過來給熊推官交差,一來一迴太折騰,周楠索性在自己辦公室裏睡下。


    這一躺下,卻有點心潮澎湃的架勢:吾日三省其身,也罷,睡之前先省一省。


    首先,我周楠今天這個差事辦得不錯,進入角色也快,這說明我天生是做官做事的料。本以為機關和基層單位的工作方式有很大區別,今日看來,其實事還是那些事,都是和人打交道,隻是形式有些區別。最後的目的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不忘初心,砥礪前行,換湯不換藥。


    毛鄰長今天蒙受不白之冤,我本以為自己會心有愧的。可是,某怎麽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恩恩,修行到了啊,知行合一了啊!


    帶著滿意得意的情緒,周楠進入夢鄉。


    這一覺睡到日三杆,一個吏才過來稟告,說是熊推官歸衙視事了,請周老爺過去迴話。


    又提醒說熊推官臉色不太好,說起知事老爺來諸多不滿,須得小心些才好。


    周楠大,問是何緣故。


    那書辦迴答說,今日一大早毛鄰長渾家來衙門裏喊冤。衙門裏辦差多要鄰裏長襄助,這次捉了毛鄰長,怕要冷了下麵的人心。


    “周知事,看你幹的好事?”果然,正如那個書辦所說,熊仁的一臉的嚴肅。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百姓和浙江流民械鬥乃是因為有人懷疑郝廟祝和自家娘子有私情,你怎麽不問青紅皂白反見毛鄰長捉了,做官做事如此糊塗豈不成為世人口笑柄?”


    周楠反問:“還請問熊理刑昨夜派遣下官員處置此事,最後要達成一個什麽目的?”


    他心不覺有點膩味,好你個熊仁,還有其他三個知事,都他娘是官場老油子。遇到有好處的時候估計人人爭先,碰著這種吃力不討好一個不妥還要背責的事情,卻溜得泥鰍還快。


    不是欺負我是個新人,剛來理刑廳兩眼一抹黑。拿昨夜的事情來說,若是辦妥當了,是你熊推官領導有方。若是弄砸了,追責要追到我這個小官的頭來。


    這廝也太沒有擔待了吧?


    聽到周楠反問,熊仁怒道:“還能怎麽樣,自然是盡快平息事態。自去年江南流民入淮,朝廷屢屢頒下旨意,命兩淮妥善安置。此番刁民生事,若是鬧將起來,甚至死了人,府台必然追究。本官派你過去處置郝廟祝這事,你得審清此案,盡快平息事態。你你你,你看你究竟幹了什麽?”


    周楠:“敢問理刑,此事到最後是不是得到妥帖了結,百姓是不是都各自迴家不再生事了?”


    熊仁一呆,是啊,昨天夜裏雙方百姓各自都聚了十多人,皆帶了棍棒,場麵可謂是劍拔弩張。場麵混亂,人多手雜。好象一個火藥捅,隻需一點火星會爆炸。


    一旦有人動起手來,兩邊的援兵不斷加入,事態不可收拾了。


    江南那邊的戰事看駕駛三兩年之內打不完,難民問題越發嚴重,維穩已是淮安府衙工作的重點。流民和百姓真若大火拚,鬧去,也不知道這城有多少官員要被摘帽。他雖然將周楠這個新人拋出去頂缸,心還是倍感緊張,生怕出點什麽事,大夥兒都脫不了幹係。


    聽周楠這麽一說,他怔住了:對啊,這事不這麽解決了嗎?可是……當時雙方誰都沒事,最後單單抓了毛鄰長,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的表情一絲不漏地落到周楠眼裏。


    周楠心暗笑,繼續道:“《貞觀政要》說,‘臣又聞古語雲: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人,是民意,是民間輿論。百姓是水,看起來好象柔弱無力。可一旦聚集起來,卻非常可怕。而民意這股亂流最是盲目,誰也不知道最後朝什麽地方流,又會造成什麽樣的破壞。好象是每年都要泛濫的淮水,年年修堤。堤壩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潰決,損失更大。所以,河道那邊在形勢危急的時刻,會挖開一道口子,引流瀉洪。所謂,疏不如堵。我們為官者,是要引導民意朝該去的地方宣瀉。”


    “百姓多愚昧之徒,昨夜之騷亂,表麵看起來是有人懷疑自己渾家和郝苗祝有私情,鄰裏仗義執言。實際根本的原因是大量流民進入府城之後,聚眾生事,滋擾地方,使得人人心不滿,欲借此出一口心惡氣。”


    沒錯,即便是在現代社會,一個社區若是外來人口太多,整天在你家門口擺攤設點,扔一地垃圾,使得治安惡化,導致房價下跌,你也想暴錘他們一頓泄憤。


    周楠接著說道:“對流民的不滿是民意的洪流,如果任由這一怨憤發展下去,事態將不可控製,下官用毛鄰長做這個瀉洪口。”


    “據下官看來,這個毛鄰長口碑好象不太好。世人又有仇官仇富的心思,整治了他,自然人人拍手稱快。雙方一滿意,自然再鬧不起來了。”


    最後,周楠得意地說:“這種民間**,官府作為仲裁者,無論如何仲裁,總有一方不會滿意,最後反將民怨引到自己頭來。與其讓大家恨咱們理刑廳,還不如叫他們去恨毛鄰長。”


    “民意如洪流,需要引導。”熊仁聽周楠解釋完後,仔細一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


    忍不住撫掌笑道:“好個周子木,果然是個能員幹吏。”


    他心禁不住想:聽人說這個周楠是卑賤的衙役出身,能夠做到正九品知事,果然是人情練達,有頭腦有手段的人。我手下的其他三個知事都是不通世務的書生,正缺這種能打能拚的。


    理刑廳掌管一府刑獄,日常接觸的都是升鬥小民,多以雞零狗碎的小案為主。這些案子看起來小,其實一個處置不妥,會引起許多麻煩。


    其他三個知事都是書生意氣,判事的時候難免有些呆氣,確實需要周楠這種老公門做為補充。


    熊推官又感慨道:“子木,你我都是雜流出身,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本官想起當初的自己。好做,好做,若是做好了,前程也小不了。此事你做得好,毛鄰長由你處置,等下把他放了。”


    明朝有非進士不得為官,非翰林不得為相的製度。可並不是說,非科舉出身的官員沒有升通道。


    正常情況下,一個進士考取功名之後,如果成績好,先是去翰林院學習,然後六部觀政三年,知道如何行政。然後下放到地方做七品知縣,若是有了政績,又有背景,可調去六部做主事。熬夠資曆可以到地方做知州或者知府。


    再然後又迴央,做侍郎。


    侍郎考核卓異,是巡撫,最後可以考慮做尚書或者入閣了。


    這是正經出身的官員的升遷路徑,所任的官職都是統治一方的正印官、親民官。


    至於雜流,則不得掌印。


    可你若是做出政績來,還是可以不斷升遷的。如熊推官隻是一個國子監監生,現在不也是正六品推官。對了,詹通也是國子監監生,不也做到正七品。當然,詹胖子背景雄厚,也沒有任何借鑒意義。


    聽熊仁口的意思,那是將自己引為得力幹將。周楠大為振奮,是啊,熊推官也是雜流,人家都能混到正六品。


    這廝看起來也不是個精明人,我又有對曆史的先知先覺和豐富的基層行政經驗,難道還能輸給這個年代的官員?


    他能混到正六品,我也可以的。


    “是,屬下這去將此案了結了,卑職願為理刑效勞。”周楠一揖到地,毫不猶豫地對熊仁表忠心。


    府城關押犯人的地方是司獄司,隸屬於理刑廳,位於距離府衙一裏的地方。


    到了地頭,卻見毛鄰長的渾家已經等在那裏,一個胖大婦人。


    叫人放出被揍得鼻清臉腫的毛鄰長之後,見自家男人實好慘,婦人放聲大哭起來:“賊漢子,我的賊漢子,你怎麽變成這樣。想你辛辛苦苦為官府效力,最後卻落到這麽個下場,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衙門裏出奸人,出小人了!”


    她指桑罵槐,口的奸佞人小人自然說的是周楠。


    周楠也是好涵養,隻笑了笑,對毛鄰長說:“事情已經查清楚了,沒你事。這事為了平息民怨,隻能委屈你了,對不住了,快隨你家娘子迴家去吧!”


    經過一夜,毛鄰長腫漲的臉已經變成了紫色。他一臉憤恨地看著周楠:“呸,你這個過河拆橋的昏官,以後廳裏有事,也被指望我這個鄰長為你們出力。我不服,我要同你打官司說個分明。”


    周楠也不生氣,淡淡道:“說什麽分明,論什麽究竟,真把昨天的事情說清楚,最後官家估計也是將郝廟祝驅除出境,解送迴浙江了事。據本官所知,這些流民都沒有路引,按說不能在本地租屋,你仗著自己是鄰長沒人管,收了人家高價。”


    “我想想,一個月多少租金呢……好象每月一兩銀子吧?你那破屋子,租給本地人,一個月能得個三錢阿彌陀佛了。若你真要本官秉公執法,等下我去將郝廟祝捉了。另外,你將院子租給來曆不明之人這事,本官也要好好查查。”


    他口隱約已經有威脅之意。


    毛鄰長麵色大變,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金錢麵前,一切恩怨情仇都是個屁。


    他一把捂住正罵個不停的渾家的嘴,賠笑道:“周老爺,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還請恕罪。以後街但有事,但有用得著小人的地方,吩咐一聲是了。”


    “你這人倒是乖覺,下去吧!”


    這事毛鄰長確實是冤枉,真是倒黴倒到姥姥家了。


    不過,眼見著一起大械鬥被周楠用這種不走尋常路的方式消泯於無形,倒是別開生麵。


    府衙人知道這事之後,口都嘖嘖稱,皆說理刑廳的周子木不愧是從縣衙出來的老公門,做事有智謀有手段,確實是個能員幹幹吏。


    如今淮安的流民日多,風氣漸壞,確實需要這種鐵碗人物好生整治。


    又有好事者一打聽,竟將周楠當初在安東縣那些風流韻事翻了出來。什麽打死同窗好友、**嫖到朋友妻頭還納為小妾;什麽夜探女犯人,在囹圄巫山行雲,最後保得那女犯人一命。


    最有趣的是,以周楠當初在安東的身份,隻要他想,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可他偏生放著黃花大閨女不要,專一去踹寡婦門,並說隻有這些經過人事的婦人才知情識趣,滋味綿長。


    這簡直太荒唐,太有格調了吧?


    如此,隻到府衙一日,周楠成為淮安政壇一個明星級的人物。


    聽到這流言,周楠又氣又急。他在淮安的時候瘋狂抄襲明清名家詩詞,想的是在士林和化圈樹立起自己風流才子,詩詞大家的名號。


    昨夜在青樓,甚至不惜拋出“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宵。”這首千古名篇。


    無論是以前的“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還是“為誰風露立宵。”都足以讓他的名字進入明朝的學史。可是,世人一說起他周子木,怎麽第一時間想起“寡婦收割機”這個外號?


    怎麽一說起他周楠,直奔下三路?


    周楠無語凝咽,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這屆淮安官、民、吏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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