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周楠住在公館裏,他躺在床思潮翻滾,難得地失眠了。夜深人靜,人的思路也特別清晰。


    今天所發生的一幕如同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閃現,突然,周楠記起午在梅家農莊時忽略的一個片段。當時王若虛將臉一板,嗬斥歸縣丞時,目光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裏麵帶著一絲嘲諷和鄙夷。


    想到這裏,周楠突然渾身冷汗:“這姓王的認識桑樹,也識破我的布置。對的,對的,這老頭算是豪門子弟出身。這麽大年紀的人了,可說是吃過的鹽我吃過的飯還多。他若是沒見過桑樹,那才是咄咄怪事。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個三歲頑童拙劣的表演。”


    “可是……王若虛為什麽不說破這一點,偏偏要指鹿為馬?要知道,這事以後隻怕要成為笑談,對他的名聲損害也大啊!”


    “王老頭這麽幹,究竟是為什麽……他是個言官出身,自然知道隻要查出史知縣欺瞞朝廷,辦一個大案,是妥妥的政績到手了。”


    周楠想了半天,死活也想不明白,在床滾了半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


    等到他睜開眼睛,已經是午時。周楠大驚,又出了一身汗。這可是整整一個午啊,有的是時間發生意外。這老王頭先前說的那番話滿是譏誚,難不成他還有別的心思。


    急忙跑出去一問,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王若虛也是睡到天光大亮才起來,起床後坐在屋裏喝著茶,看了一午的書。


    下午,王若虛依舊讀書,一步也不出公館,連他手下四個隨是哪裏都不去,隻躲在屋打葉子牌。


    明朝的葉子牌規則類似後世的麻將,周楠也跑過去,買了幾匹馬,贏了一兩多銀子,不無小補。


    很快,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考慮到王大人假裝清廉的道德先生模樣,周楠自然不會給他安排去城酒樓花天酒地。反正公館裏有夥夫,王若虛五個人,一人一碗糙米飯,一葷三素一湯搞定。


    還有一夜王若虛會離開安東縣,雖說白天是偷梁換柱,姓王的也沒有當場說破,可他究竟是什麽心思,將來迴朝廷交卸差事,又會什麽折子鬼才知道。


    這人喜怒無常,剛和你說說笑笑,轉眼變個臉色,根本無從猜度他的心意。


    “不行,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了,今天晚要從他口問個準信。”周楠現在的個人命運已經徹底和史傑人拴在一起,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無論如何,等幫他過這道關口。


    他坐在屋慢慢地喝這茶水,一遍遍將王若虛的個人履曆在心過了過,試圖從不多的信息尋出端倪。


    王若虛,福建漳州長泰人,世家子弟。姓王名惟恕,字若虛,嘉靖二十六年同進士。式之後,先是在六部觀政,後任工部給事。因為彈劾嚴嵩為人不簡,被貶至吏部任浙江清吏司主事……等等,工部,嚴嵩的兒子小閣老嚴世藩不是工部侍郎嗎?他得罪了嚴閣老和小閣老被貶也正常。可是,貶去吏部這種要害部門,權力反而變大了。這一點,值得人玩味了。


    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嘉靖二十六年……周楠突然一拍額頭,喃喃道:“卻是忘記這一點了。”


    他好象把握到了什麽,看看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去。當即也不再想,深吸了一口氣,走進王若虛的房間,施禮:“小吏周楠見過大老爺。”


    王若虛依舊在看書,見到周楠麵無表情地問:“你整日跟在本官身邊,一刻不離,想必是你們縣尊的意思。名為隨身服侍,其心卻是叵測。你今日來見本官,想從老夫口得個準信?下去吧,至於你家知縣的外察歲考,某已有定奪,卻不是你們該問的。”


    一言不合攆人,周楠如何肯這麽退下。他解釋道:“大老爺乃是吏部主事,掌管一省官員考評。官吏任免乃是公器,周楠是什麽樣的身份,如何敢多言。小可以前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士林一脈。世事無常,這才淪落至斯。天意如此,周楠也是無奈。今日白天時,小的和官聯句做詩,心歡喜,對大老爺的才學心敬服。卑職這兩日得大老爺指點,所獲良多。在小可的心目,主事如同我的授業恩師一般。隻可惜周楠無福,不能拜在現大老爺門下。”


    說到這裏,周楠一臉的遺憾,一臉的黯然。


    王若虛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吏,彩是有的,可惜心術不正,品行不良,卻是可惜了。你來尋某,是為說這些?”


    他態度是擺明了不想和周楠廢話。


    周楠一咬牙,拜下去,大著膽子道:“小可聽說主事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又聞嘉靖二十六年春闈式的士子都是人品高潔的道德之士。今夜前來拜見大老爺,乃是心有一口不平之氣,還請大老爺教我。”


    “你有什麽不平,怎麽找到老夫這裏來,老夫現在已經不是言官,又不是巡按,你來告狀,荒唐之極。對了,周楠,狀告何人?”這是傳說的攔轎鳴冤嗎,王主事覺得可笑。也對,小地方的人,但凡看到一個京官,覺得是天大人物,平日裏但有不如意的地方要想方設法來碰碰運氣,這樣的事情他以前出京辦差的時候也遇到過幾次,都是直接趕走了事。


    不過,周楠那一句“嘉靖二十六”卻讓他想起當年的往事,心一顫,禁不住心微歎:那年的春闈競爭實在太激烈了,如今想來真是不堪迴首啊!


    原來,王若虛的王家乃是福建漳州長泰的望族,家三代都是進士,乃當地的士林領袖。他六歲發蒙,八歲能詩,九歲能,十六歲的時候小三元拿到的漳州府秀才功名。到鄉試一關時蹉跎了十來年,最後終於拿到了封建解元。


    俗話說,金舉人,銀進士。鄉試乃是科舉六場考試最難一關,世的讀書人九成九的人要在這道門檻刷下來,終身舉人無望。了舉人之後,後麵的進士科一是錄取例高,二是考生有了考場經驗,知識儲備也足夠,考起來也不難。


    當年的他自恃才學過人,一手八股章寫得花團錦簇,進士易如反掌,點個庶吉士當不在話下。隻要進了翰林院,奮鬥一二十年,一方大員是跑不掉的,說不好入閣有望。


    萬萬沒想到,強自有強手。直娘賊,那一科的考生全是強到逆天的怪獸,一甲,狀元,李春芳;榜眼,張春;探花,胡正蒙。二甲的作高手更多,連大才子張居正也勉強排在第九。大名鼎鼎如王世貞者,差點吊車尾。至於徐光啟、汪烇這樣的大名士,也被擠到不起眼的角落。


    三甲更離譜,一長串令人咋舌的響亮名字:馬三才、馬一龍、丘嶽、陳善治、張言……簡直是群星璀璨。而這些人,最近幾年在大明朝的政壇已經嶄露頭角,未來必然煥發出奪目光彩。


    和這些精英同年同科,固然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可是,自己因為沒有進翰林院,這些年宦途坎坷,卻是抱憾不已。


    王若虛每每念及於此,都禁不住在心感歎:如果自己等兩年去考嘉靖二十九年的春闈,人生或許是另外一種模樣吧?


    周楠見王若虛一臉的感歎,倒沒有急著趕自己出去的跡象,忙道:“大老爺誤會了,小可倒不是想要告狀。隻是心對朝廷這改土為桑的新政有所保留。沒錯,當今央財政空虛,陛下開海禁邊貿確實是充實國庫的善法。可是,怕怕實行起來要走樣。怕怕地方官急功近利,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土地都改成桑園,地裏沒有產出,來年百姓又吃什麽?江浙乃是天下糧倉,若有事,怕是要動搖國本。所以,縣尊這次推行改土為桑,實際數目和報朝廷的有所出入。畢竟,夏收在即,總不可能將所有的稻穀都拔了,叫百姓挨餓吧?”


    這已經是自呈在改桑一事對王主事有所隱瞞,周楠已經覺察出這個老王早已經將這一點看破。他是在賭,賭王若虛的態度。


    “史縣尊在私下和卑職說起嘉靖二十六年科的進士時,說起王主事時曾稱讚道,王老大人不畏嚴閣老強權,表彈劾嚴嵩父子橫行不法,禍亂朝綱,滌淨風氣,乃是天下官員之表率。此番來安東,必能體恤百姓之苦。縣尊心羞愧,此刻正在衙自省,特命小可前來向老大人請罪。”


    說著話,他背肌肉都繃緊了。這一把如果賭錯,史知縣弄虛作假必然要到京城刑部走一趟,而自己沒有他的庇護,說不得要逃命去了。


    “請罪,果然其有假!”王若虛猛一拍桌子,冷笑道:“如此說來,本官倒要在安東多勾留幾日好生核查了。”


    “啊……大老爺……”周楠心髒跳得似要從口蹦出來,頓時心喪若死,心亂成一團:難道我猜錯了,難道我猜錯了,不可能啊?


    “不過,本官另有要事去辦,哪裏有工夫陪你等在地裏亂轉。”王主事突然一笑:“對了,你方才所言任何一個新政出台時表麵看起來是好的,可怕怕執行起來走樣,變成惡政,倒有些意思,此話怎解?依你看來,這改土為桑是搞不成了?”


    周楠下意識地迴答說:“最多一年,朝君子必然看出其弊端,必須盡廢。改土為桑,傷了農本。雖說生絲海貿可以換了許多白銀充實國庫,可江浙兩省卻會因為歉收米價騰貴,折算下來,其實天下的財富並沒有絲毫的增長。好象宋時的交子、會子,我朝早年的錢鈔一樣……”


    實際以米本位來計算,在美洲白銀大量輸入明朝之後,白銀確實迎來一次大貶值。從明初的一兩銀子價值一千元人民幣直接貶到五六百,算是給明人了一堂原始的貨幣經濟課。


    “……我朝銀價,說倒底是以糧食為核價標準的……糧少,銀貴;糧多,銀賤……”


    周楠大膽地將心那點可憐的經濟學知識大約說了一遍,雖然其頗多謬誤,但用來糊弄古人也足夠了。


    王主事聽得入神,良久才點點頭:“倒也有趣,果然留心之處是章。本官對朝廷本次試行改土為桑也有保留,這才來你縣勘察,也是想看看新政實行的效用如何。正要折子反對此事,你這個觀點甚是新,老夫倒想借用一番。”


    沒錯,王若虛作為一個老派人物,自然有著明朝所謂清流的稟性。朝廷但凡有新政出台,不看對不對能不能實行,先反對了再說。反正說別人不對是容易的,即便新政最後獲得成功,也能以一句“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了之。如果恰好說對了,那是可以大大自誇一番:“看吧,老夫當初說這事不可行,說對了吧?”


    反對總是建設要占便宜的,又能刷聲望,這也是明朝後期言官清流大行其道的緣故。


    再者,在嘉靖後期,朝廷的政爭已經開始有越演越烈的跡象。凡事不問對錯,隻看立場。


    王主事當初可是彈劾過嚴嵩的人,改土為桑是嚴家父子弄出來的,無論如何,先彈劾了再說。他正在思索正寫這個奏章,也正頭疼。今是個愛錢入骨之人,眼睛裏隻有銀子,海貿確實能夠帶了豐厚的利潤。要想說服皇帝,卻不是那麽容易。


    周楠剛才這席貨幣以米價為本位折算財富增減的觀點別開生麵,讓他如同醍醐灌頂。


    王若虛這些日子正打主意個折子彈劾嚴嵩,作為一個老式人,像這種奏折其實是有套路的,不外是說嚴閣老投機取巧,揣摩聖意,其心可誅,反正專一在道德對他發動猛烈攻擊。至於效果嘛,夠戧。


    周楠這個思路,正好切了皇帝愛財的秉性,觀點新鮮。如果陛下看了,雖然未必會盡廢新法,也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民間多有能異士,這小子倒有幾分才幹。


    聽到王若虛這麽說,周楠忙道:“小可也是胡言亂語,不成體係,自然需要老大人完善,大老爺若要用乃是周楠的榮幸。”


    王若虛點點頭:“好吧,你退下吧!今日老夫受了你的啟發,也算是欠了你一個人情。你既然來找到老夫,估計也是領了史知縣的命過來探本官口風。某若這樣讓你空手而歸,未免不近人情。迴去告訴你們知縣,這次安東改土為桑做得好,史傑人勇於任事,當得起能吏幹員卓異六字,下去吧!”


    到這個時候,這次外察總算結束,史知縣平安,自己這口典吏的鐵飯碗也保住了。


    周楠大喜,謝過王主事,剛垮出門,後麵王若虛突然一笑,問:“老夫隻聞有桑蠶、柞蠶,這淮安的蠶也怪,竟然能吃白蠟樹葉。”


    周楠如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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