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快班的衙役一個叫阿大,一個叫阿二,姓林,乃是親兄弟。 這二人祖孫四代都在衙門裏當差,簡直是公務員世家,祖傳賤役。隻見他們兩人身打扮得整齊,不但腰掛大刀、鐵尺,各人還在手纏了一圈細麻繩,說是如果遇到刁民,捆了拇指帶迴牢房裏關幾日。


    周楠也隨手拿了一把劣質雁翎鐵刃,一行三人昂然出衙,倒是威風凜凜。


    下鄉之後,當地裏長和糧長倒是配合,很快找到了一家老賴。這人已經欠了四年皇糧國稅,算下來應補交六石五鬥黃穀。來的時候,周楠也想好對這種不願意做光榮納稅人的弄戶用強,實在不行,家裏有什麽拿什麽。


    結果這家人到地方一看,周楠等人傻了眼。這家人也是命苦,家本有七口人,可在一年時間內先後有四口人患病罹世,隻剩下老婦、兒媳和一個三歲幼童。家沒有勞動力,別說交稅,隻怕來年這三口人都要變成餓殍。再說,為了埋葬去世親人,四台葬禮一搞,這家人窮得都沒有睡覺的床,晚胡亂在稻草堆裏一縮了事。


    看到周楠等人,兩個婦人同時跪到周師爺麵前號啕大哭。她們一哭,小孩子也跟著哭,直吵得人腦袋要炸了。


    看到這家人實在沒有什麽好抵帳的,林阿大建議索性拆了這家房子,好歹也能揀幾根木梁、檁子什麽的賣幾錢銀子。


    這天天正下著雨,看到這衣衫襤褸的一家人,這房子一拆,豈不是要凍死他們?周楠又不是禽獸,如何下得了手。到最後,他不但沒有收迴一錢一兩黃穀,心一軟,反遞給那三歲孩子一串錢,安慰了兩個婦人半天才滿懷傷感而去。


    下一家,周楠留了個心眼,預先看了資料。欠稅這家雖窮,家裏倒有十來畝地,也不是揭不開鍋的那種。最妙的是,這戶人家歸嶽父楊六爺那一裏管轄。看在六爺的麵子,這家人還不乖乖把錢交出來。


    可人剛到那家人,坐下喝了一杯茶,還沒等周楠開口說稅款的事,戶主領著大舅子過來吃講茶。三方理了半天關係,欠稅戶竟然和楊家扯成了親戚。既然是親戚,周楠也不好翻臉。所謂乖姐夫,蠻舅子。今天既然大舅哥到了,周楠說不得請他去五渡口鎮吃了一台酒。


    到第三家,這家人更是不好對付。家隻一個八十歲的老娘和三十出頭的見了人隻知道憨笑的傻兒子,一言不合,那傻兒子嗷嗷叫著一拳打來,打了阿二一個趔趄。阿二也是惱了,手鐵尺一揮,鬼使神差打過來的老太婆頭,頓時鮮血直流。看到老娘受傷,傻子也是怕了,抱住母親咧嘴哭:“俺娘要死了,俺娘要死了。娘你別死,你答應多要給我娶媳婦兒的。”


    兒子一哭,老娘也哭得氣不接下氣。


    周楠心不忍,找了個郎過來給老太太了金瘡藥,包了頭,這才抑鬱而去。


    他這次下鄉,本打算從欠稅戶那裏拿些東西變賣了抵帳。現在可好,稅款一錢沒收迴來。自己又是包紅包給困難戶慰問,又是請大舅子吃飯,又是陪湯藥費,幾日下來,倒是陪進去了幾錢。


    林家兄弟平日裏的工食銀子本低,全靠出門辦差的外水。見周楠一無所獲,他們也急了。阿二道:“周先生,這樣下去不成,不能再手軟了。這些刁民最是能裝窮,不下狠手,榨不出錢來的。必要的時候打幾個,關幾個,他們老實了,先生卻不要被他們給哄了。”


    周楠搖頭苦笑:“不能這麽做呀!”是啊,道理他都懂。公門是什麽地方,國家暴力機關,是一個階級用來統治另外一個階級的武器。身為衙門人,必要的時候得心狠手辣。可是,他隻是一個普通大學生,小白領,還做不到這一點。


    林阿大:“兄弟別說了,我算是看出來,周先生是個好人,下不了手的。”


    這次不能大展拳腳,令弟兄二人大感失落。


    見他們情緒不高,周楠安慰道:“這鄉下的丁口和田畝能有多少,忙幾日也收不多少,不值得費這個勁。”他看了看前方的淮河以及來來往往的商船,心一動:“阿大,阿二,這水商家又沒有偷稅逃稅的?”


    依靠著淮河水運之利,不少人都靠這個行當賺得偌大身家,如梅員外。隻需找幾家欠稅戶的晦氣,再罰他們一筆滯納金,有不小的油水到手。


    林阿二:“迴師爺的話,我縣倒是有不少人操水營生,他們也是有地的,有不少人還欠了幾年的賦稅。不過,卻收不來,先生你也別動這個腦筋。”


    周楠道:“什麽緣故?”


    林阿二:“這敢在水討生活的誰不是人精,不然,這江又是巡檢司的人設卡,又是大河衛的操江將士,甚至河道、鹽道衙門都會插手,一般人下水,早被人連皮帶骨吃光抹盡。能夠或到現在的,大凡都有背膊,衙門也不想惹這個麻煩,睜一眼閉一眼得了。真要去討,說不定什麽人過來說情。實在逼急了,人家把田地往有功名的舉人名下一寄,你也沒道理去收不是?”


    “又是士紳免除一切賦稅徭役?”周楠皺起了眉頭,心道:他年我若為首輔,當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當差。


    想了想,自己隻不過一個吏員,這輩子別說入閣,隻怕連個七品知縣也當不成。


    眼見著梅家十日的期限要到了,三百兩銀子還沒有任何著落,周楠每次到衙門都有心驚肉跳的感覺,生怕一進承發房看到梅家人一臉不善地等在那裏。


    再如此下去,他都快得神經病了。


    這一日清晨,周楠正在屋琢磨著下一步去那裏生發,看到史知縣從承發房門口經過忙站起來施禮:“見過縣尊。”


    承發房是縣衙的辦公室,機要室,外帶傳達室和信訪辦職能,衝鋒在衙門接待的第一線。所以,進衙門的儀門,轉過照壁,靠東的第一間房是,可見其地位的重要性。


    隻是這地方位於大庭廣眾的眼皮子底下,別人還好,縣令、縣丞等高職人員進進出出,他都要起身施禮,一天下來腰都鞠酸了,真是煩不勝煩。


    安東是個線,縣的主要領導按照位置排序分別是知縣、縣丞、縣尉和主薄,此乃縣的big5。除了這五人,下麵還有巡檢,再下麵再輪到周楠,如果他轉正的話。


    周楠的位置隻能算是第七,頭六人,以麵前打兩次照麵計算,得行十次禮,陪十次小心。


    看到周楠,史知縣突然停了下來,走進承發房裏,嗬斥道:“周典吏,昨日你是不是搶了西門書院街車記雜貨店的兩盒胭脂?方才本縣出門公幹,被人攔轎喊冤,告你淩虐百姓,此事可真?”


    “正有此事,那車記雜貨譜欠了不少稅款,每次去收都推說生意艱難。皇糧國稅,天經地義。卑職征收了她四盒胭脂抵款,已入庫登記了。”周楠心大怒,這車記也是可惡,聽說生意好得不得了,每月都有四五十量銀子的流水,按照二成利計算,至少十兩銀子的利潤。直娘賊,每月才多少稅?六十。對,明朝沒有商業稅一說。因為士大夫階層都在經商,自然不會製訂商稅給自己找不自在。這才是,有背叛階級的人,卻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他年我若為首輔,抽稅……算了,我也當不成首輔。


    周楠這幾日心憂慮,急火攻心,渾身都不舒服。此刻,更是邪火拱。立即道:“縣尊,這車記雜貨好大膽子,竟然攔轎喊冤,視我衙門視我國法為何物?我縣每月三六九才放牌,他不依規矩來辦事,當索拿迴衙,杖三十。”


    他已經下了狠心要把那混蛋東西打成半殘。


    史知縣:“本官也已經將他喝退了,讓他過幾日再來告。對了,那首‘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是你的寫的?”


    聽史知縣問起,周楠心得意。


    這幾天下來之後,他也思考過自己將來要走的路,以及自己有什麽特長,相對與古人來說又有什麽優勢,足以令自己在這個世界出人頭地。


    想了想,最後得出一個叫他灰心的結論:其實,我是一個普通人,算現在秀才功名再身,估計也是芸芸眾生的一員。


    首先,他不會八股,根本不可能考舉人甚至進士,更何況他身為吏員,又有罪案在身,科舉這條路已經斷了。


    至於才幹,以前在現代社會他是個坐辦公室的,又不是一線工作人員,基本算是沒有一技之長。


    至於現代人對曆史的先知先覺,那種所謂的大曆史視野,你得到一定的位置才談得,至少也應該是個正七品。否則,算你知道大禮議的來龍去脈,知道嘉靖皇帝什麽時候死,嚴嵩什麽時候垮台,下一任首輔是誰也沒有任何用處。


    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隻剩下可以抄襲抄襲清朝的龔自珍、納蘭性德,混得小才子,進而進入學界,成為一代詞宗。


    穿越到明朝之後,他總共寫了一首詩和一首詞。給史知縣獻的那首也是普通貨色,姑且不算。在梅二小姐詩會的那闋《臨江仙》厲害了,納蘭容若的代表作之一。將來說不好要成為明朝詩詞的標誌性作品,他周楠也要將要載入學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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