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時候,周楠忙喊了一聲:“老父母,且慢對我家阿弟用刑,聽小人一言。”


    頓時,不但周楊連外麵旁聽的一眾鄉民也都是滿頭霧水。周楠先前劈裏啪啦說了一通大家聽不懂的話,怎麽事態突然反轉過來,大老爺反要打起原告,這究竟是怎麽了?


    史知縣將欲要扔出去的簽兒收了迴來:“你有什麽話要說?”


    周楠:“老父母明鏡高懸,為小民正名,在下銘記五內,有感縣尊恩德,忽得絕句一首,獻與大老爺。”


    這是要吹捧自己啊,史知縣心一動。他是讀書人出身,來安東縣任職之後,治理地方自然要依靠縣的士紳。別人要討好他,自然免不了獻詩恭維。


    古代社會屬於扁平化結構,總體來說主要分為士人官僚和下麵的小自耕農兩個部分。地方官員每日所需要處置的事務其實很少,不外是夏秋兩稅和獎勵教兩項,一個是經濟基礎,一個是意識形態。不像後世現代社會形態那麽多姿多彩,他平日間做官的清閑是清閑,可要想幹出政績卻不是那麽容易的。


    沒有政績,咱們可以創造條件啊!能夠得到當地士紳的吹捧,弄些官聲也是好的。


    不過,這種不分時間場合地點的瞎吹捧亂恭維好象不對味,還是當著這麽多人,實在肉麻。史知縣算臉皮再厚,也覺得不好。正猶豫間。一個書吏看出他的心思,將嘴湊到史知縣耳邊說:“小人聽說這個周楠七歲進學,十歲能詩能。十五歲學業有成,一路考到秀才。此人能詩能,當年也是出名的才子。”意思是說,知縣大老爺你也不用擔心,說不定這個周楠還真整出一首好詩來,聽聽也無妨。如果真好,你史大人可以借機刷刷名望。如果不好,別人笑話的是他周楠自不量力出大醜,和你老人家又有什麽關係。


    史知縣摸了摸下頜的胡須,微笑不語。


    沒有態度是一種態度,周楠忙吟道:“昔聞史智群,長嘯獨登樓。此地一垂顧,高名百代留。白雲海邊曙,名月大河秋。欲覓重來者,潺湲淮水流。”


    聽完這詩,史知縣身子一震:這詩做得實在是太……太……太……太好了,也太恬不知恥了。


    說好,那是因為此一開始寫有高士等樓長嘯的狂放瀟灑風度,以壯闊之筆描繪景色。海天一色,明月秋空,頗有李詩風味。尾聯以委婉之言,抒發高士難求的情懷。而潺湲流淌、盡閱古今的淮水不舍晝夜。當真是天空海闊,非有眼界筆力之人不能做此詩,由此可見周楠的才華是何等的出眾。


    國古典學史而言,總的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詩詞乃是唐宋學的高峰,到明朝之後逐漸示威,雖有前七子後七子等十四位大家,可無論怎麽寫都脫離不了前人的窠臼,總覺得寡淡平凡。終大明一朝,除了顧炎武、吳偉業、唐伯虎有幾首還算過得去的詩作流傳於世,好象也沒有什麽好作品。


    正因為如此,現在的嘉靖朝詩壇而言,好像沒有出過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


    周楠所作的這首絕句雖然不唐宋先賢,卻大有李太白之風,卻是難得的品。史知縣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又來自蘇州那種人匯萃之地,鑒賞力還是有的,如何不知道這詩的好處。


    至於說周楠太恬不知恥,那是因為此詩第一句的史智群正是自己。史知縣叫史傑人,傑人,才智超群之人,所以他的表字是智群二字。


    周楠竟然以自己的名字入詩,把他史知縣吹捧為登樓長嘯,憂國懷遠的賢人。為了拍自己的馬屁,用力是不是有些過猛?老實說,史知縣在安東縣任懶政怠政,他這個親民官做得實在不合格,如果此詩被官場同任聽到好不被人笑話。


    “可是,老夫怎麽心還是有些高興呢?”史知縣暗自搖頭:“看來,這人都喜歡聽好話啊,本官也不能免俗。”


    大明相起後世來說還是個大農村,識字率也不過百分之一,偌大一個安東縣能夠讀書識字一兩千出頭。能夠做出這種絕妙詞之人,抱歉,好象還真沒幾個。方才聽說這個周楠以前是縣學生,縣學生是什麽人,本縣的人尖子,由詩觀人,可見此人身份不假。


    大奸大惡之徒寫得出這種氣象宏大的句子嗎?


    化素養是通行證,知識是身份證,史知縣摸了摸胡須,哈哈大笑:“過了,過了,當不起。詩詞乃是小道,我輩名教人,經義才是最要緊的……恩……”想了想,這個周楠已經被開革了功名,終身科舉無望,自己說這話也沒有任何意義。哎,他才華出眾,卻運氣不佳,簡直是自己蘇州前輩唐解元的翻版。


    史知縣心無限同情,道:“周楠,你起來說話。”


    周楠正跪得膝蓋疼不可忍,聞言大喜,忙站起來:“謝過老父母。”


    周楠和史知縣又是子曰詩雲,又是什麽登高爬樓的,旁邊的周楊也聽不懂,見史知縣突然叫周楠起來說話,心感覺到一絲不妙,說不好這賊子今天還真把縣大老爺給騙過去了。


    果然,史知縣迴頭對一個書辦道:“你下去跟戶房說一聲,將周楠的名字重新錄入戶口黃冊。”這算是給了周楠一個正式的身份。


    周楊大驚,他這幾天已經想得明白,這個周楠根本不是自己的大哥。算是,為了家十幾畝好水田,為了少一張嘴巴吃飯,也不能承認。


    他連忙叫道:“大老爺,難道你這麽放過賊人嗎?這這樣硬生生將此賊栽給我們周家,小人不服。我的話大老爺可以不信,不過,我家大哥當年讀書的時候有的是業師、同窗,大老爺盡可傳他們過來,一看不知道了。”


    史知縣沉吟,正要說話。旁邊一個書辦又前低聲說:“稟縣尊,周家這個案子小的已經查過了。這個周秀才以往是個孤傲的性子,平日間隻閉門讀書,不太和同道交往。秀才之後雖然做了廩生,可還沒去縣學報到,犯了罪被發配邊疆。因此,縣和他熟悉的士子卻沒有幾個。”


    在下麵偷聽的周楠聞言心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正擔心這一點。看來,這一關卻是過了。


    史知縣:“這樣啊……”確實,這麽稀裏糊塗地硬要周楊認這個大哥,確實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本是不耐煩的人,頓時有些焦躁。


    一個書辦察言觀色,立即高聲喊:“時辰到,閉門鎖衙,若有訴狀,三日後再來。”


    原來,衙門每月逢三六辦案是有時間限定的。到了時辰要散衙,沒辦完的案要等到下一次放牌再說。今天的事情這樣了,大老爺不喜俗務,他既然已經認準了周楠的身份,下麵的人也吃準了他這個心思,不打算再理睬周家這樁屁事兒。


    周楊眼見這事這麽莫名其妙地過去,再顧不得許多跳將起來:“老大人,小民冤啊,小民可再去尋得一人,定能證明此賊冒名頂替。”


    史知縣今天忙了一天,早已經渾身酥軟,揮了揮袖子:“今天這樣,周楠、周楊,有事明日再來衙裏。”


    衙役適時同時發出一聲整齊的聲音:“散衙!”


    聚在外麵空地的百姓頃刻散得幹淨。


    從衙門出來,申時已過。安東縣位於國的最東麵,天亮得早也黑得早,此刻已是天色昏暗。雖然距離關城門還有一段時間,可這個時候已經沒辦法趕迴周家莊了。且不說等下天一黑根本沒辦法走路,這個時代的而言,自然生態還沒有被破壞,很多地方還有大片的荒野,別路遇到野獸或者劫匪。


    有一個村民叫了一聲:“苦也,現在已經沒辦法迴家了。”


    有人笑道:“周老九,你這人偷奸耍懶慣了,算迴家去地裏的活還不是你老婆在幹。再說,楠哥兒的事情何等要緊,咱們總歸是要看過結果才好迴去。”


    “是啊,是啊!”這可是周家莊近十年來最大新聞,不親眼見證實在可惜,大家都隨聲附和。


    叫周老九那人苦著臉:“咱們都窮得緊,還要在這縣城呆一天一夜,吃住都沒個著落。”


    “這個……”眾人都是一呆,是啊,大家渾身下都沒一個銅板,今天晚的吃住怎麽辦?然後,所有人都轉頭看著周楠。


    周楠心苦笑:合著你們要將飯房錢落實到他頭,又不是我叫你們過來的?自己要看跟著看熱鬧,怪得了誰,講道理好不好?再說,我哪裏有錢。


    他今後在很長一段時間會在周家村混,和親族搞好關係是必須的,安慰苦著臉的眾人:“放心好了,沒事的……咦,阿弟呢?”


    人群已經沒有了周楊的蹤影,想起先前在衙門裏他對史知縣說“小民可再去尋得一人,定能證明此賊冒名頂替”的話,周楠心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周楊要去尋誰,又能證明什麽……不管怎麽說,定然是以往同周秀才非常熟悉之人,此事倒是不可不防。


    正想著,同行的族長七叔公問道:“楠哥兒,先前你同縣大老爺說什麽,你叔公卻是一句也聽不懂,縣大老爺怎麽要打周楊的屁股?”作為族長,年紀又大不用下地,這老頭也跟了過來。


    “是啊,是啊,你究竟說了什麽?”眾人忙問。


    “也沒什麽,都是書本的話。”周楠笑了笑,是啊,這是讀書人的事情,一時也沒辦法同大夥解釋。是人身帶著標簽,有標簽自動被歸類到不同的圈子裏。周楠和史知縣說話的時候,一張口是四書五經,隻聽得一句,縣尊自動將他當成了讀書人。大家都是混知識界的,是同類,胳膊肘自然向內拐。


    難不成人家不相信一個讀過聖人之言的書生,反去相信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鄙農夫?


    讀書人的事情,讀書人之間解決;圈子裏的事,圈子裏解決,別人的話毫無參考價值。古人如此,現代社會也是如此。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歌聲從旁邊傳來,轉頭看去,周家莊眾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一條河邊,岸邊一條諾大畫舫。天還沒有黑,但船頭已經掛了紅燈籠,船艙裏也掌了等,照得紅火熱烈。


    大約裏麵正有人在飲宴,絲竹之聲輕輕柔柔,微風徐來,岸邊楊柳柳絮飄飛。


    原來,安東縣正位於淮河邊,一條河流穿城而過,於東麵水門處匯入淮水,此河名曰漣水。在沒有汙染的古代,城百姓都在水洗菜做飯。也因為有這條母親河,後世安東改名漣水縣。


    一般人看到畫舫總要於秦淮河、歌妓、青樓女子聯係在一起。不過,安東縣卻是例外。此地乃是魚米之鄉,湖泊河流縱橫,水魚蝦肥美。有許多失地農民沒了生計,帶了妻兒吃住在水,靠著魚獲生活,漸漸地出現了船民這種特有的產物。船民世代以水為家,其頗出了幾個人物。那些大人物們發家之後,一是為了不忘本,二是也喜歡住在水。於是,造了畫舫放在水,遇到筵請飲宴的時候通常會和三朋四友來到船,釣兩尾細口白鱸,溫幾壺好酒,玩樂半天,大有後世箱養魚,漁船火鍋的意思。


    隻聽得樂聲裏,燈影綽綽,一個書生立在船艙裏興奮地紅著臉吼道:“今日林府設宴,宴請我等青年後進。有酒有月,有歌有舞,群賢畢集,月白風清,如此良宵,豈能無詩無詞?咱們淮安府雖然屬於南直隸,可教不興,一向被蘇南士人輕視。今夜,有月當空,恰好梅府又請了樂師國手,何不我等以月為題,即興填詞一闋,說不好有佳作妙手得之,成一番佳話,豈不美哉?”


    聽到他的吼聲,周楠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空和已經快要消失的晚霞:哪裏有月,哪裏又是月白風輕,神經病嘛!


    船艙裏坐了不少讀書人,都大聲叫好。


    這個時候,一個丫鬟模樣的人走出來,手端著一個盤子,麵蓋著一張紅布。嬌聲道:“各位相公,我家小姐說了,在座各位相公都是本縣一等一個青年俊才,今夜必定有佳作問世,今夜諸君所作都要結集刻印成書,免得蘇南士子說我我蘇北無人邪。小姐又說了,這裏麵是一套好的房四寶,乃是我府老爺年前在府城重金購得,今日作為彩頭,為各位青年才俊助興。”


    這小丫頭相貌清秀可人,有仆如此,可想那梅家小姐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周楠心頓時明白,難怪剛才這個書生激動成這樣,原來是想在美人麵前表現啊!


    眾書生都興奮地摩拳擦掌:“自然當仁不讓。”


    “這個彩頭,我要了!”


    說完話,小丫頭將紅布一掀,裏麵是幾管羊毫筆,兩錠墨,和一方大如鬥碗的石硯。


    筆和墨錠周楠看不出好壞,但那方硯台卻相當精美,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晶瑩剔透,卻是好的歙硯,這玩意兒可值老錢了。


    心頓時一動,轉頭對眾鄉民笑道:“飯房錢有著落了,你們稍待片刻,我去去迴。”


    說罷,舉足踏畫舫搭在岸邊的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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