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陵西接涇陽,素有關中白菜心的美譽。土地肥沃,一馬平川。塬地總體窄平,台升較低,略有起伏。涇渭兩河自西向東,於東北交匯。因其高臥奉正原,狀如陵而得名高陵。


    仲春時節下過兩場小雨,滋潤了這片土地。加上去年大雪,今年必將是個豐收年。辛勤的老農趕著黃牛,在農田中勞作。稚童光著腳在旁幫著扶犁,年紀再小些的便在田中捕鼠捉蟲。正所謂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三五歲的稚童就已成了家中的勞動力,這粟米沒有一粒是白吃的。


    手握木牘的鄉吏則是負責巡視,記錄下農戶所缺。根據倉律,教導新來的農戶耕作。包括播撒的種子數,也都有參考。比如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鬥,穀子、麥子每畝一鬥,黍子、小豆每畝三分之二鬥,大豆每畝半鬥。若是良田用不到這樣的數量,或者田中已有作物,可酌情播種。


    雖說日子辛勞了些,卻是欣欣向榮也有奔頭。自高陵歸黑夫掌轄後,各項技術援建便在高陵快速普及。雲氏商社無條件的馳援,真正做到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煤礦有人活著嗎?”


    “這還用問?”


    “唉——”


    鬥食鄉吏麵麵相覷,各自歎息。這場礦難並不算突然,或者說與人為也有些關係。為了開采更多的煤礦,就得往更深更遠的地方挖。恰逢春季陰雨連綿土地疏鬆,用以支撐礦洞梁木受潮腐敗,然後就塌了……


    縱然縣寺很快就投入人手營救,但奈何礦洞太深,進展是緩慢至極。根據往常的經驗,隻要礦洞坍塌,那基本都是有多少死多少。說是派人營救,實則就是找屍體。


    別指望能獲得賠償,這都是天災意外。像先前就有豪族承包礦洞,要是出現礦難,立馬就會帶上家眷財產跑路。倒不是怕官府責罰,而是擔心會被人砍死。


    西漢時期的竇少君就是如此,因為遭逢災難,便隨主人一家跑路至長安。結果發現姐姐已經成了皇後,便將兒時經曆上述稟明,順利被文帝封賞。


    “多事之秋……”


    小吏也是歎息。


    刑徒奴隸不值錢,死就死了。關鍵是還有諸多大匠被埋其中,他們的親眷是日夜哭泣。但哭也沒用,秦律可沒有工傷的說法,就算死了也無需賠錢。畢竟發生礦難屬於是天災,縣寺也很難的。能幫著把屍體挖出來,就算縣吏仁慈了。


    “事已至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年邁的嗇夫目露篤定,“詔書都已傳至關中,長公子被立為太子嗣君。雲縣君則被拔擢為太師,銀印青綬職比九卿,且進爵為駟車庶長。少公子昏禮已成,太師太子必會來高陵!”


    “嗇夫可見過太師?”


    “嗬,有幸見過麵。”老嗇夫捋著胡須,笑嗬嗬道:“此前太師巡視高陵,恰好是從此路過。老夫彼時還隻是亭長,因為治理有功便被破格拔擢為嗇夫。太師宅心仁厚素來體恤萬民,去年巡狩至濩澤時遭逢幹旱,便與太子共同商議謀劃,自就近郡縣調動糧食,出錢出力挖井抗旱。高陵出了礦難,他們必會來看。”


    老嗇夫眺望遠方。


    扶蘇作為長子,本就頗有名氣。秦始皇出關巡狩,都是他留在關中監國輔政。各地若有天災,扶蘇都會親至災地。與災民同吃同住,共同抗災。現如今扶蘇被立為太子嗣君,關中黔首皆是為之振奮。


    好日子還在後麵咧!


    漸漸的,一輛駟馬大車自遠處而來。前方還有銳騎開道,象征著雲氏商社的旗幟高高聳立。


    “你看看前麵,是不是有輛車?”


    “真……真的有!”


    “雲太師來了!”


    “我們有救了!”


    “……”


    他們剛喊完,車駕就戛然而止。前段時間下了幾場雨,以至於官道泥濘。加上年久失修,導致坑坑窪窪的。很明顯,馬車這是卡住了……


    “快,都快去幫忙。”


    ……


    ……


    “駕!”


    “駕!”


    已經及冠的曹窋賣力揮舞著鞭子,四匹黑馬不住嘶鳴。他作為曹參長子,這段時間都留在涇陽。他現在是被提拔為臨涇鄉嗇夫,隻是因為缺少人手,就臨時被黑夫拉來駕駛駟馬大車。駟馬大車可不是隨便來個人就能駕馭的,隻能讓曹窋臨時擔任。


    “咱們先下去。”


    “一塊推車。”


    黑夫拉著扶蘇跳車,分左右同時用勁。這條路實在是顛簸的很,作為官道可是高陵的臉麵。這幾天下雨,以至於官道是坑坑窪窪的。按常理而言,肯定是需要及時修繕的,實在不行丟倆爛木頭石頭都行。奈何高陵礦難,再加上正值農忙時節,實在是無法抽調人手。


    “都快來幫忙!”


    “見過太子,太師。”


    “是你?”黑夫望著老嗇夫,若有所思的笑著道:“我記得你,當初還隻是亭長。現在正值農忙,都迴去。”


    “沒事,都是舉手之勞!”


    老嗇夫望著黑夫,就瞧見他和扶蘇的衣裳都染了不少泥土。堂堂太子太師卻幹著如此粗活,毫無上位者的架子。還有很多人賣力的推著駟馬大車,卻偏偏是紋絲不動。放眼望去,其中不乏高爵之人。


    現在的山河學宮可是香餑餑,備受矚目。秦始皇閑來無事就會去山河學宮,遇到出眾的大匠弟子,高興了就會賜爵封賞。但凡是順利畢業的弟子,都能得到爵位。


    “來,一起幫太子太師推車!”


    老嗇夫紅著眼拍了拍手。


    早就躍躍欲試的農夫紛紛上前,曹窋則是賣力甩著馬鞭。隻不過這坑顯然比較深,愣是沒推上去。最後還是老嗇夫指揮,硬生生把馬車抬出了水坑。


    太生猛了!


    黑夫在旁不住咋舌。


    這民風是真的彪悍!


    “太師可是要去礦洞?”


    “嗯。”


    “都快給太師讓出位置。”老嗇夫繼續指揮,“勿要擋道,讓太師他們先過去。太師,可一定要救他們……”


    “吾也隻能盡力。”


    就算在後世發生礦難,生還的可能性都極低,更別說是在秦國。算算時間,目前已經過去五天。縱然他們能活著,現在沒餓死也快渴死了。


    “告辭。”


    車駕繼續向前。


    扶蘇坐在車內,依依不舍的朝著農夫們揮手辭別。他同樣也沒想到,自己剛擔任太子,結果高陵就出現礦難。就死的人來說其實就隻有幾十人,並不算多。可這件事發生在關中,所以必須得好好處理。


    “黑子,你可有把握救人?”


    “你真以為我能起死迴生?”黑夫翻了個白眼,無奈道:“這事也怪我,是我沒考慮周全。”


    秦國雖然有很多礦場,可實際上卻比較粗陋,礦道不夠長也不夠深。用來支撐礦道的主要是栗木,四周用栗木做方形井架,四角用榫頭搭扣,從上至下一層層交錯疊壓。但凡出現坍塌,基本就是死。


    至於礦工用的避難硐室?


    別想了,就沒這條件……


    還有不計其數的礦奴因為長期工作,最後導致了塵肺病。黑夫在雲夢時就曾遇到過,包括韓終還上手研究。按其所言此為石勞病,曰:石末傷肺,則肺焦多死。韓終同樣是無力迴天,隻能開些藥緩解。


    黑夫痛定思痛,便想出了口罩。不論是葛布還是麻布都可以,折疊起來後把兩端剪開做綁帶,防護還算可以,關鍵是物美價廉。這其實就是伍氏口罩,曾挽救了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隻不過中間沒有專用的藥棉,但也算湊活著能用。


    來至涇陽後,黑夫就曾提過這事。他還把這事告訴了各地縣令,吩咐他們要做好。他們又交給別人……如此層層外包後,就別指望還能剩下多少落實到位的。


    大意了啊!


    黑夫雖然背了這口黑鍋,可這真怪不著他。他作為內史丞下轄六縣,不可能時時刻刻閃現去別的縣。動輒就二三百裏遠,他就是騎馬也難巡視多少。


    再說他去年陪著扶蘇巡狩郡縣,前年則是先去膠東治理海鹽,而後又南下開辟海航道路,又率領大軍和駱越聯軍幹了一架……這兩年基本就沒在關中。時至今日才出現礦難,這已經算抓的嚴的了……


    “黑子無需自責。”


    “我說說而已,你還當真了?”


    “……”


    黑夫憤憤然的拍了下食案,以至於木碗都被拍的三尺高,“要我說也怪你,去年巡狩非要拉上我。我若留在涇陽肯定會視察高陵,自然能發現出問題。”


    “……”


    這都能怪我身上來?


    扶蘇也是滿臉無語。


    他算看明白了,他就是背鍋的!


    先前遇到天災人禍,秦始皇就怪他。


    現在倒好,連黑夫也怪他!


    車駕沿路而行,一路上都能聽到悲慟的哭泣聲。黑夫拉開簾布,便看到年邁的老嫗拄著木杖痛哭流涕。還有不懂事的稚童,跟在後麵滿臉茫然……此情此景,就如他當初伐楚歸鄉。


    “曹窋,停車。”


    “君上,前麵還有好遠呢。”


    “不礙事,我們走過去。”


    黑夫輕輕歎息。


    災難不可怕,隻要處理得當反而能成為政治生涯上的一筆色彩。怕的是懶政,不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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