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就近停靠。


    黑夫朝著縣邑方向步行。


    頻陽為縣,以東鄉為縣治所在。隔著老遠,已經至王氏宅邸。足足百五十宅的超級豪宅,占地麵積超過三百畝。這麽說可能不夠直觀,就以山河學宮來說就隻有二百多畝地……


    說是宅邸可能不太準確,更像是山莊園林。好比後世很出名的拙政園,其實就曾是明朝禦史王獻臣修的,據說廣袤二百餘畝,茂樹曲池,勝甲吳下。王翦爵至徹侯,他的宅邸超過三百畝也是相當的合理。


    當然,這不妨礙黑夫眼紅。


    順帶罵他一句牲口。


    實際上,王翦這已經是被削弱很多了。遠的不提,想想當初的穰侯魏冉,直接有屬於自己的封地,且食邑超過八萬戶。他離開鹹陽時,輜車千餘乘!至於呂不韋就更加恐怖了,食邑十萬戶……


    王翦作為大君侯,這點田宅隻能說是毛毛雨。以他的功績而言,若放昭王或是莊王時期,整個頻陽都得是他的封地。畢竟,秦國製度就是如此。


    扶蘇走在旁邊,對頻陽則很熟悉。像昔日為請王翦出山伐楚,秦始皇乘坐馬車親至頻陽,曰:寡人以不用將軍計,李信果辱秦軍。今聞荊兵日進而西,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嗯,扶蘇當時恰好也在。他的母親羋夫人當時被賜死,李信又兵敗而歸。秦始皇帶上扶蘇來頻陽並非是要緩和關係,而是要讓扶蘇知道,既然他決定滅楚,不論阻力有多大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心!


    若王翦願意領兵,那還是秦將。


    若他不從,武安君便是他的下場!


    還好,王翦並未令他失望。


    “頻陽現在工坊倒是不少。”黑夫走在河邊,輕聲道:“用以舂紙漿的水碓,還有磨麥的水磨坊。我聽子瓠說,頻陽還有用以打造兵器的銅鐵坊。像馬蹄鐵,皆是出自頻陽工師。”


    “的確。”


    扶蘇在旁點頭附和。


    “隻不過,人手卻是嚴重不足。”黑夫踱步而行,輕聲道:“歸根究底,人口戶數還是太少了。頻陽又保持早育風俗,還是難啊……”


    “不僅如此。”


    “嗯?”


    “我聽說高陵縣有吏貪墨,將本該發給適齡女子的錢扣為私用。”扶蘇搖頭歎息,“還有虛報年齡,就為了早些拿錢,還有的隱瞞私生子……”


    不光是官吏腐敗以權謀私,還有黔首謊報的。畢竟白給的錢,能撈一點是一點。很多政策是好的,可真正施行起來卻會麵臨各種問題。人性的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很正常。”


    黑夫則很從容,也都在他的意料中。莫說在頻陽,當初他在雲夢也多次遇見。他深知基層秦吏難做,更知新的政令想要推行會很不易。特別是類似黑夫這種提倡晚育的地方政策,並未真的寫於秦律內,自然甭想讓人接受。


    縣城內還算熱鬧,隻是還不如涇陽。左右兩側房宅皆是錯落有致,街道上無比幹淨。看著遠處高高掛著的市旗,黑夫便徑直而行。好在他從未來過頻陽,認識他的人並不多。特別是他未曾佩冠帶,也沒人會將平平無奇的他與大上造聯係起來。


    關市內倒也熱鬧,有荊釵布裙的婦人提著竹籃拉著稚童。也有推著板車的走卒販夫,但明顯要比涇陽正規的多。沒有推著木輪車的流動商販,隻有一個個商鋪。賣陶器的,賣陶器的,賣農器的,賣肉的……每樣商品都係有標簽,明碼標價。


    黑夫逛了大半圈,也沒瞧見什麽新鮮的。他從未想過要把涇陽或雲夢的模式複刻到各地,不根據實際情況隻會照搬是做不成事的。


    “這有家酒肆,不如嚐嚐?”


    “也可。”


    望著代表著酒肆的旗幟,黑夫便徑直而入。這間酒肆明顯要簡陋的多,好在有股酒香。


    “不知三位要喝點什麽?”


    店家指著掛著的木牌詢問,“吾這有行酒,鬥十錢;醇酒,鬥五十錢;還有便是雲夢黍酒,鬥八十錢!若貴客有需要,也有黍臛和橡麵疙瘩湯。”


    “來半鬥黍酒。”


    “黍臛兩碗,橡麵一碗。”


    “唯!”


    物價倒是不算貴,和涇陽相同。他們從涇陽進貨能享受到低價,算上路上開銷,一鬥黍酒起碼能掙二十錢。


    至於黍臛是關中常見的飯食,說白點就是小米肉粥。裏麵還會放些菜葉花椒用以佐味,有時還會送點鹹菜。


    “橡麵疙瘩湯……子都可曾吃過?”


    “橡果倒吃過。”扶蘇皺起眉頭,低聲道:“鹹陽禁苑便有橡樹,每年都會結果。隻是這橡果不好吃,味苦。”


    “但卻能讓黔首充饑。”


    “這倒是。”


    扶蘇輕輕點頭。


    昔日秦大饑,應侯範雎便希望昭王能開放禁苑給災民,像蔬菜、橡果、棗栗……這些就足以讓災民活命。然而昭王不許,因為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賞,有罪而受誅。今發五苑蔬草,乃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也,此亂之道也!


    片刻後,一碗橡麵疙瘩湯便擺在黑夫麵前。上麵撒有蔥花還飄了層豬油,還有便是些韭菜鹹菜。或許是因為黑夫點了黍酒的緣故的,所以還很難得的出現了幾塊大肥肉。


    說起這橡子麵,其實還是張蒼這家夥捯飭出來的。自從涇陽出了水磨坊後,他就想著把各種主糧丟進去磨下看看。


    彼時張蒼收了個貧戶為徒,對方家境貧寒實在不知送什麽作為束修,便冒著大雨跑山裏撿橡果。瞧見對方一瘸一拐的背著滿滿一竹簍的橡果,張蒼對此是無比讚賞,曰:父母心血不可棄,一筐橡實抵萬金。


    於是乎,他就把橡果曬幹後剝殼丟石磨裏頭。經過他的苦心研製後,還真捯飭出了橡子麵。


    說起橡子麵,熟悉抗戰曆史的話想必是都有所耳聞。侵略者將占領區的糧食收走,再給老百姓發橡子麵吃。橡子麵雖能果腹,卻又苦又澀。若是偷吃大米,那就是犯了經濟罪。


    隻能說要相信祖宗嚴選,雖然北美的土著吃了數千年的橡子將其當做主食,但這玩意的口感實在不太行。民間小吃還是有的,做法也是多種多樣。比如說用橡子麵做成豆腐,或者是涼粉。通過些手段,也能讓橡子麵的苦澀味減少些。


    黑夫拿起木勺喝了一大口,入口有著股蔥花香和花椒味。隻是細細品味的話,還是略顯苦澀。要說多好吃那不至於,但是用以裹腹絕對是綽綽有餘。黑夫看過標簽,不加肉的話隻需二錢,若是加肉就得要五錢,比起黍臛可要便宜的多了……


    “這……好吃嗎?”


    “香!”


    “吾能嚐嚐嗎?”


    “呶。”


    扶蘇倒也不嫌棄,拿起湯匙嚐了口。但很快臉色就變了,苦的他是表情扭曲。也就是他有教養,否則恐怕是得當場吐出來。


    “這麽苦?!”


    “嘿嘿。”


    周昌則放下黍臛,低聲道:“橡果,苦。黔首饑……饑……饑,隻能食果。”


    “是啊。”黑夫收起笑容,感慨道:“我們覺得苦,可黔首卻沒的選。就算是再苦,他們也隻能吃,否則就得餓肚子,我聽說有的黔首為了搶奪橡實而私鬥的。”


    可笑嗎?


    扶蘇卻笑不出來。


    隻覺得自己肩膀上的擔子更重了些。


    任重而道遠啊!


    他抬頭看向黑夫,“黑子素來聰明擅出奇計,總能變廢為寶。不知道,黑子是否能讓這橡麵變得好吃些?”


    “能。”


    “黑子果然厲害!”


    “但我不會做。”


    “為何?”


    不光扶蘇,就連周昌都感到了費解。黑夫可是出了名的愛民如子,現在能造福黔首,為何卻不去做呢?


    “子都,你可曾記得我昔日曾與你說過。為了賑濟災民,我將陳米粟米乃至麩皮混在一起。”


    “這與橡麵有何關係?”


    “那你可記得我為何這麽做?”


    “防止有人冒為災民領取糧食。”


    “橡麵,也是類似的道理。”黑夫輕輕歎息,“現在橡麵因為味苦,所以正常人都不愛吃。隻有活不下去的,才會上山撿些橡果充饑。若是橡麵成了美食,你覺得這些貧戶還能撿的到?”


    這其實就是所謂的經濟歧視,後世更衍生出了知名的廁所論。政府為照顧貧苦打工人,提供低廉的公租房。有學者便提出為確保公租房能準確落實於貧戶頭上,便不裝獨立衛生間而使用公廁。


    如果說公租房帶獨立衛生間,裝修堪比正常的租房。正常租房每月要1000塊錢,而公租房隻要200塊,這裏麵就有了八百的差價!


    這時候貧苦老百姓能有多少租到?


    有了利益,就會有人濫用權力!


    黑夫知道該如何改良橡子麵,起碼不會像現在這麽苦。可真要這麽做,隻會讓貧苦黔首連口用來充饑的橡子麵都吃不上。


    “子都,受教了!”


    “昌,亦受教……”


    周昌同樣是抬手示意。


    雖然黑夫總有些驚人之語,可仔細想想卻都有其道理。的確是很難聽,卻又都很現實。


    黑夫端起酒樽,抿了口。


    剛咽下去,頓時蹙眉。


    “老丈,你這酒保真嗎?”


    【第2更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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