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頓一行人的速度並不快。


    沿路最多的就是茅房,聽說是用以漚肥堆肥的。還能瞧見有忙碌的民夫,有的挑柴挑煤,有的推著獨輪車,上麵還有醃菜冬筍和各種肉食。


    “他們都是要去學宮的?”


    “應該是。”


    “那學宮很大嗎?”


    “自然。”


    烏倮笑了笑,他雖在塞外可也聽說了這些事。黑夫廣邀天下名師,想的是超越昔日的稷下學宮。聽說原來是打算建個二百畝左右的學宮,可現在卻是不斷擴建,已遠遠超出這個數字。


    沿著河岸而行,隔著老遠已經能瞧見前方的工坊和巍峨的學宮。冒頓看的是滿臉好奇,不由的加快了腳步。他聽鞠武提到過,秦國的百工技藝堪稱列國之最。昔日墨家入秦後,帶去了諸多技術。鞠武還告訴他,若想富強必離不開農工。工匠可以打造甲兵,令士卒戰無不勝!


    秦國有物勒工名的製度,但凡工器有問題便可直接追責。秦國的甲兵不用想,采各國之長遠勝昔日。還有就是製式秦弩,更是立下赫赫戰功。秦國秉持著標準化生產,為器同物者,其小大、長短、廣亦必等。


    在冒頓看來,這些工匠和技術才是真正的國之利器。匈奴若是想要崛起,就離不開這些工匠。昔日代王嘉覆滅,便有諸多趙國工匠逃至草原。起初頭曼對這些人都視作羊奴,讓他們放羊。後來在鞠武的建議後,冒頓便讓這些工匠為匈奴鑄造甲兵。他們所製成的刀劍,遠勝先前。


    隻不過,這些還遠遠不夠……


    冒頓聽說過黑夫的事跡,知道他最擅長百工之術。更重要的是,黑夫是足以比擬公輸和墨子的先驅者。黑夫的奇思妙想,讓秦國的國力突飛猛進。聽說因為缺少人手的緣故,逼迫皇帝隻能赦免部分刑徒充為工隸。


    冒頓要來涇陽,並不僅僅是要見黑夫。他更想看到秦國的各種技術,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迴到草原,便可借此謀利發展。


    “欸,前麵怎的有關卡?”


    烏倮蹙眉看向前方。


    就瞧見有披甲衛士守在道路口。


    “韓信?”


    “信,見過倮君。”


    “這是?”


    “縣君有令。”韓信示意對方後退,緩緩道:“前方是機密要地,未經許可不得入內。縣君就在南邊的石亭恭候倮君和匈奴使節,所以還請這邊走。”


    “額?”


    冒頓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他不解的看向烏倮。


    後者是無奈苦笑,握住韁繩朝南而行。烏倮知道黑夫的為人,他並非是敝帚自珍的人。隻要給錢,涇陽當地的工坊都允許參觀。這迴如此,看來也是不放心冒頓。


    做事自然得要考慮周到,冒頓隻要還活著就有可能逃離秦國。這些工坊倒是無妨,就算被匈奴學去也不礙事。可學宮內有著諸多秘密,飼養牲畜、羊毛……這些可不能傳出去。


    片刻後,便能瞧見有石亭。


    周遭還有披甲配劍的銳士。


    他們還未抵達,便有銳士從兩側老林中走出。抬手作揖道:“見過倮君。奉縣君命令,還請其餘家將僮仆留在此地,也請匈奴使節將兵器留下。”


    麵對如此羞辱,匈奴人頓時滿臉怒意。隻等冒頓一句話,他們便會拔劍殺了眼前冒犯王子的混賬。但是冒頓卻是抬手示意他們照做,他抬頭看向兩側林野,樹梢上麵明顯還有弓弩手埋伏。若是他們敢拔劍,怕是當場就會被射殺!


    冒頓不光將佩劍交出,甚至連鹿皮靴裏藏著的匕首也是取出交給僮仆。他很清楚自己的價值,在秦國沒打算和匈奴開戰前,他就不會死。秦國為達目的,充其量是軟禁他。


    因為,秦國還在南征!


    冒頓徑直向前而行,在看到正坐在涼亭內的青年後,便用著蹩腳的夏言抬手作揖道:“攣鞮氏、冒頓,見過雲縣君。”


    “王子不必多禮。”


    黑夫甚至沒有起身迴禮的意思。


    他隻是打量著冒頓,已是明了。冒頓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哪怕是被如此對待,卻還能始終保持著謙遜禮節。這樣擅長隱忍的人,往往會更難對付。


    烏倮和黑夫笑著打了招唿。


    黑夫沒理會冒頓,而是看向烏倮道:“倮君此次出行近一年,可是收獲頗豐?”


    “哈哈,勉強迴本。”


    “額?”


    “茶葉這些終究是新鮮物,胡人從未見過。所以總要讓他們試試,他們才願意購買。再加上來迴奔波耗費一年有餘,路上損耗頗多,自然是隻能勉強保本。”


    “以後就好了。”


    黑夫不動聲色的端起陶碗。


    這就是前期投資,很正常。


    “王子也可試試。”


    “多謝。”


    冒頓這才端起茶碗。


    他在草原時就嚐過,味道的確不錯。特別是將茶葉碾碎,而後放至奶漿內烹煮,味道更好。最主要是的確能充當綠菜,幫助消化。而且茶磚更容易保存運輸,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貴了……


    天殺的烏倮直接是獅子大張口!


    一塊茶磚也就兩斤重,烏倮張嘴就是六尺高的戎馬。而且還得是正值青壯的戰馬,超過八歲的老馬直接不要。


    這是什麽概念?


    當初定的價錢是二百一斤,茶磚重兩斤也就是四百錢。後來因為烏倮直接清倉,黑夫又主動打了九五折。算下來,一塊茶磚也就是380錢。至於烏倮所提出的要求,六尺高的青壯戰馬在鹹陽起碼價值萬錢。這還是得有人脈關係,才能買的到。


    足足二十多倍的暴利!


    當然這隻是粗略估算,像烏倮說的運輸費用其實也不少。但就算是把各種費用全都扣除,烏倮照樣是賺的盆滿缽滿。這家夥就是典型的二道販子,靠著看似中立的身份倒買倒賣。


    黑夫也算看明白了,秦國禁止民間向北方胡人走私,結果最大的走私犯就是他們自己啊!


    冒頓放下陶碗,輕聲道:“吾在草原時,便聽說諸夏有句老話,叫做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吾素聞君名,今日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隻是吾不明白,為何縣君對吾始終抱有敵意?”


    “這你誤會了。”


    “哦?”


    “我不是針對你,我針對的是匈奴。”黑夫淡淡一笑,坦然道:“我們做事,就是這樣。秦匈必有一戰,無關對錯。吾忝為秦吏,自當要為秦出謀劃策。而你是匈奴王子,所以注定是敵人。”


    “縣君倒是坦率。”


    “對你,倒也無需遮掩。”黑夫隻是注視著冒頓的鷹眸,淡淡道:“你會來秦國,無非是騎虎難下。你若想成為新的單於,就絕不能貪生怕死。可惜啊,你的父親頭曼太過年邁昏聵。為了自身的統治地位,甘願與秦茶馬互市。你不是出使秦國遊說皇帝,而是要成為茶馬互市的盟約,淪為質子。”


    “你……”


    冒頓錯愕的抬起頭來。


    他望著黑夫深邃的瞳孔,和毫無表情的麵龐,心中竟沒來由的感到了絲恐懼。他的心裏想法,幾乎完全被黑夫所洞穿。麵對這樣個恐怖的人,焉能不怕?


    “另外,我相信鞠武教會了你不少事。”黑夫始終是毫無波瀾,“比如說農業,亦或者是百工之術?你隻要還活著,就有著可能。所以,我不會讓你踏足工坊和學宮。我不會將辛苦研製的技術,白白送給你們。見也見了,你們也該出發了。”


    黑夫站起身來,努力營造出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他要努力震懾住冒頓,甚至要借此成為冒頓的心魔,徹底摧毀他那堅韌不拔的道心。


    望著仿若變了個人的黑夫,烏倮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也算和黑夫打過些交道,平日裏的黑夫可是出了名的儒雅隨和彬彬有禮,哪會像今日這樣咄咄逼人。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黑夫?


    冒頓長舒口氣,緩緩站起身來。他雖然感到了忌憚,卻並不會這麽輕易的崩潰。鞠武說的沒錯,諸夏果然是藏龍臥虎,人才輩出!


    黑夫遠遠要比傳聞中更厲害!不僅僅是精通百工之術,甚至還精通治國手段。城府極深,饒是冒頓都猜不出他的想法。這樣的人,將會成為匈奴的勁敵!


    “雲縣君既然知道這些,那就不該這麽想。”冒頓望著黑夫,認真道:“我留在秦國為質,等同於是被變相的軟禁。當秦國決定對匈奴用兵時,想來就會找個理由殺了我祭旗。可我終究是匈奴王子,殺了我隻會徹底激怒所有的勇士。到那時,必然是與秦國不死不休。哪怕不是對手,讓秦國奪迴了河南之地,然而每年還是要麵對我們的襲擾。”


    “所以呢?”


    “放我迴去,助我成為單於。就如昔日的趙武靈王護送公子稷,最終是順利登基為秦王,也就是秦昭王。到那時,我可以代表部族與秦國和談,全線退出河南之地。同時還能簽訂盟約立下血誓,匈奴永生永世不背叛秦國。如此,不是更好?”


    冒頓望著黑夫,無比期待。


    沒點手段,他敢來秦國?


    頭曼送他來秦國,是想穩固自身地位。他選擇聽從來到秦國,其實就是要借助秦國讓他成為單於!


    “嗬,你可真會舉例子。”


    “額?”


    “你既然提到趙武靈王扶持昭王,那你可知後續昭王多次對趙國用兵?乃至長平之戰,坑殺四十萬降卒!經此一役,趙國再難維持霸主地位。你覺得,秦國會放虎歸山嗎?”


    開玩笑,盟約有用要大軍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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