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宵襲,哪個人食膩。”


    “這饃多黏膩,腰勿煙熏。”


    “食煎的香皮,叉叼了雞翼。”


    “……”


    張蒼左手雞翅右手豬蹄,吃的胡須都染上油脂。胡亥坐在對麵,看的是頭皮發麻。他拉過旁邊的馮葵,低聲問道:“他是不是剛從牢裏放出來?不是說好的精通百家,才能無雙嗎?才能沒看出來,飯量是挺無雙的……”


    “確實。”


    張蒼卻是毫不在意,端起酒樽飲了一大口。這世間唯美食美酒,不可負。陽武現在也有鐵鍋,可庖廚不擅做炒菜。所烹菜肴是色香味都不沾,隻是空有名頭而已。論美食還得看黑夫府上的庖廚,老地道了!


    “唿,飽了!”


    “真不容易啊……”


    “二位所為何事?”


    “聽先生說,你也懂算學?”


    “略知一二。”


    “哼哼,那我考考你?”


    “也可。”


    張蒼也未往心裏去。


    這倆來頭,他都知道。


    胡亥,秦國少公子。自幼仗著皇帝寵愛,胡作非為。昔日在鹹陽宮時,便沒少闖禍。隻是他很機靈,通曉律令還能寫的手好字,所以很對皇帝的胃口。


    至於馮葵,那簡直就是鹹陽城的瘟神。自其三歲開始,便無惡不作。這些年來馮毋擇隔三差五就得拉著他,跑至別人府上登門道歉,偏偏有些膏粱子弟願意跟著他混,鬧得鹹陽城是雞飛狗跳。


    現在挺好,都送來涇陽了。鹹陽城也是難得清靜,馮毋擇更是連擺三天宴席慶祝。現在這倆倒是有所改變,一個天天嚷嚷著要出海尋找海賊王留下的財寶,還有個則是癡迷於醫術。


    這倆別的不說,還是挺尊師重道的。黑夫要建立學宮,兼並官學私學,囊括九流十家。他們都認為黑夫更適合擔任祭酒,卻沒想到黑夫要將這位置讓給張蒼。如此,他們自然是很不服氣。


    沒點本事,好意思教他們?


    胡亥正坐以對,捧著書道:“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雉廿三,兔十二。”


    “你……偷題了?”


    張蒼卻是輕笑,“老夫也出道題,今有獸,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問:禽、獸各幾何?”


    “禽……獸?!”


    馮葵握著炭筆的手都在哆嗦。


    “這兩道題,老夫已收錄至《方程》。若是二位也好數術,可帶迴去看看。為老夫這些年來苦心而成,共九個篇章。其中方田、粟米、商功、均輸更貼合實際應用,其他幾篇則略高深些。”


    張蒼取出蝴蝶書,放於食案。他昔日為禦史,掌天下藏書,每年還得將各地官吏的上計簿冊核驗歸檔。他就想到以實用為主,從人口戶數、糧食畝產、良田大小等方麵入手,編撰成數書。恰好這兩年他被通緝逃至陽武,每日閑來無事便潛心立書,這兩年也算小有成效。


    上迴黑夫便出了幾道題給他,他自然是輕鬆算出答案。而後便將這幾道題都收錄其中,恰好就有這道雞兔同籠。隻是他覺得這題太過簡單,就稍做改動。


    胡亥連忙將書拿了起來。


    望著上麵的題目,宛若天書!


    “老夫聽縣君提及,說你有出海誌向。可你要知道,這深海危險重重。且海上天氣變化莫測,動輒便有數十丈高的巨浪;若離海濱太遠,則難辨別方向。所以需要數術記錄水文,而這些都與數術星象有關。”


    “額?”


    “老夫昔日拜師荀子,又在禦史府呆過幾年。天下藏書,老夫皆知一二。魏國石申所著《天文》、齊國甘德所著《星占》,故甘、石曆五星法,唯獨熒惑反逆行。律曆星象占卜……老夫皆會。如此,擔任這學宮祭酒可還算合適?”


    “合……合適!”


    胡亥滿臉欽佩,連連點頭。


    他是真的服啦!


    這樣的人才,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今後他若能出海,必要帶上他!


    馮葵卻是不屑搖頭。


    “你還懂醫術?”


    “素問靈樞、醫經本草,脈書藥論……皆是知曉。”張蒼可不是在吹噓,他是真的都懂,“是謂凡欲治病,先察其源,先候病機,五髒未虛,六府未竭,血脈未亂,精神未散,服藥必治。若病已成,可得半愈。病勢已過,命將難全。簡單來說,有病趕緊去治。”


    “……”


    “……”


    胡亥與馮葵對視了眼。


    “祭酒在上,受弟子一拜!”


    “孺子可教也。”


    張蒼捋著胡須,麵露微笑。隻要把這倆刺頭解決,以後就都好說。他本就對官職爵位並無多少興趣,他更喜看書,美酒美食美人亦不可負。


    來至涇陽後,他水土都不服就服黑夫。黑夫待他極好委以重任,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他的花銷,一律記黑夫賬上。雖然短短相處不過半日,張蒼是感動不已。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論黑夫要做什麽,他都會盡自己所能去幫黑夫。


    他問過黑夫。


    縣君所為,意欲何為?


    拜相封侯,位極人臣?


    效仿商君大規模改製,皇帝在世自然沒事。可二世繼位,君又當如何自處?這世道並非是你有理就行,一心為民的官吏被視作裹挾民意以下犯上。剛正不阿的禦史被視作不尊皇權,這都找誰說理去?


    秦律也有明文規定,禁止黔首討論商議政事,更加不可評價秦國官吏好壞。簡單說秦吏幹的好,不能誇。秦吏幹的差,不能罵。若是誇得多,那麽秦吏便熱衷於作秀。若是罵的多,那秦吏做事就會畏首畏尾。


    這就是秦法!


    聽起來可笑,卻偏偏有其道理。


    張蒼又舉了不少例子,隻為告訴黑夫。他做事還是要盡可能的收斂些,免得引起眾怒。他所作所為的確是利國利民,皇帝自然很滿意。可對很多勳貴而言,卻是觸及到他們利益。


    自古變法者,可有好下場的?


    李悝變法,自殺而殉法。


    商君變法,身死而法存。


    吳起變法,最終慘死。


    ……


    這些人,能得善終的少之又少。最主要是因為他們為了變法,得罪了很多人。國君在世時,他們自然能高高在上。可國君一死,那就沒了靠山。


    如此,非智者也!


    黑夫對此隻是笑著搖頭。


    打鐵還需自身硬,這道理他自然知曉。但他圖的從來不是一世之功,而是萬世之名。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既已決定為秦效力,便絕不後悔。縱然會得罪人,他也在所不惜。


    況且,他若與二世親近呢?


    他若與諸廷臣親近呢?


    現在很多廷臣都不喜縣君……


    以後,以後會有的!


    黑夫說這話的時候很是篤定,張蒼也就都明白了。黑夫要做的不是智臣,而是權臣。若能令大半的廷臣都支持黑夫,怕是連二世都不敢動他。


    所以,黑夫並非是喜歡做伯樂。他是在為秦效力的同時,小心扶持著自己的政治資本。蕭何、曹參、陳平、章邯……這些可都是能人異士,靠著黑夫舉薦方能上位。就這份大恩,便難與黑夫為敵。


    張蒼還算了筆賬,三公九卿平均年齡已超過五十。隨著年齡增長,會愈發的力不從心。最多十年,必會有人主動告老歸鄉。他們不走,皇帝也會讓他們走!


    黑夫這呢?


    最大的便是蕭何,年四十。


    黑夫則二十出頭,年輕的很。


    這便是最大的底氣啊!


    ……


    ……


    次日。


    秦始皇坐在車內,伏案批閱。


    這是二位丞相所撰名單,都是要派至閩中郡的郡縣長吏。李信也發來文書,希望能速速遷徙人口。開墾荒地,煉鐵冶銅。將閩中郡作為軍需之地,保障前方糧秣運轉。


    扶蘇在旁磨墨,緘默不語。


    “遷民之事,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先遷商賈、贅婿、亡人、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司寇。如此,也夠用了。還可問問軍中,是否有人願意留戍南疆。若確定留下,便可先行封賞。哪怕其妻子犯法,亦能赦免,先遷至閩中。”


    “那免賦呢?”


    “戰後再免也不遲。”


    類似的事先前就提過,南方邊郡田賦暫更為十稅一,同時一年兩種。南征結束後,各郡縣則免去對應年份的田賦。閩中郡,其實也可這麽操作。秦國就是台戰爭機器,南征打響的那刻起一切都要為南征服務。


    秦始皇頷首落筆。


    “蒙卿,令人將文書發出。”


    “唯!”


    馮去疾和李斯推舉的人還算尚可,有功將士的封賞處理的也挺好。他隻需過目批複,便能省去不少事。


    “張蒼,嗬……”


    秦始皇冷冷輕哼。


    他得到消息,張蒼已至涇陽。據說還和黑夫把酒言歡,現在更是成了涇陽學宮的祭酒。剛開始黑夫說的好好的,他隻是稍作改動,讓學室官學私學並行。加上他的考核獎懲製度,皇帝很是滿意。縱然有廷臣不滿,那也得憋著。


    可現在……這叫稍作改動?


    學宮占地麵積超過二百畝地,選的就是先前庸耕者住的地方。裏麵是有官學,弟子也有上課,但僅僅隻占二畝地。其他房宅,全都是給私學準備的。主學室更是堪比離宮,足以容納三百人!


    好好好……幹的漂亮!


    秦始皇是又好氣又好笑。


    也難怪喜當初多次告誡他,凡黑夫所為必有其因。他若超過三天沒動靜,那就是憋著壞呢。


    對他萬萬不可鬆懈,稍微放點權,他就能無限放大。黑夫則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自詡:隻要給我個支點,我就能撬起大秦!


    他沒吹噓。


    他是真這麽幹的!


    挑選張蒼為祭酒,秦始皇也覺得合適。畢竟張蒼曾在稷下學宮混過,更是師從荀子。精通百家,擔任祭酒是綽綽有餘。


    但是秦國並不提倡私學,關中各縣更甚。昔日商君就曾提出:賤遊學之人,推行壹教。韓非則認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扞,以斬首為勇!


    以法為教,以吏為師!


    秦始皇並不認為黑夫是恃寵而驕,他隻是單純好奇。


    黑夫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第1更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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