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秦始皇正坐於台案前。


    抿了口熱茶,舒爽不已。


    黑夫還算是有些良心,記得他這位鹹陽老友。葉騰迴來時,還托他幫忙帶十斤茶葉給他,也算是沒白讓黑夫坑走這麽些錢。


    前些天他便已斷茶,早起喝著寡淡無味的溫水渾身不得勁。現在得償所願,頓時是舒爽不已。黑夫貪錢卻不摳門,特別是有利可圖那更是會下足血本。茶葉三百錢一斤,出手便是十斤。


    “卿以為茶如何?”


    “甚好。”


    葉騰恭敬作揖。


    “他可給了你茶葉?”


    “給了。”


    “多少?”


    “五……咳咳,三十斤。”葉騰也是知趣,連忙作揖道:“這三十斤仙茶,望上收下。”


    “既是卿意,也好。”


    “拜謝陛下。”


    “不過,朕全都要!”


    “臣遵製……”


    葉騰可不敢再欺君,他帶迴來多少茶葉皇帝都有數。進入鹹陽前都需要檢查,縱然是三公九卿也不例外。畢竟是國都,防範力度非郡縣能比。包括所持兵器戰馬衛士,皆需登記。


    自然,茶葉也不例外。


    可惜啊……


    早知他在路上就多喝些!


    他本想帶迴鹹陽,所以是省吃儉用不舍得喝。他既然答應了黑夫,自然想著幫他擴展茶葉生意。沒曾想他還未迴家,皇帝一句話就把茶葉全要走了。沒辦法,皇帝素來不喜與人分享。天下間的寶物都是他的,他若看上了那最好乖乖獻上,否則……


    “卿此番巡遊南郡,如何?”


    “受雲夢影響,比先前強許多。”葉騰歎息作揖,自嘲道:“昔日臣忝為郡守,為整頓吏治煞費苦心。雖令吏治清明,卻是相當貧困。伐楚之戰,南郡士伍死傷無數,平添諸多孤兒寡母,饑貧更甚。受益於黑夫,現在皆衣食無憂。就算是庸耕者,亦能乞活。”


    “是卿為南郡留下的底子。”


    秦始皇輕輕搖頭,肯定了葉騰的政績功勞。黑夫的確是聰明,可若非葉騰打下個吏治清明的良好基礎,黑夫就是再有本事也難發展成如今的成就。要知道這些年來可都是喜給黑夫兜底,而喜則是葉騰提拔的幹吏。


    “蒙上讚許,騰愧不敢當。”


    “有功之臣,朕不會忘。”


    “陛下聖明。”


    葉騰也是感慨,皇帝也的確是這樣的人。對他而言,天下萬物皆分有用無用。隻要有用,那就能用之。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賞,此為秦人征戰沙場的根本原因。皇帝泰山封禪遭逢大雨,他於樹下躲雨,後令樹爵至五大夫。他就是要借此告訴天下人,秦國唯才是舉。隻要有功於秦,皆可進爵!


    黑夫很幸運。


    他碰到了雄才偉略的皇帝。


    不拘泥小節,隻在乎才能!


    所以,黑夫方能脫穎而出。


    “至於扶蘇所言義倉,倒也可行。”秦始皇將竹簡放下,淡淡道:“看來,他並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麽。義倉掌糴糶,熟年糴而災年糶,用以平準物價。想不到,黑夫竟還知曉李悝的盡地力之說。”


    “此策的確甚好。”


    葉騰在旁附和。


    這事喜與他提過,他也覺得甚好。


    “不過,掌管義倉者定要為良吏。以黑夫性格,想來這些年也沒少利用義倉謀利。他都如此,更遑論別的貪吏?”


    “咳咳……”


    葉騰頓時無比尷尬。


    皇帝看人還真準!


    嚴格來說,黑夫並不算貪。他隻是公器私用以權謀私,義倉該多少糧食就是多少糧食。問題在於黑夫能用錢生錢,這本事別人可學不來。


    “胡亥在雲夢如何?”


    “一天三頓打。”


    “……”


    “少公子很有骨氣,每每被揍從未求饒過。還說老秦人從不怕死,有本事便殺了他。黑夫也是自嘲,說自己現在是吃飯睡覺打小豬。每日都在盤算,該怎麽開口找上多要點錢。”


    “嗬……”


    秦始皇都忍不住笑了。


    胡亥為他幼子,他自然也都知曉。胡亥雖隻是剛過十歲,可卻知道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性格張狂扭曲,有時是相當狠辣。狩獵時誤射懷孕的母鹿,衛士都勸他將鹿給放了,他非要將母鹿肚子剖開,看看這幼鹿是何模樣。宮中太史令為此親自占卜,說胡亥終有一日會因鹿吃虧。


    這些,秦始皇不得不考慮。


    如果胡亥隻是富戶之子,那倒無所謂。可他終究是秦國公子,他今後必然能躋身於朝堂。若繼續如此暴戾,隻會害人害國。恰好知曉黑夫開設有私學,他便來了興趣。


    “不過……”葉騰輕輕作揖,“少公子的確轉變了些。臣雖隻留三日,卻也見少公子助農收稻。而且少公子喜百工之術,跟著木匠每日修繕農器,樂此不疲。”


    “還是貪玩。”


    秦始皇輕輕搖頭。


    “學堂,他可去過?”


    “他就是在學堂學的……”


    “???”


    “陛下有所不知,每日授課結束後,黑夫便會親自帶著稚生助農務工。還說農工為一家,於國有大用。”


    “無恥!”


    秦始皇直接氣笑了,眼前好似出現黑夫掰著手指盤算的精明模樣,冷笑道:“雲夢田多,縱有庸耕者也不夠。他便帶著學生去幹活,還不必給錢,此子怎如此貪心?”


    葉騰也是相當尷尬。


    實際上,他了解的也不多。他攏共就待了三天,還沒皇帝待的時間久。這些情況也都是粗略知曉,不知曉內情。


    黑夫可不僅僅是省些勞力,還是為了讓他們知曉一粟一稻皆來之不易。今後若能為官得效仿喜君,做個青史留名的正直秦吏。千萬別學他當個貪官,每日提心吊膽生怕就被噶了。錢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越多就越痛苦,就讓為師一人痛苦罷。


    另外,黑夫也是想著多栽培些好苗子。他從未指望這些人全都能為吏,但總歸要做出些成績來。就比如說終南居的流水空調房,其實便是弟子受他啟發而製成。


    他們,可都是黑夫的希望!


    “罷了。”秦始皇揮了揮手,淡淡道:“過幾日,朕要再行雲夢。恰逢歲首正旦,朕也可看看。卿留於內史,可要好好為朕處理茶事。相幹事宜,皆可與上卿王戊商量。”


    “臣遵製!”


    葉騰抬手告退,心中感慨。秦始皇這明擺著取消了來年東巡,準備繼續至雲夢調研。不過這也是好事,畢竟能省去諸多錢糧。


    ……


    ……


    雲夢鄉。


    “子都,你說我此次會進爵幾級?”


    “最差也是公乘。”扶蘇麵露無奈,苦笑道:“自內史走後,黑子每日都要問數遍。可黑子不論再問多少遍,也是這答案。凡民爵不過公乘,想為五大夫可不容易。皇帝出巡時,五大夫者已可跟隨議政!”


    “你說說你,就不能說些我想聽的?”


    “不能,因為吾非諂媚之人。”


    黑夫很是無奈。


    這事,他自然也都清楚。秦自商君變法後,便推行軍功製並且與爵位綁定。但很可惜,無姓無氏的黔首撐死也隻能爵至公乘。若想繼續往上晉升,無比困難。倒也不是沒有,像喜便爵至五大夫。


    商君變更爵位時,就參考了卿、大夫、士的體係。所以爵位第一級便是公士,至四級不更皆為士爵。五級大夫至八級公乘,便是大夫爵。若能爵至五大夫,便相當於有了晉為卿爵的資本。


    在秦國想要獲得爵位,可沒想的那麽簡單。很多人都知道隻要斬一甲首,便可得爵為公士。實際上,壓根沒這麽簡單。首先斬首得爵需要以盈論。所謂盈論也很簡單,打個比方說黑夫與驚共五人為一伍,結果有隊友戰死,那麽他們就需要斬一甲首抵罪。隻有得第二顆甲首,方能得爵。若是戰死三人隻得兩顆甲首,那不光無功還有罪!


    再說百將級別的軍吏,掌管一百人。他們要想得爵,也不是仰仗著斬首。他們得要總體斬首超過三十三顆,才算有功方能進爵。秦國還有明文規定,像大夫一級的軍吏若是斬首,不光無功還有過。所以,別指望秦國與人鬥將。


    能爵至公乘,也不錯了。


    “過幾天便要十月了吧?”


    “還差三天。”


    “就是快要過年了。”


    “所以,黑子是要準備祭祀?”


    “不是,我得先發紅包。”


    “紅包?”


    扶蘇不明所以的望著黑夫。


    也別覺得奇怪,秦朝推十月為歲首,也就是十月一號過年。這天可是相當重要,就算律法嚴苛的秦國也會允許黔首喝酒。雲夢雖曾為楚地,但經過數十年的遷風移俗已趨秦製。像原本祭祀的很多神靈,現在都被定為淫祀。當然各個地方風俗皆有不同,隻是遵循個大方向而已。就比如說十月一號過年,各地現在都這樣。


    十月一號過年,並不是說秦國一年就隻有十個月。就相當於隻是把過年這天挪到了十月一號,將這天定為節日。後續照樣也還有十一月,十二月……


    “呶,給你。”


    黑夫自木盒中取出個紅包,其實就是麻布製成,塗抹成了玄色而已,畢竟造紙坊估計還要等到臘冬。


    扶蘇皺著眉頭,將布包打開。


    這裏麵卻是有鐵片滾落而出。


    “二百……五十錢?!”


    “你管這叫錢?”


    “不,這是支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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