姍姍來遲的浡泥消息,自然是在秦剛的有意拖延下,終於在兩個月後才通過效率極低的陸路普通驛站遞送到了京城。


    不過,即使是如此延遲的消息,但在剛到的第一天裏,就已經炸了禦史台與諫院的窩:


    未經樞密院許可,秦剛居然就敢調動八艘戰艦,超千餘人的兵力,直接去攻打了外邦之國!無論怎麽看,這都是大宋立朝以來從未有過的膽大妄為之舉動,絕對是妥妥的重罪。


    那些早就看秦剛不順眼的禦史們,即使是都聽說過“恐秦症”的前番故事,但是拿著這條確鑿無比的消息左思右慮,前後斟酌再三,終於確認了這次是“足以製秦剛於死地”的千載難逢之良機。


    聞風而動的禦史們,足足忙碌了一整夜,組織了大量的材料,集中火力彈劾秦剛“擅挑邊釁、妄動兵力”、“殘害友邦、有辱國體”、“勞師遠征、耗用國帑”……


    最終,這十幾份有理有據的彈章,都集中放在了如今禦史中丞趙挺之的案頭。


    “莫急!再等等。”趙挺之等著的是自己於第一時間派出去核實兩個消息的小吏。


    終於,兩邊的消息都迴來了:一個是去樞密院的,確認過了秦剛的東南海事院並沒有額外獲得過獨立調兵的權限;另一個是去了兵部,確認過當初同意其新組建的東南水師,並沒有脫離禁軍序列,仍然還是屬於地方禁軍性質。


    在聽了趙挺之專門等候的這兩個迴報消息,本來還在疑惑的其它幾個禦史代表們才心悅誠服:果然他們的彈劾都過於輕敵了,像秦剛這樣不依常理行事的臣子,一旦在這兩個地方獲取到特權的話,立刻便就令他們的彈劾成為無根之萍的。


    “趙中丞的確是謀慮周全,令下官們甚是欽佩。”


    “好啦!既然這兩處消息都已核實,各位的彈章,老夫也算是都允了。”趙挺之這才下定了決心,“明日早朝,老夫也會最終單獨奏上一本,在他身上踏上一腳,讓他這一下子就永遠翻不了身!”


    “趙中丞出手,便是雷霆一擊,秦剛此等驕縱小人,必將萬劫不複!”


    “朝中奸佞橫行,諸如海事院此等荒謬衙門也能設立,我等當緊隨趙中丞身後,為朝廷撥亂反正,以正朝綱。”


    “秦剛此等宵小,也該要我等匡扶正義、厘清朝堂!”


    第二天,朝會。


    當禦史們針對秦剛的諸多彈章接連呈上之後,正準備趁熱打鐵的趙挺之卻突然嗅到了一絲極不正常的氣息:


    皇帝有聽著的時候,卻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既不動怒、也不生氣。而且幾位宰執們更顯得有點漠不關心的感覺,甚至、甚至還有點特別的意味……


    對,應該是那種“隔岸觀火”、甚至是“幸災樂禍”的感覺。


    難道,他們中,就沒有一個人想拉一把秦剛嗎?


    趙挺之的心中多少還是有一點惋惜的。


    說句實話,若是沒有兒子趙明誠結親失敗一事,他還是有點看重這個秦剛的。


    之前由於他與黃庭堅之間的恩怨,令他左右都瞧不上秦剛這個蘇門弟子。但是,一則之後觀察這秦剛的立場並非十分鮮明的蜀黨,二則其個人的才華與功績著實是耀眼異常。在他漸漸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一點地位之後,也是在為自己的身邊來特色、收攬一些得力的助手。的確是缺少像是秦剛這樣的年輕能幹的對象。若不是先有蔡京親近、後有章惇拉攏,都是在瞄準了這個秦剛的話,他趙挺之也是曾想過去爭取一下的。


    就在趙挺之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想要最終展現一下自己獨特的思維與口才,上前正式就這些禦史的彈劾發表禦史院的最終觀點時,他突然敏銳地看到了蔡京衝著自己打來的一絲眼色!


    此前,他與蔡京之間的關係尚還親密,彼此都在相互借力。


    隻是,在這件事上,一則是消息收到的太急,二也是他存心想顯擺一下自己的實力。在昨天臨時給蔡京送去了一個口信,通報了自己今天要做的事,當時也沒有得到反對的意思,說明蔡京甚至在那個時候也是讚同的。


    可是今天在朝會上,他居然會向自己使眼色,這就是不是說明,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某個意外的變化呢?


    久經風雲的趙挺之立即決定刹車,哪怕是自己領會錯了意思,今天也不過隻是浪費了一次修理秦剛的機會而已。所以,他稍稍搖擺了一下身體,便在自己黨羽的驚訝眼光中繼續留在了原地,大殿上一下子便陷入了沉寂中。


    趙煦冷冷地掃視了一下底下的群臣,終於開口說道:“樞密院,是不是最近也收到了新的東南奏報?”


    “啟稟陛下,正是東南海事院來的奏報。”站出來迴應的不是曾布,卻是最近剛被趙煦從西北調迴京城新任同知樞密院事的章楶,而原先擔任此職的林希,被派去了太原府,並兼河東路經略使。


    一聽是秦剛的奏報,方才的一眾禦史頓時來了精神,對於這件感覺是勝券在握的彈劾,他們最喜歡的就是能夠看到對方的垂死掙紮,所以都急切地想知道秦剛是如何進行自辯的。


    “上麵說了些什麽?念給各位聽聽吧!”聽得出,趙煦應該是事前讀過了上麵的內容。


    而章楶接下來念出的內容,完全出乎出殿堂上所有人的意外,即使是事先已經得知奏章內容的執政堂一應宰執們此時再次聽在耳中,都感覺有些不真實。


    秦剛的這份奏報中講述的,便是今天清晨已經開始陸續押解迴京的浡泥海戰戰利品清單,其中包括有大量的黃金、象牙、寶石、珠寶、犀牛角、珊瑚……最令人無法迴避的,就是在它們的各自數量之後的所標注出來的市場價值,一直到了最後,才由章楶雖已年邁卻因久經戰事而中氣十足的語氣,報出了此次繳獲戰利品的驚人總價值:“共計兩千五百萬貫!”


    兩千五百萬貫!


    這可不是兩千五百貫啊!


    所有的朝官都仿佛處在短暫的失憶狀態之中,趙煦很滿意這樣的狀態。以至於有一個心有不甘的禦史還是執著地站出來開口奏道:“國雖大,好戰必亡,以戰取利更為君子所不恥……”


    “好個好戰必亡!老夫在西北痛打西賊、收複我大宋千裏失地之時,爾等是不是也是如此在朝廷之上聒噪讒言?是不是也是這麽構陷吾等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是不是想著編織這樣的罪名將我們一起綁縛了獻於那西賊北虜?”章楶本來就已經積攢了一肚子的怒火,現在正好被他抓住了一個話柄,逮著“好戰必亡”這句話當庭怒斥那個禦史。


    “呃,章樞密不要如此動怒,下官哪敢質疑西軍將士們啊!”那名禦史慌忙接口解釋,因為從紹聖以來,西線之戰事早就已經成為了不可動搖的政治正確,“隻是這東南海事院可不是去討伐西賊,更不是北征幽雲。而且臣等彈劾那秦剛,可是未經你們樞密院之許可,就擅自動用超過千員的兵力,這可是妥妥地擅啟兵端啊!這件事,那個,那個,曾相是不是也可以確認一下啊?”


    聽到這名禦史的急急的求救之語,老於事故的知樞密院事曾布當然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他對著皇帝寶座的方向拱了拱手,便站出來說:“朝廷有定規,地方官將未經樞密院批複準許,動用超過百人規模的士兵越境出防,便是嚴重的失職、超過千人的話,那便是有謀逆嫌疑之大罪!”


    曾布此言一出,那名禦史立即神氣了起來,趕緊躬身道謝:“多謝曾相明示!”


    曾布卻是直接一側身讓過,以示不願接受這一拜謝,轉而卻又說道:


    “東南海事院籌建東南水師之時,曾向樞密院奏報,列出了東南水師在成立之後,需要例行出海巡邏的固定路線,大致是沿兩浙、福建、廣南兩路的沿海一線、至交趾、三佛齊,再調頭北上經浡泥、麻逸迴程。樞密院當時研究之後,認為這項奏報比較合理,所以也就批複了!”


    曾布的這一番話,如同一盆冷水,將這幫禦史從頭澆到底?


    這是什麽個常規巡邏路線?他們前一夜也曾做過一番功課,東南水師此時的南征路線,全程一圈下來都已超過萬裏,並且還跑出了大宋疆土那麽遠、甚至都跑到了別人家的國土上燒殺搶掠,妥妥地就是越境出兵嘛!


    誰知,曾樞密使現在居然就給這樣的行為作出了“常規巡邏路線”的性質判定?


    “可,可,可是,東南水師,這次,這次已經是攻打了外邦的軍隊啊!”反正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名禦史咬著牙繼續下嘴。


    章惇此時卻不肯繼續置身度外了。


    雖然樞密院是掌控軍事,又有他的堂兄章楶率先聲援秦剛,但是曾布剛才開了口,明確秦剛的行為,是得到了樞密院知曉並支持的,也就是相當於公開宣布了他對秦剛的支持,進而,也就會在下麵大家對海事院的這次繳獲有了瓜分之權利與資格。


    所以,章惇必須也要明確地表態:“啟稟陛下,當初東南海事院的開衙詔書乃是老臣草擬,其已合並了原先東南沿海各州的市舶司之職責。凡我大宋對外之海貿交易,所涉及到的宋商權益保護,都在其必盡職責之內。政事堂也接到了海事院的奏報,稱其東南水師在路過浡泥附近海域時,遭到三佛齊水師的主動攻擊,從而被迫反擊,又在追擊敵人的過程中,誤入浡泥海港,意外地發現了此地我大宋海商遭到三佛齊軍閥欺淩壓迫的情況。因此而上岸查實處理,這才懲戒當地惡兵,一舉繳獲這些三佛齊人的不法所得,其行按我大宋律法合規合理、更是其盡職盡忠之行也,老臣以為,當予以賞賜!”


    好了,章惇的觀點更加鮮明:東南海事院此行不但無過,還要獎賞!


    此言也說得趙煦滿臉笑意。


    向來在朝廷上針鋒相對的東西兩府,為何卻極其罕見地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並非是他們之間出現了任何想和好的跡象,而且他們兩方目前都急切地需要花錢啊!


    童貫此時領軍在西北,和向來好戰的王厚、王舜臣勾搭得如膠似漆,動不動就迴報一條“大宋再次向西拓土五百裏”的捷報,前後陸續收複了隴西多地,而每增一地,不僅意味著要支出巨大的犒賞開支、還意味著向西進行軍事補給的壓力再次大了幾分。


    而在更加好戰好功的趙煦壓迫下,樞密院在咬著牙繼續提供著軍費與軍資的同時,也在不停地在用錢方麵叫苦不迭。


    而章惇這邊的內政壓力依舊十分巨大,雖然自從紹聖新法恢複以來,朝廷的收入幾乎可以倍於元佑最低之時,但是新法在增收的同時,它的特點就是開支同樣加倍。更不要說今年以來,陝西、河東等地的饑荒急需朝廷的賑災救濟、工部規劃下的黃河大堤整修也亟待開工。


    再說這朝廷裏的新舊黨爭,無論誰上台後,當權者共同所做的同一件事,就是確保所有官員的俸祿與朝廷開支的準時發放:否則失了人心,變法或不變法也就失去了支持的基礎。所以,這一條條,都是壓在章惇心頭上的重擔。


    而對於當前的趙煦來說,感覺更加地突出。


    親政當初,他還能做到臥薪嚐膽、節衣縮食,誓與其父神宗皇帝看齊,節約各項開支來激勵群臣。


    可是,所謂的皇權,講究的就是恩威並施,而且恩要放在前頭:要想讓底下人死心塌地為他做事,光是封官賜爵哪裏能夠,各種各樣的真金白銀的賞賜更是必不可少的。


    更不要說,今年以來,又是喜誕皇子、又是冊封皇後、再加上之前的改元,這普通人家遇個大小事情都得要辦上幾桌喜酒,堂堂大宋皇帝,花錢的地方也是越來越多。


    所以,對於秦剛這次送來的二千五百萬貫的戰利品繳獲,從東西兩府再到皇帝內宮本身,除去其中對於秦剛的偏袒之心,光是盯著這筆豐厚的意外之財,也必須從裏到外證明這次出兵與繳獲的正義性與合理性。


    誰想反對這次秦剛的行動、誰還想挑剔秦剛的毛病,那就等著與這些財富無緣吧!


    想明白了這一點的趙挺之隻覺得自己的後背一陣冰涼,自己差點就死無葬身之地啊!


    很快,朝會上的眾臣集中在如何分配這批繳獲財富上展開了激烈的辯駁爭論:


    曾布為首的樞密院指出:自太祖幹德年中,便約定在平定川蜀之後,建立封樁庫,專門用於貯存平定各國爭戰中所得的財富,以備不時之需。東南水師的這次軍事行動,一戰而平定了霸占浡泥的三佛齊軍隊,並繳獲了這些財富,因此理應歸入封樁庫中,這將有利於舉國軍力的提升與軍費的開支與賞賜。


    章惇則很不客氣地指出:前麵大家都已經達成了共識,東南水師的這次行動並非是平國戰爭,隻是例行巡視,類似於國內的平匪行動,所以根本不能套用封樁庫的概念。這些收入應該屬於朝廷日常收入中的其它收入範疇。而且,這些年來,朝廷開支日益龐大,早已入不敷出,所以,這筆錢應該依律納入三司、戶部所掌管的左藏庫裏,以應燃眉之急。


    而一直在對皇帝察顏觀色的蔡京,則趕緊站出來稱:東南海事院類似於地方各路機構,其向朝廷的這次財貨押送,相當於地方貢奉。原則上,地方貢奉的確是要納入到左藏庫的收入中。但是,依慣例,其貢奉的節餘則應轉入皇帝的內藏庫中。此次東南海事院的繳獲如此巨大,就算是要優先彌補左藏庫裏的虧欠,也應有著不小的節餘。所以應該商量一個比例,分配給內藏庫足夠的部分。


    蔡京的這番言論,表麵上支持了章惇,實質卻是最大限度地保障了皇帝的利益。而對於樞密院那邊,內藏庫與封樁庫的本質是一樣的,隻要內藏庫拿到了足夠的錢,他曾布就能理直氣壯地向皇帝開口要錢,而不需要低聲下氣地去求章惇了。


    所以,精明的蔡京,一下子掌握住了這次廷辯的關鍵,大家的方向便成了爭論其中的分配比例為多少合適。


    在各方繼續爭辯之下,趙煦也假意出來調解一番,最終議定:


    左藏庫主要收入易於變現的黃金與珠寶,大約占比六成,一千五百萬貫。而剩餘的部分則歸入內藏庫。


    於是皆大歡喜。


    趙煦也喜笑顏開地說道:“朝廷這些年來多有不易,全賴諸卿用心用力。而且看這東南海事院所在明州之地,乃是福興之所,所以朕有意晉封康國公為海寧郡王,正好適逢此次庫藏豐盈,所以朝中諸官,皆有賞賜……”


    說完此話後,趙煦將眼神轉向了此時早已經惴惴不安的趙挺之,沉吟了片刻後,繼續說道:“這禦史台院,本來風聞奏事,偶有差錯,倒也無傷大雅。隻是這次,趙正夫你自己算算看,一共才有多少位禦史?彈劾海事院的彈章就有了多少份?朕也無意責罰你們,隻是這次的賞賜,我看台院這裏的人就都免了吧!”


    趙挺之立即哆哆嗦嗦地上前謝罪:“臣謝陛下寬容之恩!”


    之後,蔡京又是十分貼心地指出:在秦剛的上書中,言稱這次的實際繳獲實際高達四千五百萬貫,隻是其中兩千萬貫被海事院扣下了用作此次行動耗費補償以及之後的水師戰艦增補所用。雖然其請合情,但於理還是要讓其將這兩千萬貫在名義上要先上繳一下,然後再由朝廷賞賜的名義再劃撥給他們方才妥當。


    蔡京的提醒也是深得趙煦之心,於是道:“甚善,正好章相提過,此事還得對海事院作些封賞,就一並由蔡卿你們商議著擬詔吧!”


    一個月後,聖旨傳到明州:秦剛目前的官職已經夠高,最終這次皇帝就隻給他晉升了爵位,由原先的穎縣開國男,升為開國子,食邑五百戶,加食實封兩百戶。


    此次隨同的趙駟因為戰功卓著,若不是因為不宜定性為是對外戰爭,他這次也能搏個一次七階的特旨,但即使是這樣,也讓他一下子升了五階,到了諸司副使的第六階左藏庫副使。


    武官就是有這個好處,隻要有仗打,再來個一到兩次的大戰功,趙駟就能進入正七品的諸司使了。


    多打幾仗,官職就升得快。


    李綱目前雖無功名,但也因此次之功,獲了一個從八品的知錄事參軍的選人之職。


    京城之中,卻因皇帝最近頻頻的闊綽出手而陷入到難得的盛世狂歡之中——當然,禦史台與諫院的除外,恐秦症再一次完美生效。


    【卷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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