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秦剛剛起床後不久,就被告知,章相府上的馬車已經在巷口等候著了。


    “真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秦剛笑笑,但還是很客氣地讓劉三帶話過去說,自己盡快換好衣服就出來。


    現在章惇還是住在他迴京時被皇帝賜給的宅子。


    這些年,趙煦有好幾次都要挑選另外更大的宅府賜給章惇,但卻都被他謝絕了。


    章惇在這些方麵既得看淡,更是看得明白。因為他非常清楚,宰輔的住處都是朝廷的恩典,今日可以賜予你,他日便隨時都可收走,再大的地方又有何用呢?再說他也不事鋪張,原來的府宅裏,家裏人住得也是足夠了。


    時隔六年,秦剛再次走進這座府宅,先前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雖然這裏的主人依舊還是朝中最有權勢的那位,但是他,卻早已不再是當年還藉藉無名的白衣士子了。


    章惇這次接待秦剛的地方,依舊還是其後院正廳。隻是這次,他在聽到了下人稟報秦剛到了的消息後,竟然極其難得地站在了正廳的門口。


    要知道,在當今的朝廷,能讓他章惇降階相迎的人真是為數不多。


    秦剛見狀,自然不敢在禮節上有所虧欠,趕緊上前兩步彎腰致禮道:“章相公何以如此隆重,令下官愧不敢當!”


    “哈哈!徐之少年英才,你我又是相識於江湖的忘年交,當得起老夫的出迎!”章惇朗聲說出的這一番話,倒也感覺是發自於他的肺腑,並無甚做作之色。


    章惇將秦剛讓至廳中入座,手下人立刻置上茶水。


    坐定之後,章惇便感慨說道:“關於渤海義軍起事,政事堂雖然議得一個‘明觀暗聯、以渤製遼’的策略,但在派誰去執行此事上麵,卻是犯了大難。”


    “嗯,往老虎脖上係鈴的主意好出,派誰去係的難題不易啊!”秦剛領會,故意輕鬆地說道。


    “老虎脖上……哦!哈哈!徐之此比喻甚是貼切!”章惇稍一疑惑,轉而明白而笑道,“而徐之孤身犯險,又能在這短短時間之內不辱使命,實是我朝廷之難得的棟梁之才啊!”


    “都是章相推薦,皇上信賴,秦剛敢不用命!”


    “果真是官場能改變人啊!”章惇目光炯炯地盯著秦剛道,“想不到一向耿直的秦徐之也學會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了!”


    “章相既然聽得出的裏麵的虛情假意,不還是姑妄聽之麽?如此的客套話既然都能被說成是人之常情,下官不過也就是姑妄說說罷了!”秦剛卻不亢不卑地坦然說道。


    “好好好,反倒是本相看走了眼,你還是沒有變!不過話也說迴來了。老夫從不掠人之美,你能走到今天之位,完全都是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僅此一點,放諸朝堂,難尋一二。”章惇卻是毫不掩飾地對秦剛直接讚道。


    秦剛未開口迴話,隻是稍稍站起側身,以示不敢當之意。


    “近來禦史台又遞上來一批彈章,彈劾的還是那批元佑舊黨官員。老夫看了看,將涉及少遊等人的劄子都挑了出來。”章惇示意在秦剛左手邊的一塊錦布蓋著的一些公文便是。


    秦剛的眉頭一挑,伸手掀開錦布,隨便翻了翻。果真,這裏麵涉及到的正是秦觀、黃庭堅、蘇軾等人的彈章,其中便就有想要將秦觀從郴州再要貶至橫州的提議。


    不過他對此也是有預案的,他也擔心秦觀的替身在郴州待不久,一旦沒有了郴州的楊知州關照,他在一開始就交待過陪監的士兵,必須要督促那替身用心模仿,以防再貶之時有公差前來查驗。


    而再貶的彈章一直沒有能夠等來,卻是在章惇這裏被截住了。


    章惇這算是什麽?算是示好?!


    隻是一碼事歸一碼事,秦剛還是得為此事向章惇致謝:“章相公手下容情,下官代恩師在此表示謝過了!”


    “無妨,說來我與子瞻也算是同年好友,昔日的諸多情份也是都在的。”章惇微微點頭,似乎是想為自己洗脫一些責任一樣,“隻是朝中做事,都須從公心出發,老夫更多時候也是秉公而行,身不由己啊!”


    “章相公舉公忘私,令下官欽佩不已。”秦剛既不願戳穿他的虛偽,也不想與他就這個問題展開爭論,而是淡淡地送上了一句奉承話。


    隻是這句奉承話卻要比當麵的反駁或指責更厲害,畢竟秦剛那副無所謂、又不置可否的態度放在那裏,竟是讓章惇感覺自己所有的試探都似乎像是打在了棉花堆上一般,竟然嚐試不任何有效的反應。


    於是,他便自飲了一口茶,眯起了雙眼,再次重新審視起眼前的這位年輕官員。


    的確,他太年輕了,年輕得讓自己感受到十足的壓力。


    雖然章惇並不承認自己的年老,他自認為還處於年富力強的巔峰狀態,但是萬事就怕有對比:就拿眼前的秦剛來說,向後再走十年、二十年,恐怕他依舊還能保持著上升的狀態。


    即使是今天他可以使出渾身的解數,將他踹倒、壓趴、打翻、甚至再踏上一隻腳,結果又能如何呢?


    而他自己,可能都不敢預測十年,哪怕就隻是想想五年之後,是否還能把得住當朝獨相的這個位置,他都已經不敢保持有信心。更不要是當今天的少年天子已經逐漸成熟,正在不時地表現出自己會有自己想法的種種跡象。


    “此時此景,老夫不禁想起了當年與徐之在宿州碼頭初遇時所聽到的那句,‘傷心熙元經行處,律條萬言皆做了土。興,百姓苦;廢,百姓苦。’以此詞句可證,徐之也應是站在同情新法、讚同新法的立場!隻是何苦非要走到新黨的對立之麵呢?”章惇畢竟經驗老到,示好不見效,那就換一招憶舊。


    “新法是新法,新黨是新黨而已。”秦剛直接迴答道,“章相既然能夠記得下官的這句淺陋詞句,那更應記得下官當年所說的另一句話——‘百姓雖不能治天下,但卻足以評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因此,秦剛自為官以來,行事為人,一非以黨派為標準、二非以師承為局限。唯有知曉:凡百姓愛之喜之,即為我大宋官員應該行之為之。”


    章惇此時聽來,再想想:秦剛無論是在兩浙路所推行的青苗法,還是在陝西所推的保馬法,其名雖然都是出自於新法之名,但實際都有了他在內在細節之處的諸多改良。而實際效果,也是大大優於原先來的新法。當時在上報朝廷的奏章中的解釋是:各地皆有各地的具體情況,新法要想推行下去,必須要根據各地實情以作具體調整。


    其實他章惇也非食古不化之徒。


    紹聖之初,他高舉起了王安石的變法大旗後,也並非凡事都要一字一句地奉王安石的話為金科玉律。反倒是在這裏被蔡卞鑽了個空子,先將王安石奉為聖人,再因為其女婿,又以王學衣缽傳人之名義,與其競爭新黨領袖的地位。


    說到底,章惇還是相對更加認同於秦剛的這種改良主義的思路,也是希望自己所領導的這場紹聖紹述的變法運動,真正完成對於心中政治目標的最終實現。


    “百姓評定一說,聽之成理,但也未必可靠。百姓多愚昧,又易被奸猾小人蠱惑煽動,不可為評判評價的依靠。”章惇皺了皺眉頭,指出了這其中所存在的問題。


    秦剛笑了笑,這時的士人多是這般認知,倒也沒有必要去費心辯駁,隻是隨口說道:“百姓被蠱惑煽動,多半自己吃苦。士人官員又何嚐不會被蠱惑煽動?隻是到時吃苦的,卻又是天下之百姓!”


    章惇隻覺得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甚至是奇特。


    自從與他交談以來,似乎沒有一句是順著自己的心意所講,但卻又發現這些話語恰似犀利的刀劍,句句卻是戳中了自己平日裏百思不解的諸事症結,讓他又不由地為之而反思。


    譬如方才這句“士人官員又何嚐不會被蠱惑煽動”,元佑年間的種種荒唐之事曆曆在目,難道說,一切都隻有高太後那個昏庸的老太婆作主,一切又僅僅隻是司馬光、呂公著等等舊黨領袖的肆意妄為嗎?


    滿朝文武,天下官吏,如果不是一杆子全部掃進舊黨餘孽的籮筐裏,那麽也就隻能把他們都列入到“被蠱惑煽動”的那幫人的範疇之列了。


    “老夫對徐之的學術承襲一直甚為好奇。按理說,你既為少遊之弟子,自然應從其才學、繼其衣缽。然而你之言行處事,卻多有果決之氣,卻少因循守舊之風。所以,老夫時時便有懷疑,徐之的身後,莫非另有高人指點?”章惇此時話鋒一轉,發出了一句特別的疑問。


    秦剛聞聽,卻是一拱手道:“下官出身微末,幸得恩師家族收留,以研習恩師舊作為始,此事在家鄉人皆知之。入京之後,便得其親自悉心指導,學業承襲一事,無甚可疑之點。若說差異。正如恩師少遊師從蘇公,蘇公作詞便是‘大江東去’,恩師起句卻是‘山抹微雲’,其異大矣,唯真情入字為共識耳!”


    章惇卻正色道:“徐之你莫拿詩詞風格之事誆解,此理老夫自然知曉。可是實觀爾所行,無論是在兩浙、還是在陝西,包括在這河北滄州,你這幾年的施政的手法、主旨及方向,卻與這舊黨的思路、想法並無分毫關係,反而卻與我新法多有吻合、相配。所以,老夫倒也真是搞不明白你的政治立場了!


    “所以,立場、身份到底應該由誰來定呢?”秦剛順勢便把問題拋給了章惇,“如果交由權勢而定,那麽章相公如今一言九鼎,左右台院諫議大權,自然一言便可定之,又何必再問下官。而若由其言行而定,則萬事皆有眼見,事實便可給出結果,又何必為此煩心?”


    “好好好,你要說事實,老夫便就與你論事實!那從事實來看,莫非徐之到了今日也不肯承認自己也實為我新黨一員的事實否?”


    秦剛此時大約明白了章惇的想法:黨同伐異的原則,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但是對秦剛的拉攏,則寄希望於對他真實身份的重新認定:


    比如,他會不會是一個包裹著舊黨外衣的新黨官員呢?至少章惇現在就是想要這樣子來說服自己、進而希望與秦剛實現合作。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秦剛的這句迴答是《論語》裏的原話,其實他就是在表示,我可以與人合群,但是我不依附哪一個黨派,哪怕是你章相公如此誠意滿滿地邀請我也不幹。


    站在章惇的角度聽來,那就是頑固地還想留在舊黨陣營中不願向他投靠的意思。


    當然,章惇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從秦剛的話裏,他居然發現這個年輕的官員居然敢於無視於外界賦予他的任何身份或者是標識,也就是說:他既不承認自己是新黨,同樣也不承認自己是舊黨、甚至或者是蜀黨,不管別人認為他是什麽人,他隻會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如此輕狂不羈,倒也符合他的年歲特點。


    而且,也借由這樣的理由來反思:蘇軾就一定得是舊黨嗎?秦觀也一定得是舊黨嗎?元佑更化之時,他們師徒倆,不也是針對那時的“凡新法皆廢”的施政方針大聲反對麽?


    隻是,他身為此時的新黨領袖,麵對的卻是在表麵平靜之下危機四伏的政局暗流:舊黨雖然元氣大傷,但是根基未斷,大量表麵奉迎新黨的騎牆派以及更為可怕的投機派依舊客觀存在著。


    同時,逐漸長大成熟並擁有了自己獨立思維的天子,更是他如今所不敢奢求能夠完全控製的關鍵因素。所以,在章惇的內心,他深知,如同多年之前的王安石那樣,哪怕是有那麽一個對其信任有加且銳意改革的神宗皇帝也不一定,一著不慎,就有可能滿盤皆輸!


    今天邀請秦剛過來交流,也是他思考了良久之後的重要決策:雖然秦剛不過隻是區區的一個六品外臣,甚至都未能迴京。但是,在他的身上,卻有著無可替代的三大優勢:


    其一便是身為舊黨弟子,卻能行新黨之法。這一獨一無二的特質,顯然為其今後的政治走向帶來了無盡的想像空間;


    其二他是當今天子最為信賴的大臣之一。天子對他的厚待、對他的欣賞、甚至在近來的許多朝堂大事上,都對他多有依賴;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今年不過才二十三歲,擁有著對於他們這些老臣們幾乎有著窒息般的年齡優勢壓力。


    天子已經在有意無意地想把秦剛樹為在新黨與舊黨之間的第三種力量的想法了。既然此事無可阻擋,那為何不能從現在就開始爭取成為自己的合作夥伴呢?


    所以,章惇在一開始,就以對秦觀等人彈章的截留釋放出自己的誠意。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由於秦剛對於原有曆史事實的記憶,卻是相當地認可他的這份誠意。所以,對他的迴應,卻也是非同尋常地認真:


    “章相公,下臣曾經聽說過這麽一個故事,昔日紹聖紹述之初,因恢複變法的阻力過大,陛下也曾經猶豫過,但是,當時的張正言卻上書中寫了一句:‘願陛下勿忘元佑時,章惇勿忘汝州時,安燾勿忘許昌時,李清臣、曾布勿忘河陽時’,此話一下子便成為了陛下與新黨眾人同仇敵忼的動力,不知可有此事?”


    “天覺【注:張商英的表字天覺】確實說過此言。”章惇點了點頭。


    “這句話的力量為何如此之大?無非就是仇恨的力量在其中而已。”秦剛感慨之後,卻是突然一轉,“隻是仇恨的力量不止是章相公、張正言你們所能獨立擁有的。當它同樣施加在別人的身上時,這種可怕的力量同樣會發揮出更大的效果。”


    道理其實非常簡單,紹聖初年新黨的仇恨力量源自於哪裏?不就是元佑年間舊黨對新黨的迫害嗎?但是,元佑黨人的迫害力量源自於哪裏,則又要牽扯到了熙豐年間的諸多仇恨。


    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仇恨的死結一旦打上,便是新結套舊結,越結越深、越深趙無法可解。


    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一旦實施者失去了掌控的力量,便隨時麵臨著被這種力量反噬的局麵。


    秦剛所說的意思,章惇不可能不明白,但是此時的他,絕對不相信自己失去了掌控力,所以他並不認可。


    “皇上依舊信任老臣!”這是章惇最後的憑借。


    “是麽?”秦剛隻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章惇的內心便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換一個人來質問,一定會遭到他無情地嘲笑:皇上不信任我難道信任你麽?


    但這句問話卻由秦剛問出來後,他沉默了。


    其實,不單單是眼前的秦剛。就算是在新黨內部,不甘落後的蔡卞、蠢蠢欲動的蔡京,還有那總是甩脫不掉的曾布,包括在朝外時時窺視的呂惠卿,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甚至他過去從來看不上的那個閹徒童貫,卻不聲不響地從他力主策劃的收複青唐的戰爭中,一下子就憑空割去了最大的功勞,此時正在西北耀武揚威地得意著呢!


    難道,這就是秦剛提示“反噬”之力的前兆?


    章惇是一個習慣於掌握主動的人,他決不允許自己對話題失去了控製,於是他迅速更換了一個對於秦剛絕對有控製力的話頭:“昨日遇到刑和叔,說是要給他的那個侄子向李員外郎家的女兒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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