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郭三的失蹤讓大遼國對此諱莫如深。


    他作死就作死在:為了能夠迷惑蕭得裏底與李寧一的耳目,他自己便在南京道這裏事先故意布下了諸多的疑陣:


    表麵上,他帶兵去武清縣進行剿匪,並在縣裏安置了他的指揮大帳。但實際上這頂大帳裏從頭至尾隻有幾個一無所知的使女守在那裏。當然,武清縣所謂的剿匪行動,也就是去驅趕了幾十個連武器都沒有幾把的流民,根本就不需要有什麽軍情的匯報又或者從這個地方傳出來的任何指令。


    而耶律郭三事實上悄悄潛去的營州水寨,如今不僅空無一馬、空無一船、更是空無一人。也就是說,任何一個知道他來過營州水寨的活物,也都不複存在了。


    所以,對於大遼南京道而言:耶律郭三的失蹤與營州水軍的全體失蹤,應該是發生在同一時期裏的兩件獨立奇事。


    不過能夠知道這兩件奇事理應是同一件事的四個人:蕭得裏底、李寧一、耶律寧、耶律南仙,卻又不無法或不願講出他們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幕後背景。


    幸好,在對營州水寨的仔細檢查中,終於有人發現了有渤海人遺忘在現場的一兩隻旗幟、還有他們的士兵所獨有的武器殘片、甚至還有他們在隱秘角落悄悄刻下的複國口號。


    於是,南京道很快得出了營州水寨是被渤海人突襲並劫掠一空的結論,同一時期失蹤的耶律郭三由於曾鎮壓過之前渤海人的起義,所以也應該是被其派人暗殺了。


    隻是,無論是營州水軍的集體消失、還是南京道統軍使大將的失蹤,這樣的事實情況對於大遼國的威名總是損傷頗重的。


    在蕭得裏底的密奏建議下,大遼朝堂掩蓋了他們以為已經清楚知道的事實,並且對外正式宣告:耶律郭三於剿匪歸途中失蹄墜亡、而營州水寨那裏,隻不過將水軍臨時調去了臨海軍進行換防而已。


    這兩件大事,居然就這麽莫名其妙地瞞了下來。


    隻是,沒過多久,大宋京城裏的《東京時報》卻刊登出了帶有傳奇文學色彩的係列報道《渤海人的複仇之路》:


    第一篇像是曆史故事,介紹在遼國渤海周圍生活著的一群渤海國的舊人:幾百年前,他們曾在那裏建立了強大的國家,但是最後卻是被契丹人亡了國。可是,在此後的一百多年裏,哪怕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相繼死去,哪怕是一批又一批的族人被打散遷移走,哪怕又是一次又一次的殘酷鎮壓、清洗甚至是屠殺,他們依舊不屈不饒、臥薪嚐膽,堅守著興複故國的偉大理想在冰天雪地裏頑強生活、堅持鬥爭。


    第二篇卻是一個傳奇,講述了一個渤海國的奇女子。年幼時父母被一契丹將軍所殺,卻因其姿色極美,便強納為妾。將軍不僅勇猛,常人難近其身,雖貪戀其美色,卻常存戒備。曾派人扮渤海族人誘其報仇卻發現該女子從不為所動。之後便有其族人不斷罵她忘恩負義,同樣不以為然。此女子始終一心一意地服侍將軍起居,甚至還因自己讀過詩書,指點將軍以權術獲皇帝信任,得以升職。此女又勸將軍主動去南京道,獲得更高職務;再挑撥將軍勿受同僚幹擾,不合作不納言,極力慫恿其不斷追殺渤海國叛民。終於,有一天,該將軍隻身進入一個有著神秘詛咒的水寨裏身亡,屍骨不存。消息傳來,此女以酒祭奠雙親,哭道自己以一生為代價,終得報大仇。


    第三篇更是一篇神異傳說,記載在渤海西北角的某處漁村,是古渤海國的長壽之鄉、幸福之村。村民祀奉海神、敬天禮佛,多得蒼天庇佑。渤海滅國時,有村民請求契丹軍隊放過村中婦孺而不得允,於是舉村自盡,留有神秘咒語稱此處不得駐軍,否則二十年一次月圓之夜,此處縱有千軍萬馬,屍骨不得尋。契丹人開始畏懼此咒,每二十年快到時間了,就移走該地駐軍,如此處理竟也無事。隻是年歲久遠,開始偶爾有人遺忘,便於一百年前、八十年前兩次出現此地數千契丹兵神秘失蹤之事,於是再次重視了兩次。直到今年七月,時間又近,原本此處駐紮的水軍計劃移師他地避開這一個月,卻因為來了一位急於追捕叛匪的將軍,未能按原計劃移防,結果一個月圓之夜,千餘水軍及來此坐鎮的將軍,瞬間化為烏有、不知所蹤。


    這三個故事互有關聯,第一篇是背景,第二篇是寫人,第三篇寫事,共同構成了這個係列的《渤海人的複仇之路》故事。


    其實,這三篇文章都是出自秦剛之手,第一篇是轉述了一段渤海國的曆史,稍許加了點春秋筆法,但基本依托的史實;第二篇卻是他所記得的清代文豪紀曉嵐所寫過的一個故事而改寫的,算是以假事敘真情,表達了渤海人不折不撓、雖柔卻剛的鬥爭精神;第三篇雖然完全是天馬行空地杜撰,可這在崇尚天人感應、善惡有報的宋代,太多的人堅信世間應該存在有這種因果關聯的神秘力量。


    近期關於遼國南京道以及營州水軍方麵的那兩樁怪異的事件也已經傳到了大宋京城,秦剛的這種有意而為之的春秋筆法,使得這三個故事具有了更強的可讀性。


    故事是以匿名者的身份寄給了《東京時報》的主編李綱。


    剛開始李綱隻是覺得它的文筆流暢、趣味性不錯。之後又發現,這三篇故事雖然並沒有寫清具體的時間、地方、對象姓名,但卻是實實在在地與近期遼國南京道發生的怪異事情極具巧合性。拿來影射,倒是很有時效感,於是最終決定連載了這三篇故事。


    而且,李綱最清醒的做法就是:故事歸故事,事實歸事實,一麵印的是這吸人眼球的傳奇故事,另一麵卻是由他親自執筆而寫的大遼南京道的時局剖析。


    《東京時報》竟然再次因此而聲名大振,連續幾期都賣得脫銷。就連許多朝中的大臣,也關注到了這張小報,以及主筆與主編的這個年輕人。


    甚至還有說書人,趁熱也推出了經過自己加工之後的《渤海國舊聞演義》。


    而這幾期《東京時報》的影響也不僅僅隻是在大宋,由於事關遼朝,它們甚至被在京城的契丹商人買下後,再轉而傳播到了大遼的南京以及上京這些主要城市。


    故事本來隻是故事,隻是不同的人聽了之後的感悟與用途卻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


    遼國境內,有人把這種小報文章視為南人吃飽了沒事幹之後的意淫,多會覺得宋朝人在軍事上打不過自己,就隻能玩玩這種文人的詆毀方式來挑釁大遼。


    當然,也有別有用心的投機者,卻從這幾份小報裏看到了自己可以撈取利益的大好機會。


    比如,此時正在上京城做著白陀寺住持的年輕僧人慈雲法師。


    慈雲是契丹人,俗名菩薩奴,這就是因為父母篤信佛教而取。長大之後,由於天性聰慧,常常被父母去廟裏燒香還願時,被當時白陀寺的住持道深法師看中,說服了他的家人送來出家為其徒弟。


    從遼聖宗開始,遼國基本確立了佛教的國教地位,一直到此時的皇帝耶律洪基,更是將佛教視為了自己最大的信仰追求,在全國各地興建了大批的寺廟。


    僅此不夠,他還進一步地尊崇與強化了遼國的僧官製度:在大遼,僧人不僅可以擔任寺院的官職,甚至還能兼任世俗官職。


    一般來說,一個國家尊崇佛教,就會導致僧人激增。對於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階層,設置相應的僧職,委派有能力的僧人來管理佛教事務,本來也算是說得過去的事。


    因此在遼國,會有“都僧錄、左街僧錄、右街僧錄”等等的中央僧官、也會有“州管內僧政,都綱”等等的地方僧官,還有各種基層寺院僧職。


    不過,一旦有皇帝所看重的僧官,往往還能夠被委任兼俗職,除了一般的文散階官以外,甚至還能擔任公卿官與門下省官。


    有的僧人會被皇帝任命兼職門下侍中,可以經常出入宮廷,陪同天子,甚至還能掌握國家機密、參與國政要事的討論。


    這一代的皇帝耶律洪基絲毫不在意朝臣的進諫與勸阻,經常隨心所欲地給他所看重的和尚加封俗職。這些俗職不僅讓朝廷的官俸開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更是讓一些根本不懂政務的和尚隨意插手朝政,將原本就已經不太景氣的遼國朝堂政事攪得是烏七八糟。


    當然,朝堂亂不亂,並不是菩薩奴以及他的師父所擔心的,道深法師在發現自己窮極一生,終因各種原因無法實現進入朝堂和理想與目標,於是就將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徒弟的身上。


    他給菩薩奴起了法號為慈雲,不僅教其大量的佛經教義,更是將其畢生的權術感悟、投機心思與詭辯之術全部教給了徒弟,希望他能夠最終登頂遼國僧人的最高階層。


    慈雲雖然年紀輕輕就接任了師父傳給他的寺廟住持職位,但是因為所在的這座白陀寺在遼國上京,隻是一座並不太有名的普通寺廟。加上偶爾有過的幾次機會都沒有被其掌握好,至今依舊還在這小寺廟裏碌碌不得誌。


    當他偶爾看到契丹商人從宋國帶迴的這幾期《東京時報》之後,便極其敏感地意識到:他的機會來了!


    所以慈雲立即花以高價將這幾份報紙買下來,並針對幾天後皇帝耶律洪基要來白陀寺進香的機會,為自己的下半生以及師父交待的願望而嚐試一次衝刺。


    慈雲悄悄地把這三份報紙放在了皇帝進完香準備休息的房間蒲墊之旁。


    果然,這一天到了之後,耶律洪基非常虔誠地在寺中進完香之後,便在眾位和尚僧人的陪同下,迴到了後殿休息。他雖然極其重視佛教,也親手提拔了大量的僧官。隻是像慈雲這樣的年輕僧人,此時並不能太入得了他的這雙眼睛。


    按理說,皇帝休息一會兒,再隨口勉勵幾句,給這座寺廟再賞些金錢財物也就算是結束了。


    不過,慈雲的刻意安排卻起了重要的效果,像報紙這樣的新事物,而且是宋朝京城的報紙,一下子就引起了耶律洪基的注意。


    雖然年紀大了之後的他更加懶於政事,可是這些報紙上所刊登的三個故事,實在是寫得精彩又生動。他也想起了前些日子,朝中幾個重臣關於這南京道的統軍使死亡原因的各種爭執,遠遠比不上這裏寫得有趣且神秘。


    慈雲此時趁機上前告罪,說這是自己前幾日讀過此報紙,一時卻是忘記了將其收好,怕是擾了皇帝的耳目清靜。


    “無妨!不知法師看了這上麵的故事之後,對於南京道那裏的事情是如何看呢?”耶律洪基並沒有追究此事,而是順口問起了慈雲的觀點。


    於是,早有準備的慈雲迅速抓住機會,開始了他的講述。


    先是便是頌揚了在耶律洪基尊佛崇教的仁政治理之下,大遼疆域萬裏,萬民景仰。而在國空的周邊,也是諸邦臣,與宋交好,此為千年不遇的盛世之景。


    然後指出,這渤海國的問題就是出在了南京道及東京道這兩道的尊佛不夠、崇教不足之上。從而導致那裏的民眾信仰缺失,以至於讓舊渤海國的邪說歪理趁虛而入。


    慈雲說到這裏時,耶律洪基倒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因為,營州水寨之事,大臣也是向他匯報過實情,耶律郭三之死與水寨被攻破,都是渤海國的複國武裝所為,對外隻是顧及顏麵未曾承認,以至於有了如宋朝過來的小報這些傳言。


    而眼前的和尚卻能從其佛教普及的角度提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倒也是比較符合他的心意的。遼東一帶的百姓,也就是太閑得慌,又沒有什麽信仰的東西,才容易被那麽一幫複國的人所鼓動。


    所以,他繼續聽著這位年輕的住持和尚有條有理地講著以佛教普及來根治渤海人的複國隱患的思路,於是大手一揮,直接打斷了他的講話道:“爾之法號是慈雲吧?”


    “……啊,正是小僧。”慈雲一時不知其意,隻得躬身應道。


    “傳朕的旨意,加封慈雲為左街僧錄,兼……門下省給事中。”耶律洪基隨口給出的這個官職便是正五品以上,也就是說這慈雲從此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遼的中上層官員。一時間,竟然激動地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唿“萬歲!”


    耶律洪基擺擺手,他太滿意這種隻需他隨口一封,任由對手是征伐疆場的大將,還是得道已久的高僧,皆會把持不住地向他謝恩的感覺。


    “朕即刻派人去東京道進行佛教寺院等事的督查與部署,你便按你剛才所說的方略,替朕把這兩個地方的民心好好地收攏收攏!做好了之後,朕還會賞你!”


    “謝陛下隆恩,小僧定將盡心盡力,將佛祖的真經真言普及遼東大地,將陛下的金玉良言傳至萬民心間,願陛下的光輝永照我萬裏疆土,願大遼之百世江山永固不變。”


    “還有。”耶律洪基揚了揚手裏的那幾張報紙,“南人搞的一些東西還是不錯的。這上麵雖然都是胡說八道,但的確是很吸引去看啊!你可以琢磨一下,在咱們遼朝也搞出一份來。這些事情,也就一並都交給你了!”


    “小僧謹遵聖命!”


    耶律洪基一擺手,便迴宮去了。


    其實他並不是沒有看出這個慈雲住持眼中那份對權務的渴望、也不是沒有覺察出對方是故意放了這三份報紙讓他來注意的。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怎麽樣呢?有野心的臣下沒有什麽問題,至少他們會為了自己的野心而去努力做事,總是好過一些屍餐素位的老朽貴族。


    在他耶律洪基的身邊從來就不會有野心家的缺位,饒是像耶律重元、耶律乙辛這樣的大野心家、大陰謀家又能怎樣呢?最後還不是被他這個天命所在的天子一個個地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嗎?更何況,眼前的這個,不過是一個小小僧官而已,正好便是可以利用他的野心與積極,盡快地幫助自已完成對於遼東及、東南的區域穩定才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二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二虎並收藏風流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