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李寧一到來之前,秦剛早就通過與烏索董之間的詳細交流,知道他一定會過來談判。所以便針對著他製訂了一係列的說辭與規劃。


    很明顯,李寧一陪著蕭奉堅出來打獵,原本隻是為了拍拍馬屁,做好伺候工作。沒想到,原本認為非常輕鬆的一次越境劫掠,卻演變成了全軍覆沒、主將失手被擒。而且這蕭奉堅還不是普通的主將,而是南京道留守事蕭得裏底的親侄子。


    這下子,李寧一怎敢就這麽迴去?


    所以,無論如何,他也要親自過來,把這事情徹底弄清楚並解決妥當,才可能為自己交差。


    如果秦剛隻是想訛他一筆錢,在這個時候,任是開口要個十萬八萬貫都是沒啥難度的,就算是再多要一些的戰馬來抵算,都不算是一件難事。


    但是秦剛想要的東西,卻會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方麵。


    而恰巧,在烏索董的描述中,這南京留守事蕭得裏底卻是一個毫無雄心大略,一心隻想積累財富、貪圖享樂的契丹貴族。李寧一便就是他身邊的狗腿子,沒什麽個人主見,就是靠著吹牛拍馬、曲意奉承,才做到了這麽一個三司使的位置。


    否則,他這個三司使也犯不著陪著蕭奉堅到這裏打獵啊。


    至於南京留守司裏有沒有明白人這一點,秦剛根本不擔心。因為這一次事件的性質決定了,李寧一迴去後,一定會與蕭得裏底盡一切能力來遮掩它:


    遼兵三百人越境被宋兵全殲,秦剛有心要是報功的話,都值得一路露布飛捷送進京了。


    反過來,這便是遼軍的恥辱,而這又是蕭得裏底的私兵,所以,就算秦剛放烏索董他們迴去,這些人的下場也是要被全部滅口,想滅幹淨的話,甚至還會包括他們的家人。


    所以,如果能夠把蕭奉堅交換迴去,這批私兵及其家人是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宋軍這裏的秦帥既然想要,那就直接送給他好了。即使加上那一千匹馬,也不過是毛毛雨,一並送過來,算得上亡羊補牢了。


    當然,交換蕭奉堅的事情,隻能算是過錯之後的補救。但是後麵再談成的事情,那就得算是李寧一為蕭留守那邊立功了!


    所以,李寧一在離開了宋寨,再渡河迴到北岸的一路上,已經在腦海裏完完整整地形成了一整套精彩且嚴密的說辭:


    先是蕭奉堅如何不慎陷入宋兵重圍而意外被俘,這一方麵一定要好好形容宋軍是如何地狡詐、軍力是如何地強大、又如何設置了巨大的圈套、又是如何損失了大量的兵力才達成了一目標。總之,一定要突出蕭郎君的英勇戰績與最終的無奈不敵。


    接下來,他李寧一在事情發生之後,將會是如何地毅然決定、又是如何地奮不顧身,孤身入營,再接下來便是怎樣地與宋將唇槍舌戰,從兩朝的外交、軍事、經濟等各個方麵,如何地碾壓並鎮住了對方,成功地談成了當前這樣代價非常之低的條件,達成了換迴蕭郎君的協議。


    再接下來,他李寧一又如何慧眼如炬、準確發現了宋營中的糧食滯銷的良機,再通過他的巧舌如簧、威逼利誘,最終為蕭留守這裏達成了一項“以馬易糧”的絕妙主張……


    李寧一的這一套措辭的思路,看起來隻是極其普通地按照時間發生的順序而講,但是他卻在這裏的中間,巧妙地加入了自己的私貨,從而把所有的功勞都安在了自己的頭上。


    經過一夜的疾馳,李寧一終於能在第二天趕到了析津府。


    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李寧一先行派了一人趕迴留守府,將蕭奉堅越境一不慎陷入宋軍之手的消息先行報給了蕭得裏底。


    然後,他再於之後的第一時間進府求見。


    果然,蕭得裏底立即召見了他。


    走入正堂之中後,李寧一立即撲地而倒,連連磕頭求罪:“下官隨蕭郎君出獵,之前未能細察敵情,之中未能出言規勸,從而導致蕭郎君身陷宋軍之手,罪莫大焉,請留守降罪以罰!”


    蕭得裏底在之前聞聽此消息時,已經大發過雷霆了,蕭奉堅是他大哥的兒子,要是出了事情就非同小可了。不過,在發過最初的脾氣之後,他開始想知道接下來的處理與應對是怎樣的。所以,此時蜷縮在廳中熊皮椅中的他,顯得身材更為短小,說出來的話語也更加地陰冷:“降罪的事,放到後麵再講,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你不會什麽都沒做,就這麽著迴來見我吧?”


    蕭得裏底如此地鎮定,也是基於對於遼宋形勢的基本判斷。


    遼與宋之間目前還是處於和平的狀態,就算偶爾出現衝突或誤會,隻要人沒有死,被宋軍俘虜的話,人員的安全還是不必太擔心的,大不了接下來通過外交途徑去談判要迴來而已。


    李寧一看到最危險的一關已經過去,立刻跪在下麵,趕緊添油加醋地匯報了自己隻身談判、並通過大遼的威名逼得宋軍的交換蕭奉堅的條件。而且他還極富心機地沒有去提是對方索要那些被俘私兵的家屬,隻是說,渡河作戰的私兵,死的死、被捉的捉,既然答應了宋軍需的一千匹駿馬與三百牧奴,那這些牧奴也就不要浪費其它人,直接把這些私軍的家屬送過去。正好也免了留下這些人在自己這邊成為不安定的因素。


    三百牧奴外加一千匹好馬,這樣的交換條件自然是極其地合算,不過這也符合遼人一向對於宋人的認知。


    一是自己的侄子有望可以贖迴,二是贖迴的條件並不苛刻,所以蕭得裏底的臉色看起來有所好轉,隻是叮囑了一句,這支私軍,戰死及逃亡了一大半,反正家屬也送給了對方,剩下來的那些人,也沒什麽價值了,直接處死好了。


    李寧一聽了這些話之後,心裏的擔心便基本放下了大半,趕緊趁熱打鐵地說:“稟告留守,這次在宋境小南河寨那裏,主要是蕭郎君不辨地形,誤中了他們的埋伏,一時不慎被俘。所以下麵的士兵擔心受責,盡數逃亡。其實下官這次出使,發現這南朝真是無人可用,居然派了一個才二十幾歲的年輕進士過來知滄州,這秦知州膽子又小、又沒經驗,除了前麵所說的交換條件以外。這次,下官還為留守談成了一筆可以大賺其錢的好買賣!”


    “大賺其錢的好買賣?”蕭得裏底一聽便來了精神,整個人的身體開始向外探出,“能有多賺錢,你來給我說說。”


    於是,李寧一便順勢說出了宋軍那裏有意拿出多餘的南方糧食用來交易的好消息,尤其是在他的諸多努力之下才達成的“一匹馬交換五十石糧食”之驚人優惠條件。


    果然,嗜財如命的蕭得裏底兩眼瞬間放光,他及他的家族,在南京道圈了大量的牧場,這黃河以北的土地,要是用作牧場的話,果然是肥美無比,讓他的牧馬數量得到了迅速地增長。


    隻是,馬多了,自然累及今年的馬價上不去。另一方麵,大量耕地的減少,卻使得今年的糧價從新年過後,就在不斷地上漲中。整個析津府的官場上也有人在私下裏議論,說這與他擴張牧場的關係很大。


    而李寧一帶來的這個消息,將會徹底扭轉這個極其不利的話題:高瞻遠矚的他,英明神武的知南京留守,用更多的牧場產出了更多的駿馬,然後,便在他得力的助手李寧一的操辦下,僅用一匹馬就能交換迴足足有五十石的糧食!


    那你們就來算算看,今年在這南京道的所有轄地,新增繁殖的駿馬何止三四萬匹,而多的不講,隻需要從中拿出一萬匹的好馬,那便能換迴多達五十萬石的糧食。今後看誰還敢質疑他的這一牧業優先的發展策略?


    於是,他立即同意了這項談判的意向內容,細節便交給李寧一去全權負責。當然,蕭得裏底卻強調,第二項事宜的前提,應該是建立在順利贖迴蕭奉堅的條件之後才可以開展。


    李寧一自然是滿口應諾,並稱:“下官一定會保得蕭郎君平安歸來!”


    其實在他的心底,更是惦記著蕭奉堅一旦能夠贖迴,他可是還有六千多貫的迴扣可以拿呢!他才不會讓這項交易有任何地閃失。


    “你好好辦事,此事辦成,本留守會向皇上請旨,為你升官加祿的!”蕭得裏底最後不忘了要好好勉勵這個為他用心辦事的奴才。


    李寧一立即拜謝了離去。


    出去時,正好遇見了南京留守司的統軍使耶律郭三過來,李寧一立即避讓在過道一旁,十分恭敬的稱唿了一聲:“下官見過耶律軍使。”


    耶律郭三卻是極其敷衍地哼了一聲,絲毫沒有把他這個馬屁精放在眼裏,便是急急地進去見蕭得裏底。


    他今天過來的原因是要為自己先前的一個疏忽之事作些補救。


    今年正月,宋朝更換了知滄州的官員,原本這樣的事情,身為南京道的統軍使,作為對宋最主要的具體軍事主管官員,必須要調查清楚對方這一新任知州的底細、以及調整的目的等情況,並向自己的上官知南京留守以及朝廷進行詳細匯報的。


    隻是那時,他剛到南京道,正忙於對於底下軍隊各部的整頓與收權操作,而底下人初步得到的情報顯示,這新任的知滄州秦剛,不過隻是一個非常年輕的進士而已,之前的官職是南朝新設的一個所謂提舉學政使,想必也不會是什麽重要的人物,所以也就沒有放在心上,更沒有安排對此人進行進一步調查底細的安排。


    結果一個多月後,上京的北院樞密院卻來了一封公文質問,說是去年通過鄜延大戰攪得西夏元氣大傷、之後又接連收複鹽、韋、洪州的宋朝新晉名臣秦剛到了河北知滄州,為何卻不見南京留守司這裏有任何的消息反饋?


    耶律郭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一時疏忽,竟出了這麽一個大漏子。


    不過,大多數的官員,在發現了問題的時候,最基本的反應並不是去反思自己的失誤以及這個失誤所帶來的危害,而是先去思考有沒有什麽證明自己的這個失誤不是失誤的理由:比如說,這個秦剛並非是什麽值得關注的名臣,又或者說自己當初已經是考慮過相關的問題了,正是經過判斷之後,才有了不需要向上匯報的看法。


    至於這個秦剛會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麽真正的威脅,他則完全不會擔心,不就是一個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嘛,南朝的官員能有幾個值得讓人擔心的呢?


    所以在過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了應對之辭。


    見了蕭得裏底之後,他先把北院樞密院質詢之事介紹了一下,然後便針對新知滄州的秦剛,說了一番自己的道理:


    “啟稟留守,關於南朝的這個秦知州,下官其實早就已經派了人仔細查過他的底細。此人是南朝的一個少年進士,今年不過二十二歲。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麽領兵打仗的經驗。都知道這些南朝人好吹牛,喜歡編一些故事來嚇人。而且據我調查所知,在宋夏兩國的鄜延大戰中,真正指揮作戰的,是鄜延路的經略使呂惠卿與涇原路的經略使章楶,這兩個人才是真正善於用兵的南朝名將,隻是他們都成名已久,這南朝皇帝也是一個少年人,喜歡吹吹牛、玩玩心理戰,就把這兩個名將的功勞都安在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進士身上,無非隻是想借此來打擊西夏人的士氣罷了!”


    這蕭得裏底此時還沉浸在剛才李寧一給自己勾勒的賺大錢的買賣之中,對於耶律郭三的這些話初時也就根本沒放在心上,隻是突然聽到了秦剛的名字之後,再想起剛才李寧一與自己匯報的事情,不正就是和這所謂的滄州秦知州之間的事情麽?光是聽著能被李寧一就輕鬆地算計的人,想來也不像是個聰明可怕的對手,於是便開口讚許道:


    “嗯,耶律軍使的分析言之有理,想那南朝也是無人可用,放個二十出頭的知州過來,何足為懼。南京這裏能夠有耶律軍使坐鎮,吾無憂也!”


    當然了,關於他的侄子帶著自家私軍,在東南邊境與宋軍交戰而全軍覆沒之事,蕭得裏底當然不會透露一個字,這是他自家的醜事,打不過宋兵,還兵敗被俘,說出來,要被全大遼的人笑話的。


    而後麵的那件事,卻是他自家可以獨享的發財之秘事,更是樂得要自我寬慰與滿足。


    至於耶律郭三,自從他到了南京道之後,一直就沒有把蕭得裏底這個所謂的上官放在眼裏,此次前來請示,不過隻是希望在場麵上把之前忘了匯報的事情抹抹平。


    對於南邊的形勢,他目前的重點還是放在易州布防的調整上,希望能夠對宋朝的廣信軍、安肅軍、保定軍的境內形成一定的壓力,再想著在合適的時機裏,製造幾次衝突,從而為自己撈取一些功勞。


    從內心而言,他是極度鄙視這個形似侏儒、猥瑣陰冷的知南京留守的。這蕭得裏底,除了依賴祖上的功德傳承之外,又能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軍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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