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兮在秦剛的催促下,去了郭員外家。沒有多長的時間便迴來了,看著秦剛急切的神情,卻是搖搖頭說:“哥,我去過了,郭小娘不在家,她的丫環也不在,問了一個家丁,說是去了揚州去探親。”


    雖然有點意外,但是盼兮打聽來的這個消息,無疑給了秦剛的內心以重重一擊:


    都說世人都嫌貧愛富、又喜趨利避害。對於之前來家裏的那些勢利街坊以及合作商戶,秦剛都覺得沒啥奇怪的。但是自從與郭家小娘在這段時間裏來迴書信交流了十餘封,他能感受到對方在字裏行間對他的真誠關心,看到了許多勉勵他苦讀讀書努力應考的話語,也更有許多迴顧童年趣事展望未來的貼心話語的交流。


    有那麽一小段時間,秦剛也很享受這種與人分享心情、共敘兒女情思的感覺。本來他覺得,既然曾經經曆過少年時期的不懂事,此時看中於他的郭小娘,應該能夠明白:錢財名譽,不過都為身外之物,人生在世,當以更高的理想與誌向為標準。


    誰曾想,不過來了一個欽差、不過尚還不知誰勝誰負的波折,他在元佑年間最珍貴的初戀,就這麽經不起風雨地夭折了嗎?


    看著突然落寞的哥哥,秦盼兮忍不住地心疼,轉而有違本意的安慰他:“哥,我這次的確也沒有看見她本人,也沒看見她的丫環,或許也真是碰巧了,她正好出門。不過這樣也好啊,也省得讓郭小娘子為你的事情擔心了呢!”


    “嗯,”秦剛笑笑,“沒事的,我沒多想。”


    秦盼兮看著哥哥的樣子,原先的不滿意情緒,此刻都成了關心與溫情:“哥,你放心,我是不管什麽情況都不會放下你的!”


    “所以說,咱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之後,胡衍跑過來說,水泥作坊這頭的幾家都是心定得很,幾個主家都是見過世麵的了,他們對於張盛富傳出來的消息都是聽一半、扔一半的。


    談建也從莊上過來,說秦三太爺讓秦剛放心,他們也在背後支持著秦剛,不必擔心後麵的事。又帶話說,若是城裏住得不開心,叫他們一家不妨搬去莊上住幾日。


    秦福聽了,感慨總算是自家人貼心。


    秦盼兮看了看黃小個,問道:“小個你呢?昨天我瞧你嗲嗲來找過你,是不是想迴家?”


    黃小個趕緊說道:“兮姐說甚什麽話!小個的嗲嗲昨天是專門來關照我,他說的話是:入了秦家之門,便要安心做秦家人。小個雖然沒念過什麽書,但是前些日子聽過大爺講課說話,就知道大爺是了不起的人。他沒辭官,就是小個要服侍的大官人!他要是辭了官,就是小個要跟隨的大爺!”


    一席話,說得胡衍、談建都豎起了大拇指,誇說這滿街的鄰居,還真沒幾家比得上他們黃家的眼光呢。


    秦剛便讓兄弟倆先迴去各自管好自己那一攤事,其他的事情不必多擔心。


    而他自己則安心迴到書房,考試前耽擱下來的兩本教材的後續工作還有很多,正好趁這段時間的清靜,把補充完稿的事情做起來。


    而劉惟簡那邊,卻過得比較糟心。


    這位來自宮內太後身邊的大貂鐺,自英宗起,凡曆三帝,一直以處事謹慎而著稱。


    這次奉太後之命來高郵,出發前小皇帝身邊的梁從政卻找了個理由來送行,雖然是什麽話也沒講,但卻讓老謀於事的劉惟簡聽出了一些潛在的意見與態度。


    如何才能讓太後與皇上都滿意呢?


    來的路上,他曾仔細考慮過,高太後所真正生氣的是那篇《少年華夏說》,隻是不能在明麵上以文定罪,總得要在這考試的流程或操作方麵找出點什麽瑕疵才好。


    這樣子的話,最終能在解試上查出點問題,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處理了秦剛,又不會與他正麵衝突。因為最重的板子,是打在毛滂這些人身上。


    這樣,太後那裏交待得過去,小皇帝這邊也不算得罪。


    誰知道,從到來的第一天起,事情就開始不受他的控製了。


    秦剛一上來,居然就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在他麵前辭了官。結果,一是太後要求的“斥責”失去了環境與條件,而他也毫無準備地與秦剛成了直接衝突的對立關係。


    接下來還是查查解試舞弊案吧!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劉惟簡就想把朝堂那些寫彈章的禦史的祖宗十八代都要問候上:你們寫彈章,好歹也要能捕點風、捉點影啊。


    這高郵軍乃是一內地小軍,人也少、事也簡單。花了幾日時間,把解試所有的試卷、文案宗卷都調來查看了一遍,無論是出題流程、鎖院規範,還是考試前後的糊名、謄錄,這一個個的環節,倒都是清晰無誤,連從中找個什麽差錯都不容易。


    這流程環節沒問題,那麽最終秦剛的解元身份,又是知軍、軍判以及軍學教授三人共同判定的結果。雖然一般來說,軍判總歸不與知軍一條心,可是這次的情況,就算黃軍判有心坑一把毛滂,但總不至於把自己也一並牽連進去吧!


    所以,權衡利弊,黃軍判也隻能選擇與毛滂等人統一戰線,堅持這次的解試過程中,閱卷無疏漏、規則無用錯、評分無用錯,因此,結果也不容置疑。


    在手下人的暗示下,張盛富倒是也幫著尋了些人來,提供了一些關於毛滂的所謂黑狀,隻是這些栽贓也好、揭發也罷,實在是既沒力度,又沒太大的價值。


    劉惟簡陷入了僵局之中。


    是不是就此拿著“查無實證、一無所獲”的結果迴京複命?


    劉惟簡在猶豫中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迴去的最佳時機。


    在京城,高太後想直接褫奪秦剛解元的旨意剛被傳出後,眾官嘩然。一開始中書舍人就明顯看出這是亂命,毫不客氣地封詔予以拒絕,但想著給太後保留著臉麵,並沒有對外透露內容。


    但想不到在高郵縣衙出了豬隊友,反向卻將這樣的消息傳迴了京城。


    立即便有蜀黨一派的禦史上書反擊,更有膽大的人直接責問太後此次派出內廷欽差的合法性,還有人直接彈劾幾位宰執疏於職守,導致亂命而出。


    再接下來,士林聽到了這個消息後,便開始出大問題了。


    這可不是車蓋亭詩案,那個案子裏,你太皇太後處理的是前宰相,大家都明白詩歌裏的文字問題都隻是借口,這本身就是朝堂高處的激烈鬥爭,有什麽你死我活的都屬正常。


    但這次卻是一次普通的解試,堂堂的當朝太後,卻要對一個小小的地方士子打殺,朝廷的尊嚴可不是這樣子來踐踏的。


    雖然,最終大家不能公然站出來指責高太後的昏庸與糊塗,但是大罵宦官的無禮無恥是完全可以的嘛。


    而且,大家還聽說,在這閹人的汙辱之下,年輕的高郵士子居然在他麵前憤然辭官了!


    在大宋,有兩件事絕對完全政治正確的,其中一件是罵宦官!另一件是辭官!結果,這次兩件事都連在了一起!


    全天下的讀書人,傾其一生努力,不就為了貨賣帝王家,謀得生前身後名。秦剛以不過年近十八的年齡,已得到了從八品之官位。之前是如何地惹人眼熱,這次的辭官就有多麽地令人同情。


    士人重名聲、崇氣節,不忍被閹人之麵斥而辱已,憤然辭去官職——對!事實真相定然是如此!


    最先是揚州學子憤而聚之,上書至揚州的淮南東路衙門,要求驅逐閹賊,恢複秦剛的官位。


    然後此消息傳到高郵,菱川書院的學生便炸了。此事發生在本地,又是自己書院的教授受到欺辱,難道就要坐由外鄉的學子幫助自己老師出頭嗎?


    在羞憤之餘,菱川書院的學生聚集起來,從臨澤出發,前往高郵城裏請願抗議。


    一路之上,逢鎮便會停下宣講一場,很快就能聚起當地的一些讀書人,等最後走至高郵城裏之時,出發的二三十人,已經聚集成了兩百多人。


    大家群情激憤,把縣衙大門圍得水泄不通,高聲要求欽差出麵與大家對質,責問為何奪走秦剛官職?為何否定高郵解試成績?為何定罪《少年華夏說》一文?


    因為來的都是學生士子,裏麵甚至還有一些往年通過解試的貢士,縣衙門口的一幫衙役顯然是畏手畏腳,不敢多動,隻能死死地守住大門,以不讓他們衝進去為底線。


    劉惟簡雖然是上過戰場的宦官,但那時身邊都有軍隊士兵,哪像這次也就兩三個隨身的小黃門。


    同時,他更害怕這幫年輕氣盛的讀書人衝動後亂來,趕緊叫知縣調人保護。


    夏歸厚趕來,苦著臉說手頭的衙役全都派出來,也不過二三十人,要應付這麽多的學生,必須要讓知軍下令調動廂兵啊。


    劉惟簡想想自己到來的第一天,就已下令讓知軍、軍判停職反省待命,此時再去求救,豈非是自取其辱麽。


    思前想後,劉總管把心一橫,這些破事自己管不了了,還是小命要緊,立即收拾了東西,讓夏歸厚安排了幾人護送自己從後門離開,片刻不敢停留,立即從北門逃離高郵,一路向北迴去了。


    不久之後,有膽大的學生翻牆進去查看,出來通報說欽差一行已經逃走了,人群中立刻迸發出勝利的歡唿聲。


    領頭組織的學生商量了一下,便共同執筆上書一封,請夏知縣代為呈給朝廷,表達了高郵學子要求懲治朝中奸滑小人、恢複士子秦剛官身與聲譽、認可《少年華夏說》一文的價值地位等多條要求。


    夏歸厚隻能派人出來接過文書,並好言相勸學生們離去。


    獲得勝利的學生們,哪肯就此罷休,便開始在城中遊行,慶祝這次鬥爭的勝利。


    行至一半,不知由誰開始帶頭,高聲誦起《少年華夏說》之文,一時間,朗朗之聲,響徹了整個高郵城。


    最終,毛滂還是帶著隨從與調集而來的軍士出麵了,在南門附近,截住了遊行的學生。


    “各位學生,我是高郵知軍毛滂,大家請聽我說幾句。”毛滂站在高處,大聲喊道,前進的學生們慢慢停下來,也安靜了下來。“本知軍已經聽說了大家的訴求,最重要的是,本知軍十分認同大家的訴求!”


    學生中頓時響起一陣歡唿,也有學生高叫“支持毛知軍!”


    毛滂又盡力示意大家安靜,又道:“本知軍此次也是遭奸人陷害彈劾,現欽差查問此次解試流程規範,無一有誤,也無任何舞弊嫌疑。解試結果無從質疑!本知軍已經上書朝廷,如若不給我們高郵學子還個清白,本官當掛靴封印,不做這個官了!”


    學生中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唿聲,並伴隨著“支持毛知軍!”“還我高郵清譽!”“嚴懲朝中奸人!”的口號聲。


    欽差都已逃走,知軍又站出來撐挺,學生們的目的既然已經達成,便在金宇等人的勸說下,開始散開,各自迴去。


    高郵城裏鬧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黃小個自然是被秦福派出來打探情況,他把事件都了解得差不多後,趕迴家裏時,正逢上菱川書院派來的兩個學生代表來家裏。


    秦剛知道了這些情況,顯然並不覺得有什麽意外。他便以教授的身份,感謝了這些學生的聲援,也感謝了學生的問候。


    “對於此事,朝廷將如何收場。我並不關心,你們迴去告訴同學們,還是趕緊迴去學習為重。過得幾天,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去書院檢查各位的研究與功課。”


    兩名學生代表興高采烈地迴去了。


    秦福卻有點擔心地問道:“這事情鬧得這麽大?聽說連欽差都被趕走了,朝廷會不會怪罪下來啊?”


    秦剛說:“別擔心,不是趕走,是他們自己心虛跑掉的。這宮裏的高太後也算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事怎麽就派了個閹人過來的呢?這樣一來,就算原先搞事的那幾人想算了也沒用,整個大宋的文官都不會同意這件事簡單地結束啊!”


    隨著毛滂的抗辯折以及辭官折送到京城,淮南東路、兩浙路以及山東東路諸路的學子聯名信也通過各路學政呈送政事堂。


    隨後蜀黨人士反擊力度也不斷加大,彈劾劉安世與朱光庭的折子也開始一封封地飛進政事堂。


    望著案頭堆積如山的這些奏章,呂大防和範純仁等人也非常頭痛,雖然這些都算是高太後惹出來的事情,但是現在他們也隻能對此選擇全部留中不發,更不敢送給她本人知曉——據禦醫透露,最近太後的身體是愈發地不好了。


    離開了高郵之後的劉惟簡,在沒有了人身危險之後,卻開始在路上想盡一切辦法地拖延著行程。


    雖然說按照常理,作為皇家家奴,這事情辦得再差勁,也必須得迴去向主子交待清楚啊!這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不過,劉惟簡人雖在外,皇宮裏的信息卻是一直十分靈通。


    他在出發之前,就已經知曉高太後的身體狀況,眼下,且不說會不會發生最壞的結果,哪怕能夠最後到身體太差、無法正常理事的話,這也能幫他逃過眼前這一劫啊。


    於是,再反應到了這件事的中心地點高郵時,事情便變得出奇地詭異了起來:


    欽差跑了,但離開了高郵後就慢吞吞地停滯在了迴京的半路上;


    毛知軍將針對自己的彈章一一辯駁提交了,可進了政事堂後卻一直沒有任何迴響;


    各地的學子的紛紛上書,同樣是進了政事堂後沒有一點反應;


    一切都在考驗著大家的忍耐力與裝聾作啞的定力。


    甚至,由於所有一切的不確定性,就連秦剛現在到底算不算是辭了官這事,都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


    而一直避在家裏的郭小娘,現在感覺到必須要決斷了:


    由於她自小便有主意,又受父親寵愛,當初讓她父親主動前去提親一事就可看出。


    之後秦盼兮偶爾來家裏之事,也被郭員外知曉,雖與小娘提出,但總是拗不過女兒的決意與固執。


    這次欽差剛來高郵,郭員外就打到到了內情,憂心忡忡地告訴女兒,秦剛這次的麻煩大了,可千萬別再有什麽聯係。甚至他還提出,要不索性就答應了張家的提親,以斷此後患。


    不過郭小娘的心機遠比父親深多了,她堅決否定了與張家結親的想法,不過還是退了一步,答應先以外出探親為由,迴避觀望一陣。


    原想著隻需要幾天的時間,事情便會明朗:


    如果秦剛被定罪,直接脫身。如果秦剛無恙,正好迴家。隻說之前走得急,忘了留口信。


    但現在的情況……


    郭小娘最終還是決心賭一把,她匆匆寫一下封書信,喚過丫環道:“趕緊,給秦家小妹送去。”


    看著拿到書信匆匆展開的哥哥,臉色雖然一直保持著一貫的淡定與從容,但盼兮還是抓住了他瞳孔的忽張忽閃,能夠感覺到哥哥心情的起落變化。


    “小娘她今天迴的家,之前走的時候的留過口信的,隻是丫環跟著她一起走了,那個家丁一直未遇到你。”秦剛輕輕地解釋,“她在聽說了此事趕緊迴來了,還問我生意上是不是有人擠兌?要不要她讓她父親來幫忙?”


    “哼,是麽,她有這麽好,你放心了吧!”盼兮總是對郭小娘有一股說不出的防備之心,可她也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哥哥開心。至少,現在她能感覺到秦剛說話時的那種如釋重負的情緒。


    時間慢慢地進入了九月。


    注:關於宋朝的學生運動,1936年的一本《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就曾開篇而言:“中國學生運動,始於漢、盛於宋。”史上最有名的一次運動就是靖康之難,東京太學生陳東率諸生伏闕上書,請立誅六奸,以謝天下,義聲著於今古。這主要還是緣於宋太祖誓碑確立“不殺士大夫與上書言事人”的祖宗家法,讀書人在宋代往往都享有難得的特權與寬容。更何況,宋代士人對於宦官的集體排斥,因此以反宦官為由於學生運動,都不會是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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