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縣衙,知縣夏歸厚獨獨留下了張盛富到後廳說話。


    “張押司。”夏知縣非常客氣,押司是對押錄吏的尊稱,“本官看了劉師爺交辦的整軍章程,這裏明確了修繕城牆一事,是交予縣裏來辦。所以,接下來如何調遣人手、如何測算預算、又如何安排進度等等,這些細則想來都是張押司所擅長之事,可要辛苦你了。”


    “哪裏哪裏。”張盛富腹誹不止,衙門裏的事情說起來都是他們這等吏員擅長之事,而知縣、縣丞等人擅長的事就隻有“喝酒吟詩”了。不過,他的臉上卻是笑意盎然、口中仍是謙遜無比,“這些都是下屬應盡之責。”


    “隻是此番葉知軍說是預算可以如實上報,張押司心裏可曾有點籌劃?”


    你娘的!張盛富繼續心裏罵道,事情不想幹,這錢倒是先盯上了。口裏卻誠懇答道:


    “下屬明白,這城牆修繕,當是百年大計,不可草率從事。我高郵現有之城池,築於開寶四年,時知軍事高公凝佑所定,周圍計有一十裏三百一十六步。城牆高二丈五尺,麵闊一丈五尺。”這得虧了昨晚預先做好的謀劃準備,顯得他精於事務,倒是讓夏歸厚感到十分信任。


    張盛富繼續說道:“隻是天寶至今已近百年,其間城牆雖有多次修繕,但也多次遭遇盜匪火侵,各處損毀大約會有三四十處,好在夯土仍在,大多地方都隻是城磚坍塌。所以,此番修繕,主要成本花費應該在包磚修砌這一項上。”


    夏歸厚點點頭,這些事情,平素他進出城門時,所看到的情況也的確如此。


    “修城牆所需要的人力,主體可以向知軍請示派發廂軍完成,所餘不足再征發少量民夫,我等需要統計的是這些人等的夥食開支,其為預算之一。”


    “但修城之重點在城牆包磚皆需定製,這些磚塊的采購費用,還有預留磚窯燒製時日,此為預算之二。”


    “當年高公凝佑築城有示,最費財力之處乃是這包磚之沙漿調配。為保證磚牆之牢固,需加入一定的糯米湯汁。此次知軍有令,我們自當如數測算並上報所需花費。但是……”


    張盛富看看夏歸厚有點皺起的眉頭,試探地說:“下屬有一建議,不知當不當說?”


    “你說來便是。”夏知縣就等著這個“當不當說”呢。


    張盛富壓低聲音:“這花費預算我們如實報上。但是想這城池修繕也是造福鄉裏、護佑民生之大事。縣裏凡大戶鄉紳,還是須得群策群力,各有表示之說……”


    一席話,正是說進夏歸厚的心底裏,沒有這種操作,他們又如何可以從中上下其手、貪墨斂財呢?


    看到知縣已初步認可,張盛富抑住內心的歡喜,開始將其昨天夜裏想清楚的手段一條條地細細講來,其間隱然已將秦家莊列入了盤剝的重點對象。


    當然,夏歸厚所聽到的隻是,這種打著“共襄盛舉”旗號的措施,可以讓他們在這場既可掙得從政業績的重大工程中,又可留下令人心動的巨額財富。


    兩人密謀許久之後,再度將縣丞、主簿與縣尉等人叫來。這等事情的操持把控,一手遮天是不要去想的,把所有涉及到的人統統拉進來,大家共同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就不必擔心會出現任何意外了。


    縣衙這頭正是一片陰謀詭計醞釀擺布之時。


    秦家莊這裏的水泥作坊正是幹得熱火朝天。


    在把外地的關鍵原料都設法解決來源之後,經過改良後的窯洞裏已經陸續燒出了好幾批的成品水泥。


    而被任命為水泥作坊負責人的秦水生,正在展示出他卓越的領悟天份:


    秦剛本來隻是建議他,對於不同原料比例所生產出來的水泥樣品,要先進行效果比對以及記錄,以便找到並確定最佳的配方比例。


    可是他卻告訴秦剛:不同的配方比例所燒出的水泥,不僅會改變水泥凝固之後的強度,還會改變水泥凝固的速度。所以最佳的配方比例不應該是唯一的,而是需要根據你的用途而選擇相應的比例。


    “比如要選擇這個比例的話,生產出的水泥強度基本不會改變,但它凝固的速度會更快!”


    “速幹水泥。”秦剛脫口而出。


    “對,剛哥起的這個名字就很好。”水生聽了很認同。


    秦剛則呆呆地看著水生,心裏說:果真,群眾中隱藏著最偉大的天才,關鍵在於你給他們以展示的機會。


    不僅如此,水生還讓秦剛幫他用筆記下了哪種比例下的水泥是適合於砌磚黏合,又哪種比例下的水泥更適合於抹平做水泥立麵。


    這不就是最早的水泥標號嗎?秦剛在內心暗暗地驚歎。不過他還是很嚴肅地對水生說:“你應該抽點時間學習寫字了,這些東西,你能夠自己記下來該有多好。”


    同時,秦剛則用紙畫了個口罩的樣式,讓水生拿去給莊子裏的大小娘子們,用多層的紗布做出一大批。


    囑咐在水泥作坊裏的每個人在工作時,都必須要佩戴這種防範灰塵的口罩。


    當水泥開始批量生產出來時,經過前期的規劃,秦規決定在莊子外圍,從靠近西側,也是地勢最低的地方開始,先行修建起一道防水牆,主要用來應對七八月間經常發生的河水漫出,順便也來看看水泥築牆的效果。


    出於完全的信任,他把莊子裏幹過泥瓦工的人都召集起來交給了秦剛。


    秦剛先是仔細詢問了他們過去常規的建築方法後,然後就在他們的基礎上提出了兩點全新的改良意見:


    第一,他讓工匠們在先向地下多挖了一尺多深,從底部開始砌牆,成為了牆基,當砌出地麵後,再在兩邊迴填土壓實。


    工匠們很快明白了,有了水泥的凝固作用,牆體就會凝固成像一塊石板一樣,插入地下後當然要比直接豎在地麵上穩固許多了。


    而且這樣牆在防範河水漫來的情形時,也不容易出現牆底滲水的問題。


    第二,為了加強這堵牆的牢固度,過去的方法應該是每隔一段距離,就在牆中加入一根粗木樁。但粗大的木料畢竟非常費錢,秦剛決定用水泥樁來替代。


    水泥樁按理說需要用到鋼筋,可是眼前的鐵料非常昂貴,根本就不可能,於是秦剛便安排工匠們去找陳年的竹子來替代。


    這些舊竹子先行破成差不多如手指粗的竹筋,然後再用竹筋紮入地基的地下,把它們用竹皮紮成柱子形狀的骨架。


    這種竹筋自然是比不上鋼筋的強度,但是用在此時,顯然是足夠了。


    最後在它的四麵用夾板灌入了水泥與石子攪拌後的沙漿。


    兩天後,夾板拆掉後,就成了一根根水泥柱,再等幾天的水泥凝固並達到強度後,這樣的水泥柱又便宜、又遠遠比木柱堅固。


    在熱火朝天的勞作中,秦剛再一次感慨的就是,這些最樸素的勞動者,對於所有的工藝革新,並沒有想像中的抵觸與質疑,他們更加相信於自己眼中看到的與手裏摸到的,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領悟到這些創新的意義與價值,轉而歡天喜地從接受到應用,進而開始不斷出現自己的再創新。


    比如大約四五天過後,有個叫秦老四的工人就來問秦剛,既然可以用竹筋紮成柱子的形狀澆築出水泥石柱,他是不是可以用竹筋紮成平麵網來澆築出水泥石板。


    秦剛自然是在驚訝與興奮中讚揚並認可以他的這種飛躍式創想,並宣布把這種水泥石板命名為“秦四板”。


    一道整齊平整的牆壁在莊子西側沿著河道的走向,迅速地矗立起來了,工匠們還在牆壁兩邊抹上了水泥沙漿麵,在凝固之後仿佛就成了一道沒有縫隙的巨型石牆一樣,在河道邊蔓延伸展開去,甚為壯觀。


    好在外麵通行的大道在莊子的另一側東麵,除了本莊的人,幾乎沒有人會走到這道牆這裏,也就不太可能發現這裏的奇跡。


    不遠處,秦規陪著秦察,帶著不可思議的心情,親眼看著這項意想不到的神奇工程的落成。


    “稟告族長,縣衙裏來人了,正在您家的見客廳裏等候。”有莊民跑來傳話。


    秦察一聽,皺了皺眉,心想衙役上門定無好事,但又不能怠慢。便帶了秦規一同趕去。


    進了見客廳,隻見一側的座位後麵站了兩名有點不太耐煩的衙役,座位上坐著的是一個麵目平常、身體稍胖的中年吏員。


    秦規認得,趕緊加快兩步上前招唿道:“哎呀呀,原來是張押司過來。我等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來人正是張盛富,我在縣衙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知縣、縣丞一等人都能從中有錢可賺,自然不會還有誰會管他想要以此對付誰。


    在向葉知軍的師爺匯報了之後,張盛富就信心滿滿地帶著手下人來秦家莊了。


    “見過秦老太爺。”張盛富還是保持著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在臉上,“還是某等來得匆忙,不及提前知會啊,無妨無妨。”


    秦察畢竟年長,又是莊上的族長,隻是微微欠了一身,以示行過了禮,便招唿著給幾人上茶後,便問道:“敢問張押司來到敝莊可有什麽指教?”


    “唉呀!”張盛富先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秦老太爺可能有所不知,近來朝廷裏下了旨意,葉知軍那裏又定了期限,這高郵城的城池要進行大修。當然,我們夏知縣一向是把體恤子民、愛惜民力放在施政之首位。為了此事是殫精竭慮、全力周旋、多方籌措、無不用極呀!”


    秦家的兩位也不是第一次和這位奸滑胥吏打交道,自然是一邊微微點頭傾聽,一邊靜聽他真正來意的最後表達。


    張盛富自是老謀深算,在對各種吹捧之辭之下,反反複複地強調,正是夏知縣的各種努力,得以申請調動了大量的廂軍,減少到了對高郵本地民夫的征用;同時又不辭麻煩地向軍衙申請盡可能多的撥款,以便最大限度地幫助各位來解決各種修城材料的采購等等。


    可是,咱們也不能什麽事都讓父母官去勞心勞力的是不是?所以,接下來的事,就非常需要我們本地子民、尤其是像秦家莊這樣的地方大族、像秦老太爺這樣的名望鄉紳,要站出來表示表示對不對?


    “修城大計,的確是地方大事。需要我等如何出力,願聽聞夏知縣的囑咐安排。”秦察不得已地出聲應付道。


    “秦老太爺果然是識大體之人!”張盛財擊掌稱讚,便示意旁邊衙役拿出一份表單遞給秦察,繼續說道:“縣裏十分體諒大家的財力人力之差別,給各家士紳都分配了一點點出力的活計。這份便是需要秦家莊出力的一些小活。”


    秦察接過清單,與秦規一起細細看來。


    張盛財哪會等他們看清楚,便隨即站起身提醒道:“這是縣裏諸位老爺商議定下的,秦老太爺可以細細地看,也可以多點時間準備。我就代表全城的百姓先行謝過秦家莊的大義啦!告辭!”


    此番的目的既已達成,三人也不指望這次從莊上得些什麽好處,立即揚長而去。


    留下秦察與秦規對著清單有點目瞪口呆:


    秦家莊分配修繕的城牆段計有一裏長,軍衙可以提供基礎的磚石鋪料等等,另行撥款修繕輔材費用兩百貫,秦家莊可免除提供役夫,但需自行補足輔材采購之不足等等。


    這份派工清單看似問題不大,其中還提到會撥款兩百貫錢。但是再看一眼輔料內容與驗收標準,秦規便不由地冷吸了一口氣。


    這段城牆,須按“高二丈五尺,麵闊一丈五尺”標準重新包磚,包磚的檢驗標準是:以一丈見方之地,匕首紮磚縫,五次不能有一次可以紮入半寸深的,為合格。


    稍有經驗的人便會明白,要達到這樣的牢固標準,這包磚必須要用糯汁灰砂砌實並進行勾縫。


    兩裏長的城牆,所用糯米砂漿中的糯米耗用,秦規雖然沒有算過,也知道是這兩百貫錢隻是能杯水車薪,遠遠不夠的。秦家莊需要自己去補足的費用,可不是一個小數。


    注一:兩裏長、二丈五高,包兩麵,加一丈五麵,折算成磚體大約七千立方。耗用砂漿占比約兩成五,估算糯米熬汁後在砂漿中比例為兩成,那基本需要三百五十立方的糯米,差不多三百五十石。


    注二:據《蘇軾文集》卷35《申明揚州公使錢狀》第985頁,元佑四年至七年,揚州糯米每鬥“不下八九十文足”,卷32《再乞發運司應副浙西米狀·貼黃》第911頁,元佑六年三月,淮南宿、亳州災,“米價高七十七文”。可見糯米平常價比災年普通米翻倍高後的價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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