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月離開的第五日。


    蕭離站在山邊,伸腦袋望下去,腳下白霧繚繞,一眼看不到山腳。山峰陡峭筆直,又全是積雪,想要爬下去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此時傷已好了,且感覺又有精進,也不敢誇口能向淵月那樣來去自如。


    “如果縱身一躍,落到半山,再來一個鷹擊長空,然後就像大鳥一樣滑翔……”


    蕭離自言自語,孤獨寂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說話的人。哪怕現在有個啞巴能聽他說兩句,那也是種莫大的心理安慰。


    他又往山腳看了一眼,穿過繚繞的白霧,心裏不禁一陣慌亂,恰好一隻蒼鷹從霧中翱翔而過,又自語道:“連這家夥都不能飛躍山巔,何況我還沒有它那一雙翅膀,天呀,真要等淵月迴來?”


    他現在已經不那麽確定,淵月究竟是在救他,還是在懲罰他。


    山風吹過,嘴唇已經幹的起了好幾層皮,伸手在山邊抓一把雪,塞進嘴裏含化了,一股冰涼直入腹中,身子被激的縮起來。靠著石壁坐下來,又是煎熬的一天。也許等淵月迴來,自己已經瘋掉了。


    “啊——”


    他用盡全身力氣嚎叫,心中的鬱悶絲毫不減。整個人猛地跳起來,運起空靈一式,山間白霧隨著天地之氣攪動,被他吸到山巔,那景象仿佛瀑布倒流……


    人無聊到極致,真的會瘋掉。


    白霧在山巔旋成一個圓,被天地之氣壓縮的越來越小。蕭離幾乎將所有功力發揮出來,這幾日他都是這麽幹的。當身體被掏空,整個人軟倒在地上,那種鬱悶無聊的感覺才會減少一點。


    白霧形成一個團,他忽然生出奇怪的想法:也許極致壓縮,這白霧會變成一團雪。於是拚了命的凝聚天地之氣,白霧團越來越小,終成一個球狀。然而即便真的人定勝天,也不會是現在的他。


    那白霧轟的一聲炸開來,聲波傳開,山間積雪有一處轟隆隆的滑到山下去,蕭離也被震的一頭撞在石壁上,就此暈厥。他終於達到目的,再不會感到無聊。隻是暈厥的前一刻,還很清晰地罵自己:瘋子!


    人暈過去了,意識卻還有些清晰,迷糊之中,聽到有個狂嚎的聲音:起……


    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血色一樣的天空,又進入了那個幻境。漫天黃沙飛舞,化作一條條巨龍衝向天空,扭動著巨大的身軀,咆哮著陣陣龍吟。天空一下變成黑色,伸出無數黑色巨爪。


    巨爪抓住衝向天際的飛龍,旋即化作黃沙墜落,天空重又恢複成血紅色。


    蕭離看到獨孤無我長發飛揚:“你搞不死我的……”隻見他漂在半空,反手一抓,那條血染的紅色大河,好似被他一把抓了起來。大河如一條長鞭,被他握在手中,抽向天際。狀如,蕭離不禁為之震懾。


    天空重又變成黑色,顯現一個巨大的龍頭。獨孤無我手握長河,一下抽過去。黑龍張口咆哮,一嘴咬過去。長河忽轉繞了幾個圈纏住龍頭。


    獨孤無我大喝一聲:“你給我下來吧……”


    他人往下墜,黑龍一聲咆哮,顯得極其憤怒,這時天空一陣波動,遙遠的地方顯出龍尾。龍尾擺動,幻境世界立刻狂風驟起。卷起黃沙猶如一座巨山撞向獨孤無我,長河碎落,獨孤無我被震落而下,半截身子埋進黃沙中。


    天空重又恢複血色,幻境重又恢複寧靜。


    獨孤無我神情落寞,爬著把下半身從黃沙中拔出來,仰臉躺成個大字,望向血色的天空,雙眼之中充滿不屈與倔強。忽地坐起來,怒衝衝看向蕭離:“都是你小子,我殺了。”


    他抓起一把黃沙投過去,黃沙竟如一杆長槍,伴著龍吟聲飛射而來。蕭離早就預防著瘋子,雙手一圈成圓,周邊黃沙驟然聚在他身前化作一個旋轉的圓盤。兩相撞擊,蕭離整個人被震飛出去摔落在黃沙上。隻覺得氣血翻湧,想要吐血的感覺。想不到幻境之中,感覺卻是這麽真實。想不到獨孤無我隨意一招,卻有這麽大的威力。


    獨孤無我怔怔看著蕭離:“嗬嗬,奇哉怪也。”也不見他如何跳躍,隻是身形一動,人就已站在蕭離麵前:“小子,你當真不是天都之人?”


    “我早跟你說過。”蕭離心想:不知道在幻境中被搞死,會不會就真的死了。幻境也是蠻好,起碼有個人說話,比在雪山之巔一個人無聊鬱悶強的多。


    獨孤無我好像很興奮:“早些時候並沒有看出來。《大涅盤經》空靈一式,能修到這一式的,又怎會是天都的人。是誰教你的?”


    蕭離幾天不說話,話癆的勁兒也上來了:“不空和尚。”


    獨孤無我聽了搖頭:“扯淡,他能有這本事,《大涅盤經》修習不易,若沒有絕世高人指導相助,修習不到一半,就被天地之氣漲死了,還能讓你活到現在。小子,我懂很多的,想騙我……”


    “沒人騙你,事情是這樣的。”蕭離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聽眾,便將事情始末說書一般的講了出來。說自己如何被南風南風救迴太平鎮時,獨孤無我神情略異,說到得了怪病,求醫不治,輾轉尋到九公。獨孤無我神情悲傷,竟有些想要抽泣的樣子。這哥們也太能共情了。


    之後說到九公教他修習《大涅盤經》,後又遇到不空和尚贈他空靈和寂滅兩式。


    獨孤無我驚道:“寂滅一式也在你手裏?”


    蕭離說:“被九公拿走了,但我記在腦子裏。”他指了指自己腦袋,然後又講起耀辰怎麽重傷自己,淵月怎麽暗暗相助……


    獨孤無我感歎道:“全是舊相識呀,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嗯,不管了。那麽你是怎麽得到血玲瓏,卻又和血玲瓏合而為一呢?”


    蕭離將前前後後說了,獨孤無我急切問:“南風從何處得來的血玲瓏?”


    蕭離把淵月的話說給他聽。獨孤無我一屁股蹲在地上:“原來是這樣,我是個不祥的人……”他瘋了似的,一邊嚎叫一邊狂奔,整個幻境世界像是要沸騰,黃沙飛起來遮住血色的天空。


    等他停下,安靜下來。蕭離試探著問:“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麽?”他看獨孤無我的神情,傻子也猜到,他必也是牽扯其中的人。


    獨孤無我卻沮喪的說:“我是誰又能怎樣,被困在這裏,終究逃不過消隕,隻是或遲或早的問題。你也一樣,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能修成寂滅一式,將血玲瓏徹底消滅。可我所知,佛門自古以來,便沒有一人能修成這一式。”


    蕭離說:“淵月說了,她也許有辦法,或者帶我去天都……”


    “哈哈……”獨孤無我一陣苦笑:“你可知道血玲瓏的來曆?”


    蕭離要有,獨孤無我接著說:“道家有言:載營魄抱一。營是血肉,魄是神魂。營魄抱一才是完成的人,你看我。”


    蕭離隻見獨孤無我忽地變得模糊,然後又變得透明,之後又恢複成之前的樣子。


    “我現在的狀態,便是魄。我和你一樣,也不知為什麽,竟能和血玲瓏合而為一。可我的的確確不是天都之人,更不是淵氏一族的血脈。說來也是很巧的事,那年老師將我從大雪山救迴,我醒了之後也和你一樣,過往的一切記憶全不見了。”


    “這麽巧的?”


    “若不是聽你說,我也不信會有這麽巧的事。當年血玲瓏融入我體內,借我的精血滋養,變得猶如魔物。好在我當時已是神遊境,舍卻身軀,不再助它成長,可我的魄也被它困在幻境裏,人歲月消磨。”


    “我也不知道這一困,是漫漫多少歲月。我也終於明白血玲瓏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它也和我一樣,是個魄。”


    蕭離不禁驚愕:“魄?那麽它也是有意識的。”


    獨孤無我說:“我曾在天都看過記載,說上古有世代,縱橫天地。我想什麽哪裏是什麽,隻不過是上古靈獸,通天地之靈,納天地之氣,隻是其間發生了不可想象的天地異變,導致隕滅,之後才有了人類這個原本弱小的物種稱霸天地。但人類有靈,有著許多修行法門,這法門從哪裏來的?”


    “自然是留下來的。”蕭離猜測。


    “無論佛家所謂羅漢境界,道家所謂真人境界,其實修行的法門和天都的本質沒有太大區別。就本質上講,皆是煉精化氣,煉氣還虛,煉虛合道,合道神遊。試想一下,倘若一個上古巨獸也有了神遊境界,在那一次天地異變之時,他不得不舍卻身軀……”


    蕭離明白了他的想法:“那它就會像你一樣,神遊物外,以魄的形式存在。”


    “血玲瓏就是它的魄,而它就是一條上古巨獸——黑龍。”


    獨孤無我指向天空,天空一陣扭曲,一個巨大的龍頭的影子隱隱浮現。


    “隻是它太強大了,能將魄實質化。”獨孤無我說:“千萬年以來,它以人為媒,吸食天地之氣養魄。天都之人,卻以為它是神明,可笑至極。若是神明,就要隨著什麽時代覆滅才對。”


    “你這想法,太過於……”蕭離不知道要用什麽詞來形容。


    “這不單是我的想法。”獨孤無我說:“第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本身也是要作為祭品的,隻可惜這人天生倔強不屈,竟然叛出天都。最後還與天都為敵。後來他發現《大涅盤經》的最後一式寂滅,可將血玲瓏徹底隕滅便投身佛門。隻是他即便天賦過人,也沒有修成《大涅盤經》,卻也修的大金剛神力,而成一代尊者。”


    蕭離一驚:“金剛無畏!”


    獨孤無我訝異看著他:“不錯呀,這些百餘年前的密文,你竟也知道。”


    他不是知道,而是第一次聽到大金剛神力,便是在陳生提到金剛無畏的時候。


    獨孤無我長歎一聲:“寂滅一式從未有人修成,即便是我老師。往事如煙呀。這許多年來,我越發覺得自己虛弱,終有一日神魄將消散。隻到那日,我感覺到天地之氣,我知道,血玲瓏終於又找到了一個新的花盆。”


    自己是個花盆。蕭離心裏一陣惡心,這和寄生蟲鑽進身體有什麽兩樣。他仿佛看到一幕情景:自己躺在地上,全身爬滿蛆蟲,白色的蛆蟲在他肌肉,筋脈,骨骼上肆意妖嬈的扭動著身軀……


    獨孤無我接著說:“也就是那一日之後,血玲瓏也活了過來,它甚至想要吞噬我。可笑,它是神遊,老子也是神遊,真幹起來,老子會怕一頭畜生。”


    蕭離說:“我看你也並不占著優勢。”


    獨孤無我說:“哼,我早舍卻身軀,隻有神魄存在,倘若沒有這個幻境,早唄天地之氣同化。如今在這幻境中和這畜生鬥上一鬥,也算死的不憋屈。何況還有你的?”


    “有我什麽事?”


    獨孤無我大笑:“說了這麽多你不明白嗎,你也逃不過的。你隻有兩條路走,一是被血玲瓏吸幹精氣變成幹屍,而是像我一樣,舍卻身體,保留神魄。說不定我們兩人聯手,能徹底消滅這頭畜生,破開這個幻境。”


    “然後呢?”


    “然後我們同歸於天地,這本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宿命。”


    蕭離深吸一口氣:“你這話很能安慰人,人固有一死。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獨孤無我說:“也沒有這麽悲觀,未發生的事,誰又知道呢。隻是你現在還虛都不是,或者你根本沒有機會到達神遊。或者等你到達神遊時,我早已徹底隕滅,到時候你隻能重複我的悲劇。在這個環境中苦苦煎熬,直到下一個花盆出現。”


    “不要說了。”蕭離驚懼,想一想都覺得恐怖:“不怕實話告訴你,無論哪條路我都不在乎,因為我未必能活到那時候。”於是將自己要去大悲寺,盜取《七月手劄》的事講了,他故意隱去南風的原因,隱隱覺得這人和南風有著某種聯係。


    獨孤無我說:“你想要手劄做什麽?”


    “不是我想要,是別人想要。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與不空和尚有些微的情分。”


    “嘿,把空靈寂滅兩式傳給你,這不是一般的情分。有人對手劄感興趣,有意思,有意思……”


    “有什麽意思?”蕭離問。


    “哦,沒什麽,隻是覺得有趣。”獨孤無我說:“不要擔心,我幫你一把。保準隻要你開口,不空和大智兩個和尚,乖乖的把手劄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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