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影繞過林木,在紅豆樹下站了片刻,向三生石走去。


    聽見有人來,方星翊迴頭看去,本已醉意朦朧的眼瞬間恢複了清明:“慕姑娘?”他的衣服已濕透,顯然已在這裏站了很長時間。他看了看慕語遲赤裸的雙腳,心頭翻滾的思念與牽掛化成了輕飄飄,不鹹不淡的三個字:“你來了。”


    “嗯。”慕語遲長發披散,麵色青白,一手拎著一壇子酒,一手拎著一個包裹。她在三生石前站定,將手裏的東西丟下。“我來看看三生石上有沒有長風的名字。”她沒問方星翊的傷勢如何,也沒問他是如何將美人淚送到淩秋雁手中的。有些事,知道就好;有些情,記著就好。不必非得宣之於口,說得一清二楚。


    “沒有。我已經找過很多遍了。重聚的魂魄想要轉世為人,必須得重啟輪迴盤。一旦輪迴盤重啟,前世的情緣就會消失殆盡,無法在來生再續。這是因為魂魄重聚雖比不上起死迴生,但終究有違天道,需要付出代價,接受懲罰。”


    “這樣啊。”過了許久,慕語遲才用極慢極慢的語速道,“我曾答應要陪他看遍人間四季,體味平凡與煙火,如今我卻連……連說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她仰望夜空,眼眸中沒有光,隻有深沉得看不見底的悲寂與哀傷,好似溺水的人看見最後一塊能救命的浮木被突如其來的風浪拍成了碎片。“方星翊,你有法子讓長風迴到我身邊麽?隻要片刻,片刻就好!我有句很重要的話跟他說。”


    “抱歉,我沒這個本事。不過,我曾聽父親說,如果拿到紫青雙玉,就可以獲得一次赦免,不會被剝奪今生的記憶和緣分。隻是這紫青雙玉原是神界的原始老祖和他妻子的定情信物,紫色的叫紫凰,青色的叫青鳳,是六界中排名第一的寶貝,過於難得!若能將這兩塊玉佩合二為一,就是唯一能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並無罪修改一次姻緣簿的鳳凰釵——弱水。慕姑娘若想要,我願為你尋來。”


    “為我尋來?倒也不必這麽麻煩。斬斷與我這不祥之人的聯係,重新開始新生活,挺好的。”慕語遲看著嫁衣上縫補的痕跡,淒涼一笑。“弱水……多好聽的名字啊,卻這般讓人傷心絕望。”她靠著藍霧樹坐下,眼睛始終望著天空,好像目光的盡頭就是顧長風,他正含笑凝視她,一如既往的溫柔。“罷了!說什麽都已於事無補,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方星翊看著她流淌著不知是淚是雨的臉,輕聲道:“天涼,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不了。喝醉了怕忘記自己是誰。我不能忘記我是誰,我得記住我是十三公子,是梅先生的侍藥師,是碧霄宮的二代掌門,是安和國的君後……記住了這些我才不會哭,才不會軟弱,才不會垮掉。我不能哭,不能軟弱,更不能垮掉。我不能,不能……”慕語遲蜷縮在海棠樹,似乎非常冷。長發飄在雨水裏,與落葉和花瓣糾纏,剪不斷,理還亂。


    “偶爾放縱一次,暫時忘記那些煩人的事,忘記自己是誰,不一定就是壞事。”方星翊走到慕語遲麵前,垂眸看著她,“誰都有撐不住的時候,不是麽?”


    “你和長風說了一模一樣的話。長風還說,實在撐不住了就不必再撐,隨心所欲一迴說不定會有新光景。”慕語遲望著方星翊,眼神中充滿了從未有過的乞求與哀懇,“我不想撐了啊方星翊!我想死,我想和長風一起死。你成全我?隻要你讓我死,我什麽都答應你!”


    “不可以!你不可以死,你得好好活著!”方星翊清楚地看見淚水順著慕語遲的眼角滾落在雨中,內心一片哀鳴。若不是慕語遲已嫁作人妻,他一準已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進懷裏,為她遮擋風雨。“你可別亂想!”


    “多可笑啊!我已生不如死,想死卻不能夠。總有一天,我要把這……”慕語遲忽地住了口,原本就無神的目光愈發渾濁迷亂。她扶著樹幹強撐起身,嘴角一陣陣抽搐,“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為什麽我總是在說‘總有一天’?為什麽要等到今時今日才悔不當初?為什麽?為什麽!該死的人是你啊慕語遲!長風他有什麽錯,要遭此橫禍!都是你,都是你多管閑事,都是你成天地想著救這個幫那個!對,是你,就是你!是你該死!是你該死!是你……”


    “慕姑娘,慕姑娘……”任憑方星翊如何唿喚,慕語遲始終沒有迴應,隻是一遍一遍重複著那句“是你該死”,漸入癲狂之態。方星翊忙將一粒清心丸喂入她口中,輕拍她幾處穴位後再以靈力護住其心脈:“慕姑娘,清心凝神!萬萬不能讓心魔附身!”他的指尖隻蜻蜓點水地挨上了慕語遲的嘴唇和身體,卻還是像在火爐上烤似的發燙。


    慕語遲呆滯地站著,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過了好半天她才凝噎著道:“方星翊,人生……為什麽會這麽苦?我想要的很少很少,卻還是得不到……”


    “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信我這一迴,我不會騙你的!”方星翊心疼得快發狂了。從前聽別人說眼淚是女人的武器,他隻覺得好笑。成分不同的水而已,怎麽就成武器了?真是荒唐!簡直就是危言聳聽!到這一刻他才信了,眼淚不但是武器,還是要人命的武器。他心裏的那個小人已跪在慕語遲麵前,瘋狂地磕頭求道:求你!別哭了!我把命給你好不好?別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腫了……


    “好起來以後呢?”慕語遲哭道,“長風不在了,是好是壞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方星翊,為什麽我想要的總是得不到?為什麽?我不甘心!我到死都不甘心!”


    方星翊狠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都壓了下去:“正因為不甘心,才更要努力活下去,這樣才有機會彌補遺憾。活著的確很難,可再難也要向前看,我們要對得起那些為我們犧牲的人,是不是?”


    “若前路有我愛的人在等我,盼我,我願披星戴月,踏平坎坷,筆直向前且一生無怨無悔!可是,那兒誰都不在……誰都不在了!”


    “不會誰都不在的。還有很多……”燈光映照下,慕語遲嘴角那縷被雨水稀釋了的血色格外刺眼。方星翊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那被無數人稱讚過的善於體諒他人寬解他人的能力根本無法在慕語遲麵前施展,也絲毫減輕不了她內心的痛苦,因為她與顧長風早已自成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隻有屬於他二人的點點滴滴,旁人誰也進不去。自己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個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看客罷了!這個認知差點讓他崩潰,他對著酒壺猛灌了幾口,本所剩不多的酒就一滴不剩了。許是那酒太烈,他又喝得太急,被嗆得直咳嗽。溫熱的液體漫過他的眼眶,那是他千年萬年也不曾流過的淚。他小心藏好心中的千頭萬緒,任由雨水帶走眼淚,喃喃道:“沒酒了……”


    慕語遲拿起她帶來的那壺酒,勾在指尖送到他麵前:“送你了。”說完便朝下山的路走去,單薄的身軀猶如枝頭的殘葉,已經受不住一絲風雨。


    “慕姑娘,你有東西沒拿。”


    慕語遲緩緩道:“扔了吧。”


    “姑娘請留步!”方星翊緊走兩步,又道,“今日姑娘嫁得有情郎,星翊無以為賀,僅以一諾相許,惟願姑娘餘生安好!”


    慕語遲頓住腳,沒有迴頭:“你要許我什麽?”


    “隻要是姑娘的願望,無論何時,無論何事,星翊都會替姑娘實現!”


    “我將你困在碧霄宮,你不恨我麽?有可能你再也迴不去海神門了。”


    “斬妖除魔,匡扶正義,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碧霄宮前途未卜,你就不怕受我所累,前程盡毀,從此無緣仙門?”


    “隻要碧霄宮需要,隻要慕姑娘不發話,星翊此生都會留在碧霄宮。”


    慕語遲默立半晌,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壺笑紅塵來:“敬你正直坦蕩,敬我逆風飛翔,敬鬼神黑心無良,願亡魂……無憾,無傷!”她鬆開手,那雕著春日晚景的玉壺墜下懸崖,碎得沒有一絲聲響。


    眼見她消失在黑暗裏,方星翊哽咽無語。他一口氣喝了半壺酒,緩了一會神才注意到那酒中有絲絲縷縷的梨花香,不由心下生疑。他忙又喝了兩口細品……沒錯,是梨花醉!他頓時僵住了!味道這麽好的梨花醉必定出自釀酒高手,且至少已窖藏了二十年之久。是誰給她的?他拎起包裹,急急地迴披香苑去了。


    包裹裏緊實地裹著一個防腐防水防生鏽的大匣子,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玩意,有的精致有的粗糙,一看就出自不同的人之手。匣中有一本小冊子和一封信。信很薄,最多就一頁,而那小冊子的厚度則足以寫完很多人的人生。他猶豫再三,最後決定一探究竟。


    小冊子記錄了慕連城的一生、他與蕭堯的博弈、和柳沉煙的婚姻、慕語遲從出生到以十三公子揚名於世的種種,以及有關顧長風的一切,當然還有那壺梨花醉的來曆。按最後一章的時間推算,這個匣子在鳳舞山莊被滅前的半月才被封存起來。


    有關慕語遲的事,方星翊看了又看。他終於知道慕語遲為何會那般信賴顧長風了,因為她的命是顧長風給的,她成長路上的每一步都有顧長風的付出,她的青春亦是顧長風的青春,她的血淚融合了顧長風的血淚,她與顧長風共用一條命!他們真正做到了同生共死,是彼此生命中最珍貴的溫柔與光亮,亦是彼此刀槍不破的後盾與鎧甲!同時,他也知道了慕語遲不肯原諒慕連城的原因。換作是他,他豈止不原諒,恐怕還會拋棄姓氏,從此不做慕家人。


    一個邊緣嚴重磨損的小小撥浪鼓上凝固著黑色的血,那是慕語遲的血,是她說錯了一句話被掌摑後吐出的血。方星翊仿佛看見她滿身傷痕,跪在瓢潑大雨中,寧死也不肯向顧長風揮鞭的倔強眼神……


    方星翊將信放入匣中後燃起一盆火,拿著那冊子看一頁記一頁,記一頁撕一頁,撕一頁燒一頁。搖曳的火光中,慕語遲清冷的眼眸靜靜地與他對視,不見悲喜,卻透著蝕骨的孤寂與厭倦。他從胸前取出一個尚未完工的香囊,雙手捧至鼻端,深嗅其中的香味,平日裏清亮不染一絲情愛的雙眸此刻盡顯癡迷與眷戀。像是怕香囊中的香氣被吸光了,片刻後,他珍而重之地將香囊放迴原處,又戀戀不舍地撫了又撫,好半天才挪開手。迴想往日種種,一股令他身軟神昏的顫栗如滾滾春潮將他淹沒,他溺於其中,難以自抑地發出一聲近似於悲鳴的呻吟,黑色的眼眸變成了幽冷的冰藍色。


    風停下腳步,看這個驚才風逸,壯誌煙高的仙門貴公子自斟自飲,如品仙露般慢慢喝光了半壺梨花醉。隨著最後那杯酒入口的,還有他的兩行熱淚和一個女子的名字。


    最後一頁剛投入火中,走廊上傳來了雪淩寒的聲音。方星翊目光微沉,衣袖一拂將酒壺和匣子隱去。他不打算讓雪淩寒知道這些,至少目前不會。“這麽晚了,有事?”


    “她不在霓凰城。謝輕晗說婚禮結束她就不見了。這麽大的雨,你說她會去哪?”


    根本不需要反應,雪淩寒說完方星翊就明白了:“你找慕姑娘去了?大喜的日子你跑去新郎那裏問新娘的去向?你腦子沒問題吧?”


    “我隻是想看著她出嫁而已,可是我去的時候婚禮已經結束了。”


    方星翊無語極了,忍住罵人的衝動道:“結束了就對了!你仔細看看喜帖上的時間,然後想想謝輕晗的信使到達琅寰山的時間,再算算以你的速度趕往霓凰城所需要的時間,就知道你為什麽沒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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