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謝了。風變得刺骨了。莉香居的茉莉也隻剩黑瘦幹枯的藤蔓了。一眼看過去,處處透著蕭瑟。冬天快來了。


    謝輕晗入主霓凰城的第三天,莫待退隱江湖的消息傳遍了三界。有好事者趕往莉香居查探,那裏已關門上鎖,人去樓空。而鳳來客棧也在一夜之間易主,成了福安樓老板沈離淮名下的又一大招牌產業。


    有人說,莫待早有退意。他在碧靈鎮試煉時,就已與沈離淮談好了價格。如今雪淩寒另娶,他意懶心灰,不願再待在鳳梧城,便與顧長風遠走他鄉。


    至於棲鳳樓和鳳鳴閣,依舊燈紅酒綠,繁華如故。沒有了顧長風,錦瑟和秋蔓也還是沒有和解,還是明爭暗鬥,還是誰也不肯讓誰,誰都想壓誰一頭。有人設了個局,賭顧長風最後會娶誰。不久,便有人以萬兩黃金入局,賭顧長風誰也不會娶,他會陪在莫待身邊,一生一世,直到白頭。


    雪淩寒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去莉香居。他總是站在棧橋上,默默地看那盞畫著菊花和落葉的燈,一看就是一整夜。從前這裏沒有燈,隻有雪白的茉莉、滿地的月光和蔓延的青草。從前這裏有人,一個不說話就能讓他心花怒放,愛不釋手的人。後來,他帶走了那盞燈,放在他的書案上,卻從未點亮。


    十一月初一,小雨。諸事皆宜,三界無事。


    十一月初七,天晴。宜祭祀,宜婚嫁,宜恩赦,萬事亨通,百無禁忌。謝輕晗便在這一天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安和,大赦天下。同時頒布了一係列新法,開倉放糧,減輕賦稅,恢複生產,發展民生。他沿用了前朝所有的地理名稱,沒有動霓凰城裏的一草一木,更沒有燒殺搶掠,隻是撤換了宮中的陳設,將宮殿名字也一一換了新。他的寢殿還是叫停雲居,一應擺設都還跟魔界的一樣。緊挨著停雲居的是醉清風,裏麵空空如也,隻在靠窗的幾上放著一個檀木盒子。謝青梧夫婦和謝輕塵安土重遷,卻又不舍得放謝輕晗獨自一人在外,也在皇宮中覓了一處安身之所。天慕山交托給了兩位文武雙全的重臣,米元暉做了其中一位的隨行書記官。


    露水還沒幹透,莫待已開始漫山遍野找野果了。他找野果不是為了吃,純粹是玩。這山裏有一種毛茸茸的果子,堅硬無比的外殼上包裹一層密密的絨毛,看著柔軟卻十分紮手。且這絨毛粘性極強,沾在衣服和頭發上就極難清理。昨天他玩這果子毀了一身新衣服,被顧長風罰兩天不許吃小魚幹。


    “公子,你還沒束發。”顧長風在崖下叫,“束好了再玩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先玩。”莫待一邊摘果子一邊迴話。“我今天要把這些小果子搓成大果子,滾著玩。”他見豆蔻正與一群鳥在楓林間嬉戲,分享彼此的經曆,心想:流星再不把這小妞娶迴家,怕是要被拐跑了。


    “那玩意紮手得很,你當心點。”顧長風望著密匝的楓樹和成片的蘆花,若有所思,“你打算在這裏玩一天?”


    莫待鼓著腮幫子使勁吹走一片蘆花,才道:“不行嗎?這裏很好玩呀!”


    “行,怎麽不行。隻要你喜歡,你住在這裏都行。”


    “住就不用了,還有更美的風景在前方等著咱呢!”


    “那你好好玩,餓了告訴我。”顧長風哼著小曲,把昨天采的紫藤花花籽收進盒子。冷不防莫待竄到他麵前,一手托著一個海碗大的毛球,二話不說就朝他扔去。他敏捷地躲到樹後麵,笑著道:“你頭發炸起來了,跟這毛球特別像。”


    莫待吹開覆在臉上的頭發,哼道:“那你還不趕緊替我紮起來?太礙事。”


    見他已兩手空空,顧長風不疑有他:“好,你找個舒服的地方坐著。”話音剛落,莫待手裏變戲法地冒出一把毛球。他還沒來得及躲閃,衣服和頭發已遭殃了。“呀!”


    “呀!”莫待學著他的樣子叫了一聲,叉腰笑道:“誰家的公子這麽壞呀!”


    顧長風轉念一想,按著頭頂的毛球一通揉搓:“我自己沒本事摘下來,得麻煩公子了。”


    “少來。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能來找我,我還要去撿楓葉。這深山裏的氣溫低,楓葉紅得晚。我撿些好看的帶給先生,他肯定喜歡。”


    “好吧,你不管我也不勉強。一會把這幾縷頭發剪了就是。”


    “你……”莫待摩拳擦掌,嚷道,“壞蛋,就知道威脅我!”


    “那你到底幫不幫我?”顧長風揚聲道,“豆蔻,公子欺負我,你快替我啄他。”


    “才不管你倆的閑事!”豆蔻頭也不迴地道,“忘了昨天我差點變成紅燒鳥肉?”


    莫待三兩下卷起袖子,從顧長風懷裏摸出一把梳子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瘸著腿也要把路走完。不就是梳頭嘛,小菜一碟。公子我今天心情好,就給你當一迴粗使丫頭。”


    顧長風在緊鄰蘆花叢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笑道:“那就有勞公子。”


    莫待小心翼翼地摘著毛球,生怕拽斷一根頭發。顧長風輕輕合上眼,感受蘆花輕掃,秋風拂麵的舒爽。


    紅彤彤的楓葉不斷從高處飄落,隨波逐流,漸行漸遠。水流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見比燕麥長不了多少的小蝦在水裏遊來遊去。長滿水藻的石頭底下,鑽出幾隻青殼螃蟹。它們橫著越過旁邊的石頭,與另外兩隻螃蟹結伴鑽向一堆亮晶晶的泥沙,似乎在玩尋寶的遊戲。


    低柔婉約的歌聲飛出莫待的喉嚨,在山林間迴蕩。那歌隻有簡單的曲調樸素的詞,聽在顧長風耳裏卻無比親切。小時候,莫待害怕睡不著,他就靠這首歌哄睡。沒想到,時至今日莫待還記得。顧長風迴頭,撞上了一雙溫柔的眼睛,不由心頭狂跳。“公子……”


    “怎麽了?”莫待扶正他的頭,柔聲道:“怕我梳不好?”


    “不是的。我……我是想問……你……接下來想去哪裏?”


    “按照之前規劃好的路線走就行。咱們現在已經到安和的邊境了,明天即將踏上新的旅程。當然,如果你有別的想法,可以隨時改變行程。反正就咱倆,你怎麽喜歡怎麽來。隻要不叫我去給你摘天上的星星,你走哪我跟哪,隻求掌櫃的賞小人一口熱飯熱菜。”莫待調整著發髻的鬆緊度,直至滿意了才插上那支黑玉發簪。“以後我每天替你梳頭,以衝抵飯錢。”


    “我能拒絕麽?”顧長風撐著胳膊,笑看莫待,眼眸中湧動著幸福快樂的光芒。


    “不能。隻要和錢有關,必須強買強賣。要不然……”莫待忽而收了聲,拉著顧長風來到草淺的平地,低聲道:“來人功夫不算太高,氣息淩亂,不知是友是敵。”


    顧長風腳下輕滑,悄無聲息地轉到他身後,眼底殺氣凜冽。


    “莫公子,蘇某有要事求見!”大概是怕莫待突下殺手,蘇舜卿人未到聲先至。略等了一等,他才來到二人麵前,抱拳行禮。莫待瞥了眼他染了血的衣服,目光極其冷淡。


    顧長風笑問:“城主是湊巧路過,還是特意前來?”


    “特意。”蘇舜卿捂著胸口,極艱難地喘息,“兩位不必驚訝我為什麽能找到這裏。蕭堯飲食中的香料是我親手培植出來的,在香氣消失前,我可以追蹤到食用過它的人。”


    顧長風目光微沉:“這麽說,我家公子是被蕭堯算計了,還是被城主你算計了?”


    蘇舜卿忙道:“顧掌櫃息怒。沒人敢算計公子,這隻是巧合。我來此並不為自己,是向公子報信的。柳莊主被一個蒙麵大漢抓走了!”


    “他這麽沒用?隨隨便便來個人就把他抓走了?他這武林盟主可以一頭撞死了。城主若真心想救柳宸鋒,那就趕緊去找那幾個掌門人商量對策,別來打擾我家公子的旅行。我家公子已經不做江湖人了,江湖上的事他不過問。”


    “本來我是要去找他們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來找你們。”蘇舜卿也不管莫待和顧長風想不想聽,徑直道,“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我與柳掌門同宿在距離碧靈鎮不遠的一家客棧。晚飯後我們正在談論今晚的集會,突然殺出一群人,奔著柳莊主就去了。他們武功高強,且人多勢眾,殺了我們不少人。柳莊主仁義,瞅機會幫我脫了身,自己卻被抓走了。”


    “是他讓你來找我家公子的?”


    “不,是我自作主張。莫公子俠肝義膽,與柳莊主相交匪淺,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決計不會見死不救。但別的掌門就不好說了。這年月,誰還沒個小心思?關鍵時候隻想保全自己的大有人在。救人如救火,沒時間可浪費,我便一路找了過來。還請莫公子原諒在下不請自來。”


    “名劍山莊鮮少與人結怨,那些人為什麽要抓他?”


    “有傳聞說他能解讀斷魂劍的劍譜。”蘇舜卿掬了口河水喝,癱坐在河岸上。“活到這把年紀,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我想救慕九公子,救不了;想救柳莊主,也救不了。想做點好事替自己贖罪,怎麽就這麽難?”


    莫待依舊沉默著,盯著河麵的目光卻隨著水波起了漣漪。


    顧長風道:“慕九公子?你說的可是鳳舞山莊的慕無雙?他還活著?”


    “活著!隻是知道他活著的人並不多。”


    “慕無雙怎麽了?該不會也被人抓了?”


    “前天,九公子和我不約而同去退思峰尋找慕莊主的遺骸,不想撞上了尋找林漫遺物的關木通。雙方言語不和起了衝突,關木通一怒之下重傷了九公子,並揚言要在今晚的聚會上將他開膛破肚。”


    “他也不怕舌頭疼!”顧長風冷笑道,“他是欺負慕家沒人麽?”


    “如何證明你見過九公子?”莫待折了根蘆葦,冷眼盯著蘇舜卿。


    “關木通重傷九公子後,從他身上搜出了木蘭策並據為己有,還嘲笑他被人毀了容……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


    “毀容?慕無雙毀容了?毀到什麽程度?”


    “是的,毀容了。他臉上都是從前留下的舊傷,怕是難恢複了。莫公子如果不信我,也沒有救人的打算,我也不強求。就此別過。”蘇舜卿抱抱拳,縱身離去。


    莫待沒有挽留,隻看著連綿起伏的山脈出神。很久之後,他問:“你怎麽看?”


    “可以肯定這是一個陷阱,蘇舜卿就是衝著公子你來的。大概是因為咱們用那三封信威脅他不許出兵,害他被蕭堯罰,所以設下圈套報複。可是蕭堯已死,我想不明白他這麽做能得到什麽好處。”


    “我卻想明白了一件事。十二龍衛被我們除掉了十個,首領李晚熙業也伏誅。除了董玄蟬下落不明,就隻剩統領他們的那位目前還是個謎。我常常想,董玄蟬的武功已快追平你和柳宸鋒,那麽在他之上的人應該更加厲害才是,可武林中並沒有這樣的人。既然不是靠武功立足龍衛,那就隻能靠智謀上位。論智謀,我也沒發現誰能超越你。可就在剛才,這個人出現了。他先以受害者的姿態示弱求助,再說一席慷慨正義卻真假難辨的話成功勾起你我的好奇心,最後再打出九公子這張王牌,逼得我不得不改變行程。蕭堯厲害!充分利用了人的慣性思維巧妙地隱藏了他真正的身份。”


    “聽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蘇舜卿的身手不算出類拔萃,而人們說起龍衛首先談論的是他們高深莫測的武功,自然就將他排除在外了。加之鳳梧城城主本身就是替蕭堯辦事的,很難讓人疑心他身份之下還有另一重身份。”


    “這件事如果是蘇舜卿主謀,一切都變得簡單明朗。如果不是他,那幕後之人所圖就絕不隻是算計我那麽簡單。此人能拿捏蘇舜卿,還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算準了隻說柳宸鋒出事我未必會前往,可隻要九公子有難,刀山火海我都會去闖一闖。會是誰呢?蕭堯?這些都是他臨死前安排好的?目的呢?一個必死之人費盡心思搞這麽多事的目的是什麽?”


    “該不會真跟斷魂劍有關?”


    “斷魂劍就是個勾人的幌子。老毒物都隻見過半本劍譜沒見過劍,壓根不知道那玩意長啥樣。蕭堯一個死人要斷魂劍何用?陪葬?他不是那麽無趣的人,不會做這蠢事。”


    “可是蘇舜卿還活著,斷魂劍可以幫他聚集人脈,亦可以幫他重新立足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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