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莫待環視眾人。“下去休息吧,站著怪累的。”


    “你是什麽人?報上名來!竟敢擅闖王爺的軍帳,死罪!”


    莫待沒理說話的軍官,笑道:“王爺不請在下喝杯茶麽?”


    “來者是客。來人,給公子上茶,上好茶。”蕭逸見眾人依舊刀劍在手,虎視眈眈地盯著莫待,笑了:“他要想殺我,再來一百個你們這樣的也不夠看。瞧見他那支笛子沒有?”


    有那精通江湖事的,細看之下叫了起來:“你是莫待莫少俠?”


    莫待抱抱拳,甚是和氣:“少俠不敢當,就是個江湖郎中,混飯吃的。”


    蕭逸笑道:“既然是郎中,必定是望聞問切,無所不精。公子看看本王,是否康健?”


    “王爺正當壯年,鍛煉不輟,又保養有方,自然是康健的。隻是大敵當前,難免思慮過度心火過旺,吃兩劑藥就沒事了。”


    “是麽?不知公子可有藥方?”


    “沒有我敢上門?王爺放心,我有良藥在手,保證藥到病除。”


    蕭逸注視莫待片刻,揮了揮手道:“爾等退下。帳外三丈之內,蚊子都不許放進來。沒有本王親自傳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違令者,立斬!”


    眾人得令,迅速退出軍帳。蕭逸親手斟了茶,示意莫待落座:“請問莫公子,本王的心火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滅?”


    “王爺不想打仗,不願看戰火肆虐,生靈塗炭。奈何身居高位,抵不過一紙皇命。不想進也不能退,進退兩難,是人都得上火。”


    “是,本王是不願意打仗。可既然已應承了聖上,就會替他分憂解難,掃除叛軍。在本王這裏,要麽進,要麽退,絕無進退兩難之說。因而,即便是憐憫蒼生無辜,本王也必定會血戰到底,寸土必爭!”


    “王爺乃沙場喋血之人,為何說話這般忸怩?有了憐憫之心,難免就會左右為難。承認這一點不丟人,也無損王爺的聲譽,反倒讓王爺的鐵血手腕中多了些人情味。”


    “軍人不需要人情味,軍人需要的是聽從命令,盡忠職守。”


    “那麽請問王爺,您當真認為有必要為了一個爛透了的王朝搭上數百萬將士的性命?王爺南征北戰多年,為的是百姓安樂,求的是家國安泰。可是您看看如今的昭陽國,可有半碗米粥供百姓果腹?可有半寸樂土供他們安枕?如此境況之下,王爺真忍心再將他們置於戰火之中?”


    蕭逸擦著一杆長槍——一杆當年蘇映雪親手為他鍛造的長槍,神色冷了幾分:“你是謝輕晗的說客?你想讓本王倒戈?或者說,你想讓本王放棄抵抗?說吧,你與謝輕晗到底是什麽關係?”


    “同路人。一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同尋找光明的同路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利害關係。”莫待端起茶喝了一口,又說:“王爺,其實您比誰都清楚,大局已定,昭陽國已是窮途末路,再打下去也隻是徒增傷損而已。想讓昭陽國起死迴生,必須有明君掌權,賢臣輔政,施行仁政,招賢納士,廣開言路,減輕賦稅,恢複經濟,改善民生……如此種種,非大才不可為。縱觀天下君王,隻有謝輕晗堪當此任。”


    “本王不否認謝輕晗有明君之才,奈何本王是昭陽國的寧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王幹不出那不忠不義的事!”


    “敢問王爺,為何忠?何為義?賢者有雲,上思利民,忠也。義者,尊賢為大。而忠義之人,當忠天下。何為天下?民也。說到底,王爺守護的應該是昭陽國百姓的安寧,而非一國之君的王權富貴。可眼下王爺為了蕭堯的帝位不顧百姓的死活,這是哪門子的忠,又是哪門子的義?”


    蕭逸沉默半晌,悶聲道:“本王當然知道民為重,君為輕;當權者要以民為先,以民為本。也知道要敬賢禮士,更清楚我等此行無異於螳臂當車,不過是拖延時日罷了。可本王到底是蕭氏血脈,即便有千百個不情願,也不得不勉力為之。”


    “王爺有情有義,顧念血脈親情。蕭堯呢,他也會麽?”


    “聖上確實做了不少荒唐事。可在一幹宗親中,他對本王還不算太壞,始終顧念著一絲骨肉親情……”蕭逸的臉上飄過一絲自嘲和無奈,繼而是苦笑,“這也是本王無法棄他於不顧的原因之一。”


    “要論這自欺欺人的本事,王爺當數天下第一。您說蕭堯顧念骨肉親情,那麽請問小王爺是怎麽死的?”


    蕭思源之死本是皇室秘事,知情者寥寥。這會經莫待之口說出來,蕭逸不但不意外,反而認為他不知道才不正常。“源兒的事是場誤會,皇上說他隻是想嚇唬本王,沒想到誤傷了源兒。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麽。”蕭逸忽地變了臉,目露兇光,“你不用再浪費唇舌了,本王是不會改變主意的。你走吧,看在你是源兒朋友的份上,本王今天不抓你。”


    莫待依舊坐得四平八穩,玩著那個並不精致的茶杯蓋:“小王爺若泉下有知,看見他拚死保護的父親原來是個冥頑不靈的老頑固,不知會作何感想?王爺,在下鬥膽猜測一下,您該不會是想戰死沙場,既全了自己忠義的名聲,又可以去地下見妻兒吧?”


    蕭逸一怔,隨即笑道:“不愧是你,一猜就中。”


    “真沒想到啊!王爺天縱英才,計謀百出,竟也有這為了一己之願,不顧成千上萬無辜性命的時候。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聽不出是諷刺,還是隻是在陳述事實的語氣讓蕭逸不知道該以什麽態度來接話。好在莫待也沒想讓他說話,又自顧自道,“不過這樣也好。既然王爺連死都不怕,那我也不必擔心您承受不起打擊。”說完從乾坤袋中摸出一疊錦帕送到蕭逸麵前。“作畫的人畫技高超,王爺一看就能明白。”


    素色的錦帕上,蕭露蕊的模樣活色生香,宛如活人。她握著手絹的左手自然地下垂,右手緊緊捏著衣襟,靜靜地望著宮牆上方的天空,眼含輕愁卻又笑意盈然,似乎再多的愁苦都阻擋不住她對生活的期盼與向往。每張錦帕上,她的裝扮迥異,隨行的侍女也不盡相同,但這個剛下轎時的動作卻如出一轍。蕭思源陪在她身邊,笑容滿麵,好像就要見到久未謀麵的心上人那般開心。


    “這……這是什麽?”蕭逸握槍的手抖得厲害。“本王問你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這是寧王妃進宮侍寢圖。”莫待盯著蕭逸,一字一頓地道,“出自上官媃之手。”


    “你敢胡說八道毀她清譽!”蕭逸一把掐住莫待的脖子,恨不得立時將他活剮了。“小蕊進宮是去向淑妃娘娘請安的,她怎麽可能是去……”他猛地想起,每次蕭露蕊出宮後都神思恍惚,精神狀態特別不好。問她,總說是與淑妃娘娘說了一夜體己話,缺覺了。再問,就說是每個月女人都會得的病。他私下問過王府的醫官,得到的答複是王妃身體康健,月事準確,差不多就是那幾天前後。從此,他再無疑心。“是慕容瑤的主意?”


    “是蕭堯,淑妃娘娘是被逼無奈。蕭堯以你和小王爺的性命要挾寧王妃,逼她就範。然後又逼迫淑妃娘娘替他周全,不然就殺了四皇子和你。淑妃娘娘說,昭陽國可以沒有四皇子蕭暘,但不能沒有寧王蕭逸。為了保護您,她們咽下了所有的苦。還有,那晚小王爺之所以會在宮中,是因為上官媃故意讓他知道了這件事,他想求個明白。王爺,你說小王爺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赴死的?可悲啊!他用命保下來的父親,竟然為了……”


    “別說了!這不是真的!定是你編排出來離間我們君臣感情的!”蕭逸舉槍就刺,正中莫待的肩膀。“你為何不躲?”


    “王爺心中的恨必得見血才能緩解。傷疤是我揭開的,這一槍該我受。”莫待無所謂地看著傷口,撕了塊布條簡單纏了兩圈就算包紮過了。“王爺如果不解氣可以再刺我幾下。我皮糙肉厚,無礙的。”


    長槍落地,蕭逸掩麵泣淚:“本王何德何能,要她們如此犧牲?”


    “因為您是寧王,是昭陽國的護國柱石,是百姓的希望。他們保護你,等於在保護千千萬萬的百姓。王爺,如果您一意孤行,將百姓拖入戰爭的泥潭,豈不等於在踐踏他們的心意與付出?”蕭逸的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堅決,莫待卻並沒有趁機遊說,而是見好就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看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心想:得,我恐怕快成妖孽了。“王爺可知四皇子為何要把一個武功不太高的雲起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


    “侍衛的武功不如主子的比比皆是,這不足為奇。且雲起從小在四皇子身邊長大,情同手足,他們形影不離也正常。”


    “王爺如果這麽想,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件事說起來是湊巧了。蕭宛瑜之死令在下心中疑竇重重,於是就派人調查了調查,一不小心竟然發現,雲起竟然是王爺一位故人的兒子。”


    “本王的故人?是誰?”


    “蘇映雪。王爺熟麽?”


    “誰?”無論何時,“蘇映雪”這三個字對蕭逸來說都是一記重錘。他呆了半晌,才緩緩問道,“映雪的兒子不是宛瑜麽?”


    “連王爺都這麽認為,看來淑妃娘娘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到位。當年,淑妃娘娘救下蘇映雪的孩子後,又秘密從宮外抱迴一個孤兒,然後將兩個孩子調換。真正的皇子被送出宮寄養在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小商販家,成了雲起。而那個孤兒則取名為蕭宛瑜,頂替皇子留在宮中生活,直至被蕭堯殺害。”莫待輕歎一聲,眼底滑過點點憐憫。“王爺,雲起是你和蘇映雪的孩子。”


    不啻為平地一聲驚雷,劈得蕭逸頭暈目眩,三魂出竅六魄離體!腦子裏飄過許許多多的記憶碎片,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將那些碎片拚湊完整:當年,臨出征的前一夜,他與蘇映雪偷嚐禁果,抵死纏綿。就是那一夜,蘇映雪有了身孕!難怪蕭暘到寧王府玩耍時,總會找各種理由讓他指導雲起兵法,還會讓雲起斟茶倒水,忙前忙後伺候他。他感覺他的魂魄飄到了雲端,又從雲端落迴地麵,再迴歸他的身體……如此反複,折騰得他暈乎乎,茫茫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許久之後,他捂著臉開懷大笑,直笑得涕淚俱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真好!真好!映雪,你聽見了麽?我們有孩子了,他還活著!還活著!”他哭著笑著,全然沒有王爺的驕矜,也沒有軍人的堅強,有的隻是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的思念,以及被這思念吞沒後的軟弱。燈光照著他斑白的雙鬢和血淚勾勒出的皺紋,將他的過往歲月也照得明明白白——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意難平!


    “王爺,出征之前您一定見過蕭堯。他是不是時常捂著心口,像是很難受?”


    “你怎麽知道?”蕭逸迴想著見蕭堯的情景,似乎想到了什麽。“你下毒?”


    “不是我,是寧王妃。我得到消息,寧王妃深夜進宮獻劍後的第二天,蕭堯的身體便出現了不適,其症狀和百日穿心銷魂散很像。我猜,寧王妃知道蕭堯愛短劍,而且還喜歡以身試劍,她便在那把子母劍上塗了足量的百日穿心銷魂散,然後獻給蕭堯。按日子算,蕭堯已經沒多少活頭了。他應該也察覺到自己中毒了,且將不久於人世。他派您出征,不是為了江山社稷,是希望您死在他前頭。如果您與魔界開戰,就正合了他的心意。”


    “休想!”蕭逸怒喝道,“他休想!”


    “不知道接下來王爺作何打算?”


    “本王自然是繼續帶兵前行,直至與謝輕晗的軍隊會合。這樣做的目的是不引起蕭堯的懷疑,不讓他提前準備。待兩軍休整好後,我等便殺往霓凰城,打他個措手不及!”


    “王爺好計策!在下萬分佩服!”


    “本王有一疑慮,他日謝輕晗入主昭陽國,將如何安排那一眾老臣?”


    “去留皆隨意。如果謝輕晗膽敢做那兔死狗烹的不義之事,我必定親手擰下他的腦袋。”


    “本王憑什麽相信你?又憑什麽相信謝輕晗?”


    “昭陽國三朝元老杜閏芝,一直生活在魔界。謝輕晗時常登門求教,兩人亦師亦友,相處甚歡。單憑這一點,王爺就該相信謝輕晗有容人之量。至於我嘛……”莫待抽出體內的銀針,現出一副全新的容貌:“王爺可還記得在下?”


    蕭逸眯著眼看了又看,怎麽也想不起來:“本王該記得你麽?”


    “十幾年前,王爺遭奸人算計,被困九陽山,孤立無援。那個一人一劍,陪著王爺殺出重圍的少年就是我。”


    眼前這張清秀出塵的麵孔實在與當年那個文弱平凡的青澀少年相去甚遠,但輪廓卻又有些像。“何以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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