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雨,將楓葉蓄積一季的顏色全部激發出來,像是誰將新娘子的蓋頭揉碎,撒得漫山遍野都是。滿眼黃葉堆積,遍地落花成塚,花與葉裝點下的街景在空蒙的晨霧中顯得格外詩意。掃街的老人拎著掃帚和簸箕,對著滿街的敗葉與殘花發愁。他的眼中沒有詩,沒有美,隻有需要清掃的垃圾,隻有生活的疲憊。


    風不涼,日光柔和,正適合遊山玩水。


    一大早,沈離淮就親自送來請帖,邀請雪淩寒一行前往福安樓吃茶鑒寶賞百花。雪淩寒知道他是想借仙門的名氣為他的生意貼金,並不想應承。奈何雪千色嚷嚷著要去,隻得應了。雪千色知道,莫待不去雪淩寒就不會去,於是她又軟磨硬泡,直到莫待答應同行。


    自然,梅染也不會湊這個熱鬧,獨自在房中看書修靈。冷不防莫待偷偷翻窗進來,搶了書就跑。他換了本書看,沒看兩頁又被莫待搶了。如此這般,一個看一個搶,誰也不說話。到最後,梅染實在無計可施,隻得放下書跟他出門去了。


    福安樓今天不對外營業,所有的奇珍異寶隻供仙門弟子玩賞。不論多貴重的珠寶,隻要有誰相中了,一律白送。


    沈離淮和一班夥計盛裝迎候在大門口,一個個紅光滿麵,笑容可掬。他將眾人迎到攬菊堂,招唿家奴伺候茶點。賓主雙方客套一番,便直奔主題了。


    落英繽紛的園子中央,高大的合歡樹結滿了果實。幾長溜樣式各異的桌案上擺放著罕見的珠寶,每一種都沒有重樣。雖說仙門弟子見多識廣,但見那麽多價值不菲的寶物同處一室,也不由暗暗稱奇。雪千色每看一件,必定與琅寰山的相比較。她常去琳琅齋,對裏麵的珍寶了然於胸,隻覺得眼前的這些不過是還看得過眼罷了。迴頭見眾人興致勃勃,不由心生鄙夷:沒見過世麵,小家子氣!她跟雪淩寒打了聲招唿,說自己有些胸悶,想出去走走。雪淩寒明白她的心思,由她去了。離開攬菊堂不久,她遇見了謝輕雲:“你怎麽不去賞寶?”


    謝輕雲正靠著柱子聽風,聞言忙站直了身子:“沒興趣。”


    雪千色看看天空,笑問:“我想去外麵逛逛,要一起麽?”


    謝輕雲略微遲疑:“這……就你和我?三公主不怕別人說閑話?”


    “怕?哼!有什麽可怕的?怕了我就不是雪千色了。你去不去?”


    謝輕雲笑道:“三公主都不怕,我就更沒什麽好怕的了。”他跟在雪千色身後,見什麽聊什麽,聊來聊去就聊到那壺酒。“三公主帶來的那壺酒原本叫什麽名字?”


    “就叫金風玉露。”雪千色掐掉一朵紫色的菊花,將花瓣撕成碎末,加重了口氣道,“我沒騙你。”


    “我知道。星翊上神慧眼識珠,果然厲害。”


    “那是當然!我星翊哥哥的厲害之處遠不止此!不像某些人,徒有其名。”


    “阿呆一介凡人,年紀又輕,自然不能與星翊上神相提並論。很多事高低已有定論,三公主不必介懷。”


    “你不覺得‘金風玉露’比‘鵲橋仙’更勝一籌麽?”


    “要說做酒名嘛……”謝輕雲指著一處糕點房道,“不知不覺竟走到這裏來了。那家的糯米藕粉菊花糕特別好吃,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唇齒留香。公主不嚐嚐?”


    雪千色頓時喜上眉梢。她最愛糕點,常常因為吃多了發胖而發愁。“糯米藕粉菊花糕啊……聽著就不錯。不過,我這幾天節食,下次吧。”


    謝輕雲笑道:“三公主這樣苗條還要節食,那我豈不是該頓頓餓飯了?”


    雪千色下意識地撫摸著腰身:“我這樣還苗條?”


    “而且還是有目共睹的。”謝輕雲讓雪千色原地等待,自己跑步去買了一包糕點過來。“他家的點心都不錯,每一樣我都買了兩塊。你先嚐嚐,喜歡的話迴頭再去買。”


    雪千色咽了咽口水,搖頭:“我……我還是不吃了。我要是胖了,母後會說我不注意形象,要罰我。”


    “胖瘦都無關緊要,自己舒服不影響健康就好。吃什麽不吃什麽,是你的自由,怎麽倒由著別人擺布了?”


    “母後也是為我好,胖了穿衣服確實不好看。”


    “那忍著對美食的渴望瘦下來了,你開心麽?”


    “不開心。比起身材,我還是更想吃喜歡的美食。”


    “那不就得了?趁熱吃吧,涼了味道就不好了……我說你,吃個東西怎麽這麽費勁?要是仙後怪罪,我幫你頂著,要打要罵我去認。多大點事!瞧把你給糾結的!”


    雪千色笑了:“母後罰我不吃飯,你也跟著不吃?”


    “不吃就不吃唄,反正我膘肥體壯,餓一兩天也不會死。”


    雪千色粲然一笑:“你說的,可不許賴賬。”她每樣都嚐了嚐,最喜歡的還數糯米藕粉菊花糕。“大哥應該也喜歡這個味道,我去買些帶給他。”


    “你等著,我去。”很快,謝輕雲又買了一包迴來。“前麵還有一家賣梅子酒的,也很不錯。要不要嚐嚐?”


    “你戒酒了,我喝你看,多沒意思。”


    “酒不一定非得自己喝才過癮。”謝輕雲想著莫待對戰李晚煕的情景,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看人喝酒也是一種享受。”


    “算了吧!二哥很不喜歡女孩子喝酒,我不想惹他不高興。”雪千色轉身往迴走,“估計他們也看得差不多了,咱們迴去吧。”


    謝輕雲不再說話,撿了片楓葉拿著玩。雪千色東看西瞧,興致非常高。


    一個發髻上插著三五個風車,身上掛滿小玩意的高個子男人迎麵而來。他一邊向行人兜售,一邊與另一個小個子女人調笑,言語下流粗俗,不堪入耳。


    雪千色厭惡地瞪了兩人一眼,快步走了過去。冷不丁從花叢裏鑽出來一個拎著花籃的小女孩,用髒兮兮的手拉著她潔白的裙擺,一個勁地叫道:“姐姐,姐姐……漂亮的姐姐,求您買我的花,買我的花!”


    謝輕雲忙拿開小女孩的手,將一點碎銀子放進她的花籃,讓她到福安樓去尋買主:“你眼前的這位漂亮姐姐呢,身上沒銀子,買不了你的花。你快去我說的地方,那裏有個特別好看的公子,他有很多錢。你去找他,一準能把花都賣出去。”


    “我該怎麽稱唿那位有錢的公子?”


    “你叫他淩寒公子就可以了。如果他不想買,你就找陪在他身邊的那位小公子。隻要他說話,淩寒公子能把你家所有的花都買下來。”


    “淩寒公子和那小公子是什麽關係?竟然肯聽他的話?”


    “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謝輕雲的眼底浮起一抹苦澀,繼而笑道,“那位小公子的心特別……”這當口,一絲陰風從他身後掠過,飄向雪千色。來不及細想,也來不及出招相救,他側身跨步,張開雙臂擋在正一門心思生氣的雪千色背後。“三公主小心!”但聽噗噗兩聲,兩枚奪魂釘正中他的背心。雪千色根本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迴頭隻看見謝輕雲口吐鮮血,麵色似土。


    高個子男人和小個子女子一左一右衝了過來,夾在指間的奪魂釘閃著刺眼的綠光,必是淬了劇毒。謝輕雲彈出兩點靈力,打掉其中來勢最猛的兩枚,拉著雪千色連連閃躲,以寸距之差躲過了剩下的毒釘。趁對方取暗器的間隙,他低聲道:“看這樣子他們是有備而來,這附近肯定還有不少埋伏。咱倆人單力薄,討不了好,你快走!”


    “剛才,你救了我?”雪千色癡癡地看著謝輕雲,似乎不知正身處險境。


    “是,是我救了你。怎麽,難道我不配救你?”奪魂釘唿嘯而至。謝輕雲一手護著雪千色,一手出招。他的動作明顯變慢了,一個不及時,胳膊上又中了一枚毒鏢。“別廢話,趕緊走!”


    “走?你在這裏,我往哪兒走?”雪千色有些語無倫次,似乎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嚇傻了。


    “謝輕雲,我們不找你,速速逃命去吧!何必要為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拚命?”小個子女人說著話,又抓了兩把飛刀在手中。


    “那能不能讓她跟我一起走?我帶她出來,就得帶她迴去。”


    “她不行!她是我們的獵物,必須得留下。”


    “那沒辦法了。我謝輕雲沒有丟下同伴逃命的習慣。”


    “雪千色是你的同伴?哈哈,別開玩笑了!雪千色曾揚言,魔界的土地肮髒汙穢,會髒了她的鞋,她永生都不會踏足半步。你們怎麽可能是同伴?”


    “厭惡魔界是她的權利,保護她是我的責任。”謝輕雲咳出一大口血,朗聲道,“殺人別話多,話多死得快。”


    賣花的小女孩嚇得跌坐在地,抖縮成一團看雙方你來我往。謝輕雲苦於沒有機會將她帶到身邊,隻得暗示她別亂動。雪千色依舊雙眼發直,魂遊天外。


    小個子女人的飛刀出手了,緊隨其後的是密密麻麻、細如蠶絲、無孔不入的蠶絲針。謝輕雲已經沒力氣繼續躲閃,隻得又一次以身體為盾,替雪千色擋下所有攻擊。蠶絲針在他身上紮出無數個小孔,而雪千色卻毫發無損。他使勁推開雪千色,催道:“走!快走……”


    雪千色的眼珠終於活泛了。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著謝輕雲血淋淋的胸膛,嘴唇一陣輕顫:“你……”


    “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走,別管我!”


    “你……你為什麽要救我?”


    就在這時,賣花的小女孩一躍而起,舉著一把黑色的三棱尖刀朝雪千色刺去。眼見那刀已到了麵前,雪千色也沒有躲閃。不是她不想躲,是她的腦子亂得很,她的手腳不聽使喚,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謝輕雲拚盡殘力,抱著必死之心替她抗下這致命的一擊,露出一抹虛弱卻溫暖的微笑:“因為我拿你當朋友。好好……活著!”說完,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賤骨頭!”小個子女人罵道,“上趕著找死!”她雙拳蓄力,對準謝輕雲的腦袋砸去。一點白光淩空而來,射穿了她的手腕。雪淩波拎著一包糯米藕粉菊花糕站在楓樹下,怒目而視:“青天白日,竟敢當街傷人!”


    “你是何人?”高個子男人問道,“老子勸你少管閑事!”


    雪淩波麵色青白,衣衫鼓風,想來已怒極:“還不快滾!”


    高個子男人一使眼色,和小個子女人迅速離去。賣花的小女孩比他倆的動作還快,看見雪淩波就跑了。三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雪千色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千色,這是怎麽迴事?”雪淩波迅速逼出謝輕雲體內的毒,喂他吃下解毒護心丸。“他怎麽傷得這樣重?”


    “為了救我。”


    “他救你?”雪淩波很是意外,“你需要他救?”


    “我大意了,一時慌了手腳。”


    “難怪!他性命垂危,我得趕緊帶他迴去療傷。”


    雪千色歪頭盯著謝輕雲嘴角的黑血,柔聲道:“淩波哥哥,你信麽?至始至終,他都護著我。他護著一個無比輕賤他的人!”


    “我信!他就是這樣的人,寬厚而溫柔,值得別人為他拚上所有。”雪淩波抱起謝輕雲,朝碧雲天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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