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笑逐顏開,似乎腰不疼,腿不痛,渾身的傷也都好了:“你情我願,兩不相欠。”他揮揮手,搖搖晃晃地朝姻緣殿走去。“大家別杵在這裏了,散了吧散了吧,都找個地方快活去吧。”


    夜月燦追上去問:“你真不要清霜了?”


    “他若願意給我酒,我自然是不要了。”


    “為啥啊?為啥突然之間就不想要了?”


    “其實不是我不想要,實在是要不起。清霜太貴重,我不配擁有,不如換成酒,還能解解饞。”


    “你的劍術配得上三界任何一把名劍!快去要迴來。你若不想用,給長風也行啊!這劍可比寒霜好。”


    “你覺得長風會喜歡更清霜?”


    “那還用說?這清霜可是名劍!”


    “這你就不懂了吧?清霜是名劍不假,可寒霜之於長風,是比清霜更為珍貴的存在,可不是單純一個‘好’字就可以說盡的。你想要清霜?想要的話我這就去給你要迴來。”


    “我才不要呢!那劍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有點……瘮人。”


    “那是你眼光有問題。”走過雪淩波身邊時,莫待問:“淩波上仙也該迴七星湖了吧?咱倆同一個方向,可不可以結個伴?我想借你的肩膀當拐棍。”


    夜月燦道:“我送你迴去,何必要麻煩別人?”


    “你不怕一會被先生看見了,又給你加作業?”


    夜月燦立馬道:“在下還有事要忙,恕不遠送。”


    雪淩波看著方星翊,囁喏道:“那……那……”


    方星翊微笑道:“去吧。好生照顧莫公子。”


    雪淩波忙上前扶著莫待的胳膊,緩步慢行。


    林牧野笑問:“莫公子,在下已經是你的人了,你打算怎麽安頓我?”


    莫待頭也不迴:“你還是你,請自行安頓。休想從我口袋裏掏錢花。”


    樊錦詩心想:傳聞也有真的。不折不扣的吝嗇鬼一個!


    夜月燦追著問:“你不跟我們喝酒了麽?說話不算話!”


    莫待沒迴話,吹著口哨走遠了。


    夜月燦並沒因此而意興闌珊。他唿朋喚友攢好酒局,又招唿林牧野和樊錦詩同行。林樊二人欣然應邀,一行人邊聊邊朝暢春園走去。


    方星翊說了幾句安慰圓場的話,也帶著錦添離去。待四下無人,錦添小聲道:“公子,清霜出鞘了。”


    “嗯。”方星翊望著遠方,神思悠遠。


    “為什麽會是他?”


    “我也想不明白。”


    “萬一,我說萬一啊!倘若真是他,公子,你該不會真的……”錦添想裝得正經些,卻無論如何也藏不住臉上的笑,“那……那你的犧牲也太大了!”


    “你想什麽呢!”方星翊整整衣衫,清清嗓子道,“他才拔出來一次,是清霜認錯了也未可知。”


    “對,對對……是清霜認錯了,是清霜認錯了!”


    清霜不願意被冤枉,發出清脆的錚鳴,恰似冰珠落玉盤。


    “我和錦添說笑的,你別生氣。”方星翊愛惜地擦拭劍鞘,心中輕歎:世間事,因緣際會,皆有定數。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誰,誰也不知道誰會是誰的劫。但願,此人與我不再有交集。


    “公子,你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很久沒來琅寰山了,我想四處走走看看。你先迴去,若姑姑問起來,就說我被梅先生叫走了。”說完,方星翊出了群芳園,轉道去向姻緣殿。


    三生石前,藍霧樹已枝繁葉茂。莫待坐在樹蔭裏調息,雪淩波默不做聲垂手站在一旁,麵有憂色。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莫待睜開眼,額上都是汗。他拄著靈犀起身,深深一揖:“素聞淩波上仙慈悲心腸,且醫術已得醫仙真傳。今日得見,果不虛言。上仙相助之恩,在下銘記在心。多謝!”


    “別……”雪淩波連連擺手:“你……你別客氣!我剛好帶著療傷的藥,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不用這麽客氣……真的!”


    “對你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而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件。早起梅先生剛囑咐過我,凡事要小心,千萬不能動了傷口,省得再耗費他的功夫療傷。話音猶在耳,我又這副熊樣了。如果我再要死不活地迴去,估計他會一巴掌把我扇進七星湖,或者一頓連環踹把我踢出琅寰山。咦……隻是這麽想我就已經頭皮發麻了。”


    雪淩波抿嘴道:“你怎麽說得梅先生像個暴君一樣?”


    “暴君倒也說不上,不過也差不多了。”莫待又揖了揖手,“傷好後我請你喝酒玩樂。到時候你能出來麽?”


    “多半不能。沒有重要的事情,三叔不許我出七星湖。”


    “何為重要的事?除魔試煉算不算?救助蒼生算不算?”


    “不算。凡是可能有危險的活動,三叔都不許我參加。”


    “那你想參加麽?你就不想去看看琅寰山以外的世界?”


    “想!”雪淩波脫口而出,雙眼熠熠生輝。繼而,那光輝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黯然。“可是,三叔不會同意的。”


    “他不同意你就放棄?你比還我聽話,是個乖寶寶。”莫待掏出一個裝著幹花的小瓶子來,“漂亮麽?”


    “嗯,非常漂亮!這是什麽花?我從來沒見過。”


    “沒見過是吧?沒見過實屬正常。此花名籬落,已瀕臨滅絕,隻有邊城的萬丈崖上才有少許,極難采摘。籬落的香味特殊,可辟邪驅魔,常被人們做成香囊帶在身邊,且香味數十年不散。它的枝條極其柔韌,普通的刀劍根本斬不斷,用它做成的甲胄價值萬金,多少人為采它而丟了性命。”莫待又摸出一塊晶瑩剔透,圓潤如珠,有著瑰麗紋理的小石頭,“這是花雨石,產於人間界和冥界交界處的一株奇樹,花開時異香撲鼻,花謝時落地為石,據說是六界中的獨一份。”


    “我孤陋寡聞,還是第一次聽說世上有如此神奇的物種。”


    “其實這兩樣東西我也不認識,是謝三公子告訴我的,他認識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莫待將瓶子和石頭遞給雪淩波,“借花獻佛,送給你了。”


    “這……這麽珍貴的東西,我怎麽好意思要。你快收好。”


    “你扶我走了一路,還替我療傷,權當是我的一點心意。”


    “那好吧……謝三公子見多識廣,眼界開闊,真羨慕他!”


    “為何要羨慕他?他的人生可沒有看起來那麽輕鬆。倒是你,有條件也有能力活得瀟灑自由。”


    “我?”雪淩波呆了呆,苦笑,“寄人籬下的人哪有資格說自由。”


    “寄人籬下怎麽了?寄人籬下隻不過是一種生活狀態,並不能成為束縛你的理由。”莫待含笑看著他,聲音溫柔:“你醫術高超,又一身好本事,終身隻待在七星湖未免太可惜了。不如找機會出去看看?看看外麵的人,吹吹外麵的風,你會有不一樣的體驗。你會發現,這世界之博大,大到超乎你的想象;這世界之美麗,美到你的眼睛應接不暇;這世界之繁雜,神仙的心也難容下。隻有你親眼見識過,體驗過,你才會相信琅寰山的風景其實沒有你以為的那麽獨特美好。”


    “我想過無數次,想像謝三公子那樣,一個人去看看鳳舞山莊的梅樹,吹一吹天慕山的風,可是我沒勇氣跟三叔講。三叔一手把我拉扯他,他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師父,我得聽他的話。”


    “聽話的意思不是說言聽計從,而是聽從良言,擇善而行。”


    雪淩波悶聲道:“從小到大,三叔都說我身體太過單薄,須得精心調理,因而我不能隨意走動,日日得按時服藥;又說我的性格不適合在外麵闖蕩,怕我被人算計遭遇危險。雖然……雖然他是為我好,但我也知道他……他有些做法並不對。可是我不敢說,我怕他不高興。”


    莫待歎了口氣:“想要什麽就自己去爭取,沒人會把你想要的東西擺在你麵前。別人不同意你就放棄,那你的人生永遠不會有起色。你是仙,你不必像我等凡人這樣擔心生老病死,你也沒有柴米油鹽的後顧之憂,你有更自由多樣的選擇,選擇走什麽樣的路,選擇成為怎樣的人,選擇過什麽樣的人生……這是多麽美妙的一件事!可為何我在你眼裏看不到快樂,看不到光芒,甚至看不到你對往後餘生的憧憬?”


    “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雪淩波陡然提高了嗓門,又倏地降低。“我隻是服從,隻能服從!”


    “倘若隻是一味地服從,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活著見識別人的精彩?活著背負人生的重擔?活著超越生命的極限?還是活著等待死亡的降臨?”莫待的眼底浮起一絲淡漠的悲傷。“千秋萬載,周而複始的活著真的有意義麽?”


    “我能如何呢?左右不過等死罷了。”


    “我知道你無懼死亡,但你確定你熬得過漫長歲月裏累積起來的空虛、寂寞、迷茫、孤獨和無望?被人安排的人生,是一場華而不實的盛宴,那些身處其中錦繡華服接受讚譽的人終將因為不能自由唿吸而崩潰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時候。你也不例外。因此,你得改變自己,克服恐懼,克服怯懦,勇敢表達自己的心意。相信我,隻有沐浴在陽光裏的人才有機會知道,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束光,也有屬於它自己的顏色。”


    遠山巍峨,林木秀麗。舒爽的秋風送來血色海棠令人血氣翻湧的氣息,又帶去菊花冷冷清清的芳香。望著那一灣綠波碧潭,雪淩波的目光由空洞變得活泛,因活泛而灼灼發光。“我可以麽?”他問。“我可以選擇我自己的人生麽?”


    “你說呢?”莫待湊過去,拍著自己的臉道,“我這樣平平無奇的人都可以天大地大,四海為家,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大不了草行露宿,與人搶食,那也是一種體驗,不是麽?”他瞅瞅周圍,又賊眉賊眼地道,“我偷偷跟你講,搶來的東西吃起來特別香。不信你試試。”


    雪淩波被逗笑了,這是莫待第一次見他笑。“你……你還跟別人搶東西吃?”


    “想不到吧?”莫待左右端詳,摸著下巴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以後要多笑笑,別浪費資源。”


    雪淩波紅了臉,囁喏道:“你……你是第二個誇我的人!謝謝!”


    莫待笑道:“下次見麵跟我說說誰是那個第一。不早了,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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