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金吾衛傳召甄青明,之後傳來的消息卻讓人有些出乎意料,這鼓吹令竟然死了。在案卷房翻閱案卷的柳如筠聽到消息的時候,手裏翻頁的動作滯了滯,終究還是幽幽歎了口氣,她還是有些惋惜的。


    李箸他平日也無甚愛好,最喜案卷,所以自然也是在她身邊的,是時斜著眼瞥著她,也大約猜到了她為何如此,他嗓音溫和,將如筠的思緒帶了迴來:“怎麽?你可是昨日與他約定了什麽?聽到他死竟也無多大驚異?”


    柳如筠低下了頭,聲音悶悶的:“嗯,昨日他與我說,當日他本也是想隨著覃繼忠走的,卻一想他死得冤枉,隻得苟且活著,找時候找人舉報,但是如今無人會聽他這些話,官官相護,他怕有一天,也會這麽死在他們手上,故一直惴惴不安,他知道太多秘密了。”


    “……原來如此麽?”李箸似乎並沒有多少驚訝,麵皮依舊鎮定得很,他琥珀色的眼瞳在陽光下,似乎發著光。


    “他昨日走之時,應當是已經做好去死的準備了,隻是不知道今日的他,是自殺的還是他殺,走罷,你且陪我一趟,我怕屍體。”柳如筠收了手裏的那本名冊,放在了案上,瞧向李箸的眼裏很平靜。


    李箸卻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是去給她壯膽的,不過小時候欺負她太狠了,現在她提出什麽條件都是不過分的。他頗有些後悔,小時候太過頑皮,讓這位禦史記了仇,手指輕輕摸了摸鼻頭,也沒有說什麽話,站了起來:“那走罷……”


    臨走之時,他還向宋輥借走了阿寶,柳如筠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柳如筠進入房間的瞬間下意識躲在了李箸身後,即使屍體已經運了出去。李箸偏頭瞧了一眼身後麵色如常的如筠,也沒有說什麽。


    秦寶寶則是怕自己的身子撞到了柳如筠,也跟著迅速後退了一步。


    屍體早已經被放下來,用擔架運走了,房裏很空,有種家徒四壁的感覺,柳如筠的手指在那根繩子上摸了半晌。


    “能否讓我上去瞧瞧?”她轉頭便問,問出口卻怔了怔,若要上去,定是要輕功極好的人來,若她個姑娘要上去,必定是要有人托舉上去的,她瞧了瞧屋子裏的人,一個是阿寶,一個是李箸,怎麽瞧他們都是不太靠譜的。


    阿寶撓了撓頭,大約是害羞了,整張白麵皮有些紅暈:“官人,讓阿寶來吧,草民略學過些拳腳,應當是能有些用處。”


    柳如筠下意識瞧向了李箸,發現他沒有驚訝的表情,她輕輕皺了眉,她輕輕對阿寶道:“你且跳上平槫,瞧瞧繩子旁邊的痕跡。”


    隻瞧見阿寶微微一點頭,左腳右腳岔開,右腿呈助跑式,整個身子突地騰空撲了上去,依著一旁的柱子,蹭蹭蹭便上了上去。


    瞧得柳如筠有些目瞪口呆,李箸的笑容卻越來越深了些。


    柳如筠被阿寶嚇了一嚇,也便當作什麽也不知道,她又扯了扯繩索,淡淡道:“我扯了扯繩索,其實與上頭還是有些緊的,這應當是他自己係上去的。大凡移屍別處吊掛,舊痕挪動便有兩痕。還需看所縊處楣梁枋桁之類,所以我想上去瞧瞧,若是自縊,上頭定是灰塵雜亂,因為人會掙紮,繩索會在上頭勒出痕跡。 ”


    昨日的密室,彌漫著壓抑的味道。或許是兩個人之間的氣壓有些低,對於充滿敵視的鼓吹令,她並沒有多麽生氣,她瞧得出,他已經是強弩之末,身上承擔了太多了,大多是對於故友的內疚。


    這位鼓吹令與這位年輕的監察禦史對視了許久,終於敗下陣來。


    他苦笑了一聲,整個身子似乎抽走了許多精氣神一般,背彎了下去,低聲喃喃:“果真是年輕人,你或許真的是個好官。”


    他聽見了禦史起身時候項圈瓔珞的響聲,沉默了許久,突然又抬了頭:“禦史大人,我害死了雲歌,死不足惜,但求一事,我能相信您麽?”


    柳如筠起了身,頸部的項圈中端的金鎖晃了晃,聲音清脆,她俯視著他,清楚看見了他眼中的哀戚,心裏也是歎了歎,於是點了點頭:“你且說說看,若能幫得上忙,本官一定幫。”


    他聽見柳如筠這句話,似乎鼓起了勇氣,他的臉部表情緩緩堅毅起來,那雙眼睛因為信念,似乎在發著光:“此去,我定會死,我不知會死在別人手裏還是自己手上。據書上說吊死之人下方三尺會有木炭,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照此說法,你們挖也不會有人說什麽閑話,我先把證物都放下頭,若是我死了,在我屍體下方,可以挖出東西來。”


    柳如筠不知為何,心底有些酸澀的感覺,她轉過了身,背向了他:“好,你真的決定了?”


    “嗯,我也該下去為繼忠贖罪了。”


    他的嗓音緩緩低了下去。


    這便是她與這位鼓吹令最後的對話。


    “稟報禦史大人,上頭繩索旁的灰塵雜亂,是掙紮所產生的掙紮痕。”阿寶的聲音將她從迴憶裏拉了迴來。


    “……”柳如筠沉吟了一會,隨後道,“下來吧,你找個尖東西來,我需要將地板撬開。”


    李箸有些不懂為何她要撬地板,他緩緩踱步而來,靠近了如筠,聲音尾聲有些上揚:“撬地板?”


    柳如筠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很是鎮定,她用了鼓吹令給她講的話,誰也不曾知道她心裏有多慌,隨口胡諏,她心裏道了聲罪過:“若真自縊,屍體下方三尺之內,必有木炭,此名曰人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打開看看便是。”


    《洗冤集錄》中說:自縊之處,開掘所縊腳下穴,三尺許有炭方是。狀似雞骨,色淡紅,鬱氣感結所致。


    “……”李箸知道她在胡謅,但也講不出什麽來反駁她,一時間也便沒有說話。


    阿寶拿來了撬棒,房裏一個是皇宮貴胄,一個是個麵冷姑娘,阿寶姣好的臉似乎認命一般得苦了起來,這些粗活隻得他來做了。


    待等繩索下的地板全部被起開,如筠第一個衝了過去,拿起一旁的鐵鍬便開始鏟土。


    若是下頭有東西,那這消息便是用一條命給換來的,她無論如何都得拿到。


    李箸瞧著柳如筠鏟土的背影,終於搖了搖頭,他將袖子卷了上去,上前拍了拍如筠的背,趁著她停下的時候,抽走了她手裏的鐵鍬。


    柳如筠手中的鐵鍬被搶走之後,整個人有些愣,她被李箸推到了後頭,她望著他鏟土的動作倒是很熟練。


    她的眼睛突然定在了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上頭盡是傷疤,傷痕的顏色比一旁的皮膚深一些,李箸本就膚白,更加醒目起來。


    她曾經也聽說了那件事,那件事當時是整個皇室子弟最為恐怖的一次劫難,之後,她父親也不再和賢王來往,自然他們兩個小輩也不再來往,她當時年紀尚小,也不記得什麽事了,隻記得他那時候總是壞笑著欺負她。


    之後的日子,她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麽,她也不曾知道他是怎麽在那件接近毀滅性打擊的事情之後,度過這一年一年的,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麽他性格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其實,她對他一無所知。


    再次相見,他已經是如此模樣,宛若白麵狐狸。


    李箸似乎發覺了她停留在他手臂上的目光,動作停了停,隨後轉了身子,特意遮住了他的手臂,鏟土動作速度未減,甚至愈發小心翼翼。


    “挖到了!”阿寶其實並沒有發現二人之間有什麽不對,他聽了柳如筠的話,也是很好奇土裏有什麽,一直瞧著土裏呢,瞧著似乎有東西冒出來了,他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那塊東西半掩在土裏,露出來的部分顏色深紅,宛若人類的指骨。這深紅色的炭似乎是死去冤魂並不甘願的叫囂一般。


    “真的有啊……禦史大人真乃博學者也!”阿寶驚歎了一聲,撿到寶一般的神情,隨即戴上了手套,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將那塊東西撿了出來,攤在了一旁的布上。


    柳如筠瞧了它許久,她的眼睛有些酸澀,他人從她臉上看不清她的心情,她終究還是轉了眼睛:“繼續挖。”


    李箸此次鏟得越發小心了,隻聽見“咯”的一聲,鐵鍬似乎是撞到了什麽,他停了下來,收了鐵鍬。


    “下頭應該就是了。”


    李箸輕輕道,隨後他自動退開了些,方便如筠觀看。


    下頭是個盒子,甄青明大約是怕木盒會被蟲子啃噬,影響證物,所以選用了銅盒,上頭沒有長鎖,她的手微扶鎖扣,輕輕一扳,一推盒蓋便將盒子打了開。


    打開盒子的瞬間,幾個人都被驚到了,這些來往信件,竟然都被好好地收藏著,若非字墨陳舊,隻怕是會以為是剛寫的。


    李箸瞧見了裏頭的東西,他的眸子似乎眸色深了些,一貫的笑容也沒有,他的眼瞳似乎黑漆漆的,絲絲冒著涼氣。


    裏頭是信件,有許多,大約手掌豎起那麽厚,裏頭甚至還有各種印章,還有一根簪子。


    柳如筠是個姑娘,她被這支簪子吸引了目光,她的指腹緩緩劃過平滑的簪挺,突然她停了下來,她垂下了眸子,看見了三個字“雲想容”。


    她將那枚簪子放入了裏頭,轉頭道:“你們將這些東西帶迴去,我稍後便迴府。”


    她率先出了門。


    李箸瞧著她的背影,黑眸沉沉,他的唇角突然勾起了一抹笑,露出了白牙。阿寶收完東西,抬頭便瞧見李箸的笑,他整個人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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