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之後,渚初月就再也沒見過江惠惠。


    不,應該叫她鬼繪了。


    渚初月並不完全相信鬼繪的話,但她心裏仍然恐慌不已,帶著求證的心日夜兼程迴到天啟府,已經是三天之後。


    遠遠望去的天啟府群山依然寧靜祥和,藍天白雲飛鳥,怡然和諧地如同畫卷。


    無雲城也依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隻不過大家都在討論一夜之間冷清的街,和不知去處的烤肉店店家。


    渚初月終於站在山門之外,這幾天她的精神和身體都高度緊繃,像一根拉滿了的弓弦,不敢放鬆。


    她深唿吸幾次,用清除術除去一身風塵仆仆,拿出天啟府弟子的腰牌,去按門上護山陣的樞紐。


    山門緩緩打開,渚初月提著心走進去,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緊張。


    她在害怕,怕一走進內門,就見到鬼繪描述的那個場景。


    不會的,劍尊……不,現在應該叫他千目羅刹了。


    千目羅刹和她共度了那麽多個日日夜夜,他看著她在這個地方修煉成長,知道她對天啟府有多麽深厚的感情,不可能會毀掉她的一切。


    可血腥味清晰地傳來,渚初月體內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斷裂,隱形的長箭狠狠穿透了她的身體,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被箭帶了出去,狠狠紮進了身後的山門。


    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地灑在守門人血肉模糊的屍身上。


    渚初月的魂高高飄在天空,她不知道自己靠什麽力量在前進,好像隨時會倒下,又一直在往前走著。


    現在是弟子晨訓的時刻,廣場上卻沒有一個人影。


    她穿過廣場,走在路上時不小心被橫在路上的石頭人絆了一個趔趄。


    她眼中霧蒙蒙的,麻木地看著腳底方方正正,被人用炭筆畫了滑稽五官的機關石頭人。


    這是機關派係弟子入門階段用於練手做出來的作品,隻要跟它說出想去的地方,它就會親自帶著你走過去。


    它需要喂靈石才能動起來,基本沒人願意花這個冤枉錢,所以每次帶完路,喂的靈石裏靈氣用光了,就躺在原地,但絕對不會在路中間。


    渚初月把石頭人搬到路邊,猝不及防地看見了機關派係主事師父鳴鳳長老攔腰掛在樹枝上,身上的血不斷滴下來的慘烈模樣。


    渚初月的手一顫,石頭人落進了草裏,滾了幾下不動彈了。


    機關派係的主峰之下是一個巨大的機關鐵甲衛,而現在整個山峰都被夷為平地,隻剩一地散落的鐵甲衛碎片和房屋碎屑,淩亂的殘骸間隱約可見幾道白色的影子。


    渚初月將鳴鳳長老的屍身抱了起來,平放在草地裏。


    她身上沾了些血跡,但已經沒心情擦了,隻用力握緊了手裏的劍,仿佛要將它按進皮肉骨頭裏。


    為什麽會這麽安靜?連任何打鬥的聲音都沒有。


    還她晚來了一步,千目羅刹就已經把天啟府的人全殺光了?


    而她親手養活了滅了她師門的仇人。


    為什麽世間會有如此殘忍的惡魔,騙取她的信賴與依戀,再親手將她推入深淵,活在無窮無盡的自責和悔恨裏。


    她是世間最不可饒恕的罪人,最應該死的應該是她。


    劍橫在脖子中間的時候,渚初月耳邊恍惚又響起了歎息聲。


    ——“師姐,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她猛然迴神,像溺水的人被一把拽出海底,捂著心髒大口大口喘氣。


    不,她可以給天啟府陪葬,但在那之前,她要和自己種下的惡果決一死戰。


    強烈的戰鬥意誌支撐渚初月找遍了天啟府,連月湖她也沒有放過,可她沒有看見更多的屍體,沒有找到千目羅刹,也沒有看見其他長老,甚至掌門的身影。


    天啟府整座宗門都像被搬空了一樣,幾千人聚集的喧鬧地方,如今平靜沉默地如同一座古老的遺跡。


    渚初月從洶湧到快要埋沒自身的殺意裏勉強找迴理智。


    不太對勁,雖說死了人,但屍首就算全翻出來也隻有數十具,天啟府可是有五百多名長老及助教師父,四千名修士弟子,以及一千餘養老散人。


    她的眼神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無序的搜尋而逐漸茫然,連續幾天沒休息過的身體發出陣陣酸痛,思緒飄忽間又被路中間的石頭人絆了一下。


    每個弟子碰到不小心擋住路的石頭人都會主動上手搬開,是大家日複一日養成的良好習慣。


    渚初月也不例外,搬起石頭人,下意識的彎腰要搬,看見石頭人臉上彩色顏料畫出的笑臉怔愣住了。


    這張彩色的臉好像是江惠惠畫的。


    當時晨訓,機關派係的弟子捉弄鬼繪,渚初月當時全程目睹,事後去盤問了原因,也知道了彩色石頭人的由來。


    當時江惠惠突然對給石頭人畫臉起了興趣,在天啟府找遍了,也沒找出一個沒臉的石頭人。


    原皓聽說了這事,抓了個機關派係弟子給她重新做個新的畫,江惠惠是高興了,但機關派係弟子看在眼裏十分不樂意。


    憑什麽劍修師妹要什麽他們就得給什麽?


    後來原皓去受罰,機關派弟子覺得江惠惠沒有靠山在,就想欺負她,可惜運氣不好,被找江惠惠算賬的渚初月抓了個正著。


    憶及往事,渚初月灰暗的眼底流露出淡淡溫情。


    平時渚初月隻覺得江惠惠,原皓,還有機關派這些人都幼稚得很,一天天鬧騰沒完。


    如今看來,那些互相打鬧,溫馨又尋常的日子,才是她最值得保護的珍寶。


    石頭人的嘴角高高揚起,雙眼笑成兩道曲線,色彩亮麗而熱烈,光是看著它的臉都能感受到創作者想要傳遞的快樂。


    渚初月跟著它彎了下已經僵硬許久的嘴角。


    鬼繪應該也是喜歡天啟府的吧。


    渚初月把這個彩色石頭人收進儲物戒,打算去無雲城問一問他們有沒有看見天啟府的人出過山門。


    走了兩步,渚初月突然想起什麽,又拿出了石頭人,翻出一小塊靈石,塞進了石頭人頭頂的洞裏,因為過於緊張慌亂,她差點把靈石捏碎了。


    太久沒說話,渚初月的聲音剛出口時有幾分嘶啞。


    她注視著石頭人的目光中含有微弱的希冀,聲線顫抖著問道:“你能帶我去大家藏身的地方嗎?”


    石頭人如果沒有找不到目的地,就會在原地一直歪著頭等下一個指令。


    但彩色石頭人聽完渚初月的請求後,極其流暢地轉身,邁開小短腿,噠噠噠地往一個方向歡快地跑了。


    渚初月放大的瞳孔裏迸發出強烈的喜悅,她追上石頭人,激動地想要抱一抱它,又怕耽誤它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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