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仙於遊曆靈州,聞太子之薨,怒甚。隔日,領盡忠營三千人入京,臨紫薇宮外,帝稱病不現,軍士無敢入者,辰自持劍入殿,欲奉召殺賊,諸臣惶恐,誣宣君命罪惡以求自免。辰怒曰:“至今未知聖躬安否,況疏冗乎!儻群臣不顧君上,其罪當誅;爾等為臣不恤民,為父不恤子,於義安在!於理安在!”遂殺安寅巡撫劉振欽,天恆司總鎮楚白等十佞,餘者氣塞而莫敢言。


    ……


    義軍陷蘊陽,殺平原公白山青、阜同刺史劉廉,其家眷皆頭懸於市,其中亦有老弱及婦女。東川之民皆拍手稱快,歡唿踴躍。於是義軍列兵械於庭,使之各試所能,察其勇怯而進退之,得選兵五千人。農戶數萬人爭操白棓,簞食壺漿以助其勢,唿聲震野。李桓其友多為盜久,幾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門,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見貧者,往往施與之。朝廷前後所發諸軍,遇義軍皆迎降,無一人戰者。


    春,五月,龍帝駕崩昊京,葬於徵陵,廟號閔仁,其三子即位,於懷安稱足疾,欲告老還鄉,扶杖入朝,見帝不拜亦不言,帝怒,患之不臣,欲更命相,宣柳、於氏黨臣不得入朝,封太常卿盧文陶尚書左丞,代行丞相之權。秋,七月,立太子妃田氏為皇後,遺腹子為太子,駁者百二十人,皆為柳、於二黨,帝下詔暴其罪,擢發莫數,罄竹難書,命金龍衛執詔而殺之,梟首朝門,並其三族皆伏誅,一時血流漂杵,觀者無不駭極。


    滁王下泰清二年,立才人曹氏為淑妃,劉氏為良妃,二女皆士族,美而恃寵,性孝,尊禮族人,厚加賜與,授以重任。朔州節度使劉茂林為政有威信,民愛之,興屯田以省漕運,帝慰之;雲州節度使曹琪貪暴,遣私兵焚掠州城,滅季家滿門,斂犒軍錢百萬緡,瘞於一坎,而取其貨,自稱留後,表稱軍亂…帝知其故而不得已,罷其節度使,停官禁足,月餘,敕旨曰:“且仍舊”,大赦。


    白虎衛上將軍季伯嘯,常戍西邊,聞族中變故,未請旨發兵東走,欲自訴於朝廷,至上燕,由是其將士驕橫,作亂於郊,突門入城,剽掠於市。劍仙引盡忠營平亂,斬首千餘級。嘯走,使邊軍家奴二萬逆之,會久雨,食盡,五月,劍仙絕其糧道,遣兵出擊,再破之,俘斬以萬計。嘯且死,唿曰:“曹琪首惡,天子猶赦之;我輩冤屈,何罪乎!”帝雖知其黨羽未除,掩而不問,殺之。八月,刺史舉楚王驕恣,窮奢如故,災年作天星府,極棟宇之盛;戶牖欄檻皆飾以金玉,塗壁用丹砂數十萬斤;地衣,春夏用角簟,秋冬用木綿,日日與子弟僚屬遊宴其間,酒酣偶有狂言,屬僭越不臣之疑。帝怒,連叱之,遣無心奴捉拿下獄。修羅宮用刑慘酷,有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之法;或聚毒蛇水中,以罪人投之…至昊京,楚王狀若瘋魔,先言諸州官販鹽歲收緡錢百七十萬盡入世家之手,再曝其族中荒淫無度,嚐夜宴,捉總角美姿容男童,剖其腸,觀其殤,弄其陽鋒以下酒…帝怒甚,即命淩遲,令各家主赴刑場觀之。牽連世家皆懼,獻民馬千餘匹,糧四十萬石以補之,諸扈公欺民者許自首改正,振雲州饑。冬十月,再振辰西饑,令各邊修舉荒政,上下莫敢不從,再無一臣諫之,更無一吏違之。


    次年春,四月,令北征,世家皆傾財寶,調蘇、鬆、常、揚、杭、瑞、安七省米麥漕糧二百餘萬石,專司討賊。


    ——神丹帝國通史的部分記錄


    “欸,你這後生,怎就餓昏頭了,要吃那發餿的黏豆子?”一個大漢蹲在少年旁邊,把那滿臉的胡茬蹭了上去,幾乎要塞到少年碗裏。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沒有言語,隻是往邊上挪了挪,背著那大漢,抓起一撮納豆,就著梅子飯團又繼續吃了起來。


    “嘿,你這小啞巴,咋就聽不懂好賴話?咱健銳營好歹是上燕老三營,還能差下你一口好飯?”大漢急吼吼地站起來,甩了甩搭在脖子上的布巾,一巴掌將少年手中的納豆給打落在地。


    “喂喂,老王,別鬼嚎了,那後生是尼朋來的,人家不是啞巴,就是單純聽不懂你在說啥。”


    “就是就是,你這虎惺惺的誰不害怕?他大老遠跑來挺不容易,吃口家鄉飯,還讓你給攪合了。”


    “啥?”大漢怔了一下,瞅著少年不緊不慢地撿起納豆,吃得香甜,臉上更掛不住了。“我這不是…著急嘛,都是一個營的弟兄,是要一起跟韃子拚命的。看這小子瘦瘦小小的,我就擔心…”


    “你還知道是一個營,要一起拚命啊?”不遠處一個穿玄色劄甲的軍官衝這邊喊道:“趕緊道歉,不然扣你餉銀了。”


    “別別別,我娘可就指著這幾個錢養老呢。”大漢晃悠著撓撓頭,然後從腰間的口袋裏掏出幾塊黑紅色的肉脯,就往少年懷裏塞。“那個啥,老弟啊,不好意思,這事是老哥我不對。我看你一直不說話,吃的還是…對了,我叫王雷,祖上是安林人,不過現在是昊京人。來來來,嚐嚐這個,我家在城東開了肉鋪,醃肉的手藝都是老娘家傳的,連帶香料也是印地來的上品,香滴很哩。”


    少年抬頭瞧了瞧大漢,從頭到腳給他重新打量了一遍,便再次低下頭,繼續小口吃起了他的飯團。


    “德川…三郎,請…多多指教。”


    眼見少年無意收下自己的寶貝,大漢正要繼續拉扯,便聽見遠方有號聲傳來,頓時營地裏所有士兵都丟下了飯碗,開始收拾軍備。“娘的,飯都不讓吃?”漢子自言自語,手中整備甲胄的動作卻一點不慢。根據上邊的命令,從出麒麟關開始,不論吃喝拉撒都必須全副武裝,注意行軍陣列,小心敵襲。畢竟此前韃子連戰連勝,甚至還夜襲前鋒營,重創了久負盛名的鐵人軍。麵對如此勁敵,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


    王雷所在的健銳營處於中軍,軍隊的指揮和輜重都在此處,因此大家更是不敢有絲毫馬虎。前軍所在便是五裏之外,可在這鳥不拉屎的荒灘上,除了身邊的袍澤,放眼望去就隻有光禿禿的土丘了。王雷和多數健銳營的士卒都是昊京人,生養的地方滿目生機繁華,從沒見過這等光景。而德川生在海邊的一個小漁村裏,神丹帝國北疆的模樣更是僅出現在老人口中的故事傳說裏。在到此地前,他就像個鄉巴佬一樣哇哇大叫——蒼龍山就像直插雲霄的玉劍,昊京是金沙鑄成的神殿…而現在,最初的新奇都被無窮無盡的行軍消磨殆盡。德川現在隻感覺一路上吸入的沙土都湧進了心髒,灌入四肢,壓得他連喘氣都費勁。


    士卒們各就各位,嚴陣以待,等候進一步命令。塵埃下沉,四下無聲,所有人都緊盯著大營外的風吹草動。德川抱著鋥亮的薙刀,眯著眼望向明晃晃的日光,感到一陣恍惚。一時間,他竟思考起自己是為了什麽,才跋山涉水,千裏迢迢來到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的荒涼地方。唉,早該明白的,生在貴族之家,終歸是不能安穩度日。不過,想來神丹人也沒理由再找德川家的麻煩了,如此說來,自己會被送到哪裏,去做什麽,也就都無所謂了。


    “小心敵襲,弟兄們把頭埋低!”耳邊的嘈雜變得無比急切,德川下意識也將脖子縮起來,躲在了盾牆後。等他從恍惚中醒來,才發現韃子已經撤退了,除了遠處的滾動煙塵和盾牆上的稀疏箭羽外,再沒什麽能證明敵人曾經來過。


    即便如此,也沒人敢掉以輕心。兀魯思大汗的鷹騎手刀馬俱精,射術更是駭人聽聞。他們最擅長利用高速移動和弓箭射擊對敵人進行持續騷擾,與神丹帝國的騎兵相比,鷹騎手舍棄了厚重的盔甲,換取了極高的機動性和靈活性,這使得他們在戰場上能以非常刁鑽的角度快速切入並撤離。由於神丹帝國的馬場較少,又罕有血統優良的戰馬,導致“騎兵”這個概念在神丹人心中隻能是重甲護身,手持長槊的陷陣壯士形象。沒有哪個將軍舍得讓這些攻防素質極強卻數量稀少的破陣重錘去追趕機動性遠超他們的敵人,所以,步兵團們隻能靠固陣忍耐著鷹騎手的騷擾,並祈禱著盡快找到敵人的主力部隊,好一勞永逸結束這曠日持久的折磨。


    這並不是健銳營第一次被騷擾了,已經快養成肌肉記憶的士兵們在聽到警報解除的號聲後紛紛放鬆下來,罵罵咧咧地去收拾輜重。飯是不可能繼續吃了,如果現在不拔營,到夜裏摸清地形和營地布置的韃子必然會再次發起偷襲,那時再想走就沒這麽容易了。


    黃昏時,浩浩蕩蕩的隊伍走過一個隘口,結束了今天的行軍。德川終於能看見關外的景色,那是一片荒蕪的瀚海,無邊無際的沙土騰起熱浪,泛著明晃晃的日光,期間點綴著幹枯卷曲的枯樹和竭盡龜裂的河床。這裏似乎有過耕地,也似乎有過人家,隻是破敗的屋舍和散落的農具非但沒留下一點人氣,反而把此地襯托得更加荒涼。


    “別看了,關外到處都是這慘淡景象,以後你就知道了。”王雷慢悠悠地嚼著肉脯坐在了德川身旁,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便喋喋不休地說道:“可多著哩,多著哩…在荊楚,想出人頭地無非就兩條路——要麽念書寫詩中舉,要麽到邊塞殺人建功。我是讀不了書,隻能來這博一博。啞巴,你是因為啥來的?”


    德川沒說話,因為方才王雷順手往他嘴裏塞了塊肉脯,他正嚼得起勁。


    “唔,唔嘛意…”


    “啥玩意,哪有螞蟻?”


    “求頭麻袋…”德川咽下肉脯,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念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呦嗬,你還讀過我們的詩?”王雷頓時來了興致,搜腸刮肚一番迴道:“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可惜德川是真沒聽懂。這兩句詩也是他聽聖人學院裏的讀書聲記住的,雖然他並不是很懂詩詞的含義。


    王雷也沒真指望這啞巴能跟他聊什麽。


    相比昊京,這裏的條件自然是艱苦的,尤其對於神經高度緊張的將士來說,有誰會不想家呢?但大家都知道太平盛世對於將軍們來說不是什麽好事,無仗可打便是無功能邀,無功便沒銀子。本來帝國的兵都是朝廷征的,養兵花的也是朝廷的錢,可自從於懷安提出了征兵改募兵的方案得到一致讚同後,將軍們就得自己想辦法解決兵員和軍餉的問題了。


    說起來,這方案大家都認可也是有原因的。戶部看著明顯充實的內務府樂得合不攏嘴,世家大族看著將軍們為尋求糧餉支持而無法抬起的頭笑彎了腰,龍帝和他的朝臣們也非常開心——除去財政壓力的明顯緩解外,便是自己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鞏固——出將入相的難度被大大提高,這變相地讓他們的屁股坐得更穩了,因為新湧現的那批將領在朝中沒有根基背景,想平步青雲便隻能咬牙切齒地陪笑,否則便養不起兵,連上戰場博命積累戰功的機會都不會有。


    “一將功成萬骨枯”,功勳的背後都是一條條血淋淋的生命,自古如此。


    “對了,你既然來了荊楚,沒嚐嚐紅燜羊肉?”


    德川搖了搖頭。在他的故鄉,很多財力雄厚的地主想吃頓豬肉都得猶豫許久,更別說珍貴無比的羊肉了。


    “就知道你沒那口福,能把那餿豆子當美味的地方咋能…”似乎意識到有些不妥,王雷趕忙改口:“等打完仗,迴去我請你吃一頓。我跟你講啊,那紅燜羊肉,不能光吃肉喝湯,必須得配兩個月牙饃饃——一個脆饃夾肉,另一個軟饃泡湯…對,還有大蒜,得挑那紫皮的才夠勁,沾上油潑辣子,一口肉兩口蒜,隻有這樣,才能吃到肉爛湯清,肥而不膩,香醇可口,滿嘴流油。嘖嘖,那滋味,神仙來了也淌口水。”


    德川聽不太懂,但也大概清楚漢子在講食物。其實王雷原本也不知道吃個紅燜羊肉還有那麽多講究,這都是老兵們告訴他的。那些老兵做事老練,但都頗為圓滑,對於上麵的命令他們從不按規律執行,卻總能以各種刁鑽詭異的手段完成。彼時尚是新兵的王雷曾試著和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收效甚微,一番說教過後,他們總是拉著他喝酒吃肉,並傳授他怎麽吃喝嫖賭。


    那時他和德川差不多大,覺得自己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當了兵,不說要開疆擴土建功立業,也算是為國鎮守一方,理應一絲不苟。後來他發現越是老資曆,越是打起仗不怕死的兵,就似乎越是沒有這樣的氣質和決心。


    -娃,嫩講的道理俺們都懂,但俺們不像嫩,家住昊京城,胸中有大誌,最不濟把肉鋪一賣,好賴能捐出個百戶,溫飽不愁。嫩有前途,保不準以後能做大官,俺們不中咧,隻求能攢點功勳,活著迴家。


    言猶在耳,可他們現在都不在了,那一戰後很多人都不在了。有些人缺胳膊斷腿,領了幾兩碎銀子迴家種田;有些人躺在戰場上,成了孤魂野鬼。很多人的名字王雷已經記不清了,但紅燜羊肉的吃法,驢肉燜子的做法,還有如何隻花一兩銀子在青樓敞開了耍的法子,他還牢牢記得。


    德川不知道大漢在想什麽,他的笑容發自內心。肉脯確實迴味無窮,王雷的保證他也聽懂了一半。而且據說因為這幾天被連續騷擾,大軍士氣低迷的緣故,今天晚上除了固定的食物配給外,每人還能再領半碗雜碎湯。


    這世上應該沒什麽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了。


    午飯時插嘴的軍官也在附近,他找了塊相對平整的沙地躺著,正對冉冉升起的新月打著哈欠。很明顯他對晚飯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到了他那個層次,口腹之事已經無法再讓人提起多大興趣了吧。如果不去看他髒兮兮的披風、滿臉的汙泥以及打哈欠時露出的滿口黃牙,他的姿態和躺在花魁懷裏醉生夢死的紈絝少爺沒什麽區別。


    與他們在這座營地同一片的,還有幾個悶葫蘆,其中有一對兄弟最紮眼:哥哥又高又瘦,弟弟又矮又壯,他們的神態完全符合文官老爺對一名士兵的想象。他們磨刀的時候弓著背,眼睛不看刀,而是透過木柵和拒馬,穿越荒原、枯樹與屍體,死死盯著遠方。


    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偶爾能看見一閃而過的小黑點,那可能是韃子的斥候,也可能是尋覓獵物的野狼或狐狸,誰知道呢,反正敵人要來號肯定會響。任誰也想不到,半年前,這兩兄弟還是敲著折扇在河邊吟詩作賦的書院學子。


    現在是休息時間,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發時間。德川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能吃飽,有事做,這就是所謂的好日子了。


    “來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嘞,今兒的好東西可多咧,”此刻一個輜重營的士兵抱著個大布袋,像老泥鰍一般在人群中穿梭,片刻後便來到了德川他們麵前。


    布袋裏的好東西還真不少,肉幹、雞蛋、發糕、蜜棗、沙棘,甚至還有半塊茶餅。德川咽了咽口水,正有些心動,卻瞥見那人腰間鼓囊囊沉甸甸的錢袋,顯然這些奢侈品並不便宜。


    “等等,”王雷叫住那人問道:“有酒沒?”


    “可別胡說八道,誰不知道我劉五是正經…”那人看看王雷,明顯一怔,“是你個慫球啊。有的有的,十兩銀子,便宜你了。”


    “去去去,這東西明顯來路不正。都也不是第一次做買賣了,爺爺懶得廢話,說個實誠價。”


    “八兩,算我吃點虧。”


    “二兩,能賣就賣。”


    “成,但酒我得喝一半。”


    王雷按按手,示意對方坐下。劉五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了王雷身旁,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酒瓶。“你猜猜這酒是哪來的?”他的聲音非常低沉,並非是要故弄玄虛營造什麽氣氛,而是軍營裏禁止飲酒。


    起碼是明麵上禁止飲酒。


    “哪來的?”談成買賣的王雷很給麵子地接話。


    “就是那個大嗓門的黑炭頭,點背,躲在那麽大的盾牌後還能被射中眼睛,當時就不行了。可憐呦,估摸著這瓶酒他也藏好久了,就這麽便宜我了,哈哈哈…”


    王雷突然悶悶地說:“別說了,這小啞巴才剛來沒幾天。”


    劉五嘿嘿一笑,並不在乎王雷突然的冷淡,反而轉向德川,語調輕快地說:“緊張啥嘛後生,下一個死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就是個順序的事,怕啥嘛。打一出征我就曉得,來這荒灘灘上就有得受了。大家都要遭殃,那不就更該互相幫助,那黑炭頭身上的其他東西,我會把它們帶迴去,交給他的婆娘,所以我收點好處,也是理所應當嘛…”


    德川大概聽懂了,他愣愣地點了點頭,木訥的內心卻有一個小小的反對聲音:不該是這樣的,這人就像隻偷油吃的大黑耗子。


    “你這種瓜娃,我見得多咯。”劉五好像並不懂什麽同情和憐憫,繼續說道:“要是你哪天要斷氣了,我也一定會把你的遺物收好帶迴去的。”


    不遠處忍無可忍的軍官終於支起腦袋,用特有的方言口音嗬斥:“你個龜孫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於是這場無聊的對話同之前無數次類似的情況一樣,歸於沉默了。軍官感到無比煩躁,既是因為他們蒼蠅似的對話,也是因為這場看不到頭的戰爭。


    “敵襲,有敵襲!”是悶葫蘆似的兩兄弟在叫,很難想象他們的嗓音竟是如此嘶啞。


    “瞎吼啥,號都沒響,咋就…”軍官往遠處瞟了一眼,瞬間起身,“吹號,迎敵!”


    不需要任何反應時間,方才還一盤散沙的士卒們這就挺身結陣,屹立於營地外,猶如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這也是常有的事,韃子非常狡猾,有時他們會從前軍的視野盲區中發起突襲,一擊即走;也有時他們會佯攻中軍,主攻前軍…總之,他們神出鬼沒,從不與大軍正麵交鋒。


    “喂,啞巴,別分神。”王雷拍了德川一把。


    沒過太久,風沙漸起,不知從何時起,地平線之下的陽光已經被滾動煙塵所籠蓋。三百步,兩百步,敵人從荒丘上衝鋒而來,越來越近。德川眯起眼睛就能徹底看清敵人的麵目——那是一群蒙著麵的槍騎兵,人數不過幾百人,他們穿著統一的鑲鐵皮甲,腰間裝備著兩柄長刀。


    “別怕,他們不敢衝陣!”


    王雷冷哼一聲,扶正了手中大盾。這幫韃子打又不敢打,除了放幾箭迴去交差外,還能幹點啥?


    一百步,五十步,敵人已經逼近,槍林已經架起,盾牆嚴陣以待。不太對勁,以往韃子會在百步外開始試探,如果軍陣中沒有強弓勁弩再前壓騷擾。王雷已經能夠想象箭雨釘在大盾上讓手臂一陣酥麻的感覺,想象敵人大聲咒罵,並竭力避開槍林,把箭射完後悻悻離去的景象。


    可一切都沒有發生,那夥騎兵就在十幾步的地方勒住馬頭,做了個急轉。接著,透過盾牆的縫隙,王雷就看見無數被點燃的騎槍被當作擲矛飛了過來。他口中暗罵無膽鼠輩,腰身發力,想頂住那些飛矛。不料那飛矛重得難以想象,正當他驚異於矛頭的份量時,那矛突然炸開。


    連綿爆炸震耳欲聾,炸得盾牆東倒西歪。王雷踉蹌著差點倒下,好在德川頂在了他的身後。“娘的…”他一邊罵著,一邊晃著轟鳴的腦袋,餘光瞥見自己的甲胄下滲出了不少鮮血,像是哪裏被炸開的碎片所刺傷。方才一擊脫離的韃子騎兵此時已拔出雙刀突入人群,霎時間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德川大吼大叫著,也不管其他人怎樣,揚起薙刀便是一陣亂舞,王雷想叫住他,提起大盾護在他身前,卻感覺天旋地轉,有力使不出。


    這種情況下,他已是自身難保。


    “慫球,看側邊…”


    一把長刀結束了劉五的徒勞,他倒下,被人群和馬蹄踩得麵目全非,連帶他的一大兜寶貝和錢袋,也被踏進了厚厚的暗紅泥漿下。


    王雷雖然聽見了警告,但他還沒從爆炸中緩過來,隻能下意識抬起大盾一擋。長刀劃過,砍在了盾上,但他也被巨大的動能給帶倒在地。“狗日的韃子呦…”他呲牙咧嘴地將盾覆在胸前,往劉五倒下的方向爬了爬。這龜孫收了錢還沒把酒留下呢,況且…他也真的把戰友的遺物給收集到了一起,總得有人把這些東西帶迴去吧。


    在德川的故鄉,薙刀一般是女子所用的武器,但德川知道自己沒得選——十文字槍太重了,太刀不適合在大規模著甲的戰場上使用…薙刀很好,可劈砍可突刺,苦練多年還是有成果的,即使德川已經被嚇懵,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他還是抵擋了一陣子,甚至成功斬馬兩次。別慌,穩住,控製唿吸節奏,神山流刀法很適合在亂軍中格殺,但前提是…心如止水,對,必須靜下心來,思考每一次劈砍的…


    刀柄斷了,德川被馬撞得摔出去老遠。


    韃子已經衝進了中軍大營。


    “盡忠營聽令,放!”


    這是王雷從未聽過的號令,就連發令者的腔調都讓他感到陌生。一聲令下,一排黑色的小劍從王雷頭上飛過,帶出陣陣慘嚎。黑色小劍如活物般在半空中遊曳,在敵兵衝鋒的路上橫衝直撞,發出飽飲鮮血的滿足嗡鳴。或倒地,或驚起,那些蒙麵騎兵頓時亂作一團,紛紛退去。


    “健銳營散開,飛火營,放!”


    健銳營的殘兵們退開後,營地中心的陣地槍炮齊鳴,火樹銀花般的璀璨景象令人目不暇接,漫天火雨流星覆蓋了整片天空,那些逃竄的敵人駭得肝膽俱裂,紛紛應聲倒下,僅有寥寥幾人得以逃脫。王雷看得目瞪口呆,這景象與仙術無異。


    ……


    “忍著點啊,哪個男子漢身上沒塊疤,去了青樓這也是你炫耀的資本。”赤裸著上身的王雷突然伸手一摁,將一條塗上藥膏的幹淨布條快速纏在了德川的傷處。已經奄奄一息的德川頓時疼得大叫起來,他奮力掙紮,隻感覺眼前發黑,就在他感覺快要被悶死的時候,王雷鬆開了手,而後喜笑顏開地嘬了口酒。


    “嘿嘿,完事了。這樣咱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去後麵養著了。”王雷慢慢拾掇著劉五的遺產,一邊自言自語道:“佛祖保佑,我迴去一定給您老磕頭上香。娘的,韃子咋也用開炮仗了,真他娘的邪門。好在那‘一窩蜂’沒啞火,也不枉兄弟們費這麽大勁把那些鉛盒子運過來了。”看德川哼哼唧唧半天不說話,王雷重重歎了口氣,“什麽保家衛國、升官發財,我咋就信了這種鬼話?也別琢磨著怎麽發財了,能活著迴去才是最要緊的,你說對不,啞巴?”


    因失血和脫力而虛弱無比的德川根本聽不清王雷在說什麽,他隻感覺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為了發泄恐懼,也為了代替哭泣,他唱起了故鄉的小曲。


    “撒庫拉,撒庫拉…”


    一瞬間,中軍營地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這是一首有些陰鬱的小調,旋律簡潔,在這荒涼的孤月下頗有幾分淒美的詩意。歌詞應該不難猜,因為每個人都想起了熟悉的家鄉小路,還有路盡頭的家與家人。


    王雷想到了自己兒時的頑皮。


    悶葫蘆兄弟仿佛看見了書院,因學子們的離去而漸漸荒蕪。


    就連軍官也舔舔嘴,懷念了一下倚在床邊,眸中柔情似水的婆娘。


    “安靜,別唱了。”隨著另外一位軍官的低喝,歌聲戛然而止。一緊張就手抖的德川趕忙緊閉上嘴,緊緊摟住半截薙刀背過身去。王雷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神丹的男人隻會用這種姿勢摟自己的婆娘。於是他十分理解地拍拍德川的肩膀,“別緊張,他就是沒睡好覺。剛才你哼哼的是啥。還挺好聽的。”


    德川默不作聲,把身子蜷成一團,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眼不見耳不聞。


    “殺褲辣,撒苦臘…是不是這麽唱?”王雷試著嚎了兩嗓,這實在是一首很容易學的小曲。


    “差不多行了,省點力氣吧。”軍官沒追加更嚴厲的措辭,考慮到大家士氣不高,他也確實很累,所以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這首充滿異域風情的小曲很快就傳遍了健銳營,又被健銳營在中軍裏傳播開來。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了兩個多月,偶爾的襲擾成了乏味行軍的調味劑,但與之前日子不同的是,人們有時會輕輕哼唱起來,不是因為誰刻意起的頭,隻是因為這荒漠與孤山,實在太契合這首小曲的意境了。


    大帳裏討論激烈,但多數人都心不在焉。因為新的命令下來了,兀魯思大汗已經與鄂斯蘭帝國結盟,並因此獲得了許多火器援助。神丹帝國目前的軍備不足以對其繼續造成碾壓優勢,所以犁庭掃穴的任務被叫停了。根據最新命令,他們要撤迴麒麟關,在兩大帝國使臣交涉期間鎮守邊關。所有人都對這一路毫無意義的受苦受難怨聲載道,不久前才收複的關外土地又要拱手讓人,任誰也不願接受。


    停止進攻,打道迴府…


    將士們的血,不就白流了嗎?


    傳令兵連吼了五六遍拔營撤退的命令,人們才相信這並不是將軍醉酒道出的玩笑。雖然心有不甘,但除去少數殺紅眼的人感覺天塌了之外,多數人都鬆了口氣。


    至少,命還在不是?


    大軍撤迴麒麟關已是九月了,天陰,隻有一場淅瀝小雨迎接他們。一去一迴這幾個月,有八千多個漢子已經埋到了沙海深處或漠原地下。戰死將士的名單被提及,他們的功勳被記下。王雷打聽到名單上的戰功最少是斬敵兩人,這能換到多少撫恤?沒人知道。


    而活著的人,盡忠營呢?飛火營和染血的鐵人軍呢?


    當然,日子還要過。敵人步步緊逼,大軍在等候命令,戰鬥也永不停歇。麒麟關是帝國境內最荒涼的關隘之一,在這裏塵埃與泥土塞滿了整個世界。韃子眼見無法攻陷關隘,便在關外點燃了枯草,叫罵不停。連續兩個月的騷擾奪走了德川後半生再做個好夢的權利,而深秋後大軍向西開拔,至此,麒麟關隻剩一眾傷兵和少數精銳留守了。


    好想嚐嚐紅燜羊肉是什麽味道啊…


    但現在不行了。因為王雷在上周便戰死了,他死前用大盾砸碎了兩個韃子的腦袋,而他從劉五那繼承的遺產也落在了德川手裏。


    已經升任伍長的德川站在填滿刺骨秋風的世界中心,再一次統計傷亡,請示命令,並強調如果沒有援軍的話,他們撐不了太長時間。


    這是他第六次請求增援了,他已經有幾天不曾看見另一名新兵,或是一車輜重了。這次軍官沒有隨口敷衍他,而是沉默地望向關外。其實此前,德川就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這些話已經在韃子的叫陣中用得意凱旋的語氣重複了成千上萬遍——兀魯思大汗已經從鄂斯蘭帝國弄到了臼炮,在這種攻城利器被運到戰場前,他們任何冥頑不靈的抵抗都隻能讓大汗的怒火更盛一分,除此之外再無意義。而後,整座關隘都在慢慢死去,從其他受困前哨勉強傳來的報告越來越少,他們自知無法得到支援,隻能不斷複述日益加深的困境。傷員越來越多,士氣愈發低迷,老兵們帶著殘酷的幽默感咒罵著高坐廟堂的老爺,傷患們則皺著眉頭咽下幹澀的口糧,用赤裸裸的虔誠請求仙人庇佑。不斷爭吵的營帳中迴蕩的哀求與怒吼令人窒息,每個聲音都在暗示他們各自不願承認的傷口。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投降者會被誅連三族,他們早就放棄抵抗了。


    臼炮在兩周後被運來,那些猙獰的戰爭機器用一個小時便轟塌了城牆。德川是最後迎戰的守衛之一,周圍地動山搖,高牆崩塌時降下如雨的碎屑,大汗養精蓄銳的親衛們傾巢而出,而幾百守軍可以倚靠的僅有兩架‘一窩蜂’和三台床弩。


    “快逃,”軍官對無力再戰的傷兵們下令,“別去登州,那在抓壯丁。往東南逃,如果迷路了,就往昊京逃吧。”


    據德川所知,這和讓他們送死並無區別。說到底,如今沒人知道昊京有多遠,哪個方向是東南。而且韃子的鷹騎手散布在各處,他們能突圍嗎?


    尚能一戰的殘兵們列陣向前,去斷牆處阻擋蜂擁的敵人。沒人再發出聲音,而如今德川已經極盡疲憊,沉浸在深入骨髓的遲鈍中。上一次真正合眼是什麽時候來著?兩天前,他在換防前打了半個鍾頭的盹。那種舒爽恍若隔世,那種奢侈仿佛屬於別人。


    那些遠在天邊的老爺,肯定無法想象一座沒有生命的要塞也會死去。土地竟能淌血,殘垣竟會流淚,灰燼和沙塵覆上它的屍軀,為它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但士兵呢?德川不止一次看見死寂的屠場,看見傾頹房梁支撐著殘破營旗傲然挺立,上麵掛滿絞索,輕輕晃動皮開肉綻的屍體。關外平民、帝國士兵、行商和奴隸,他們的屍體被剝皮,被肢解,被炮烙,被無數種不堪入目的方式褻瀆,以喚醒敵人心底的恐懼。


    麒麟關還沒有這樣的景觀,起碼在徹底淪陷前沒有。因為離這裏最近的帝國軍隊也在百裏開外,韃子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處刑上。


    火光中的模糊身影吸引了德川的目光。一個可汗親衛率先策馬而來,兩柄修長的彎刀倒映出死神的獰笑。德川與對手互相對視,並下意識忽略了他們各自身後的戰友。親衛被德川挺直身體的傲慢姿態吸引,向他呲牙咧嘴,發出了耀武揚威的怪異嚎叫。德川聽不懂他在嚎什麽,但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要麽是在命令他們投降,要麽是在宣揚自己的勇武。韃子的語言太拗口了,這是一種連罵人都文鄒鄒的神丹人這輩子也無法理解的語言。


    但德川不需要理解,類似的喊聲他早就聽過很多次了。他舉起薙刀,緩緩旋轉,放鬆手腕上的酸痛,以同樣粗獷的憤怒發出吼聲,並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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