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日,帝後二人在行宮鍾毓園設賞花宴,一為款待眾位進京藩鎮,二為禦前試劍。


    鍾毓園就在京郊,是一處有百餘年曆史的皇家園林,經過十餘位皇帝的修繕,已經美輪美奐,天下諸景齊備,號稱萬世第一園。


    那鍾毓園雖然有千年長青之樹,四時不敗之花,然隆冬時節,值得賞玩的也隻有浮光苑中那一片梅花了。


    酒宴就擺在浮光苑的快雪軒裏,帝後二人上座,各地藩鎮坐在廊上。


    坐在帝後以下,第一二位的,正是僅有兩位進京的藩王,吳王和中山王。其中吳王是現存諸王之中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中山王是所有藩王中血脈最正,封地最富庶的,這兩個王已經可以代表天下藩王。


    至於當年和昭王爭奪龍位的息王和壽王,已經在失敗之後的歸途之中消失了。


    到底如何消失的,沒人能說清楚,當然也沒人去問。唯一的波動,就是這兩位王的封地,引起了一小場爭奪。


    他們的封地並不挨著皇家四州,皇家沒能力收迴,被四周的藩鎮瓜分。其中中山王和吳王也各自吞了一口,擴大了自家地盤。這兩家藩王的消失,雖然減少了皇室血脈的人數,可是沒有削弱外地藩王的勢力。


    皇帝吃了一迴酒,便不再開言。他本來就不是長袖善舞,擅長交際的人物,何況身邊有一個八麵玲瓏的皇後在,席間的氣氛冷不下來。


    他有精力,也就用來打量周圍這些來賓了。


    說是來賓,沒有一個好相與的。每一個,都是他今世的仇人,都想著挖掘他的根基,攫取他的權力,占領他的土地。


    恨不能拔出三尺青鋒,每人一劍,個個殺絕。


    可是不行。如今他在主場,身邊有高手環衛,若是狠下一條心腸,將他們砍殺在園中,也不是做不到。但若這麽做,他這個皇帝也就到頭了,活不過一時三刻,死後位置不知道便宜了哪個。


    殺人,當然要殺,隻是隻能殺某一個或者某幾個,而且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手。


    他目光一轉,掃過了兩個親王……這些藩王,自己要殺,倒是沒什麽後患。隻要自己表現出殺意,所有的節度使都會幫自己的,他們巴不得田氏的血脈越稀薄越好。


    問題在於自己要不要殺。


    這些人固然是自己皇位的直接威脅者,但也在支持著田氏的根基,牽製著外姓的節度使們。若天下沒有田姓的藩王,說不定大齊的王朝就徹底走向滅亡


    他的目光掃過中山王,殺機若隱若現,緊接著看向坐在下首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才是這局的勝負手。


    左邊那位,是自己的老丈人唐旭。


    右邊那人,是自己差一點的便宜大舅子薑期。


    這兩人,都在自己眼前。他必須要做出選擇。而且隻能選擇一個。


    這個選擇,賭上大齊的國運,也賭上自己的性命。


    越快越好,慢了的話,自己這位梓潼就會替自己做出選擇了。


    沒看見自己吧?


    在皇帝打量眾人的時候,另一雙眼睛也在隱晦的看著眾人。當然最多的,還是看向皇帝。


    這個人,是站在廊下一個少年,穿著王府護衛的服侍,一張圓臉,一雙靈活的彎眼,閃爍著光芒。


    這個人,當然就是孟帥。


    為了進皇宮,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拐了好幾個彎,才能得到這個機會。


    雖然他在看場中的人,但其實他對這些掌握天下命脈的大員沒半分興趣,對他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也不在意。他是要另一條線的人,這種權力場上的絞殺,和他沒半點相關。


    讓他稍微關心的,是站在諸位藩鎮後麵那些少年,以及自己身邊這些人,除了自己以外,都是參加試劍會的。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五六,個個神采飛揚,孟帥身在其中,略感土鱉。


    不過他也不在意,畢竟他從沒把自己想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他混進宮來另有要事,哪是跟他們爭長短的?


    正如他經常用眼去瞄皇帝,可不是為了從皇帝閃爍的眼神裏判斷什麽有用的信息,而是在想……


    這孫子怎麽還宣布中場休息?


    不是說宴會之後,試劍會之前有一段中場休息,皇帝會退場,大家自由活動麽?


    趕緊走啊,不走我怎麽辦事兒啊?


    終於,酒過三巡,在孟帥殷殷期盼中,皇帝起身,道:“朕去向太後請安,眾卿盡情飲酒。皇後,替朕招待各位卿家。”說著帶人退席。


    皇帝一走,場中的氣氛一鬆。皇後起身笑道:“梅花開得正好,咱們在這裏吃酒,酒香淹沒了花香,可就不那麽風雅了。不如靠近一點兒,又能賞花,又能賞香,豈不一舉兩得?”說著當先放下酒杯,端起茶杯,往樹下走去。


    這句話的意思是……解散,進入自由模式。


    孟帥籲了口氣,終於來了。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眾節度使下座,在梅花樹下各自找人站著談話飲茶,氣氛熱了起來,也稍微亂了起來。


    孟帥隨意找了個借口,從廊下溜走。穿過一片花牆之後,立刻換了一身衣服。


    今天這個機會,其實有點不理想。他本來是想進皇宮內院的,那裏肯定有自己要找的人。但是陰差陽錯,這次會見改在了行宮,他可就有點不保準了,自己要找的人,今天是不是在行宮?


    另外,別看皇宮大,早被滲透的跟篩子一樣,他輕而易舉就能弄到皇宮的地圖,也知道哪個人住在哪兒。但這個行宮,本是避暑的地方,誰也想不到皇帝會突然駕臨。日常的防備又是新換的,也不知道各人是怎麽安排的。


    就連這個行宮的地圖,他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還是通過薑家的飛軍府,喬紫煙特批給他的。且地圖比較老舊,許多地方也不是很清楚,他自己有猜測,想要找到那人,無非就是幾個地方。


    好在行宮的守備並不如大內森嚴,他一個人目標又小,武功也不弱,隨意的往東一晃,西一藏,輕易地就進了後麵。


    這行宮到處都是山水花草,盛景觀之不盡,每一處景致都有一處樓台,可以住人。孟帥沿著一道溪水往上走,就聽拍手聲響起,一對人馬從大道上走過。前後左右都是太監宮娥,中間簇擁著兩頂大轎。


    孟帥惡補過皇宮的規矩,知道這是一位太後,一位公主,突然想起皇帝在席上的話,暗道:這孫子還說給太後請安,分明隻是借口,太後好端端的在這裏,誰見他來請安了?


    不過這與他無關,沿著大轎來處看時,就見路盡頭是一處庭院,臨水而建,想必也是鍾毓園的一處宮苑。


    這地方想必是太後住的,那就不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剛要轉身,孟帥又愣住了,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


    什麽判斷力?沒看見太後都離開了嗎?太後既然離開,難道不是因為做客?可見這裏不是太後的地方。


    然而……


    太後既然是皇帝的母親,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不應該坐在自己的宮室,等著別人來拜見麽?她也會親自出來,東家走,西家串?就算是皇帝,也該進去給她請安,而不是讓她上門。規矩如此,太後輕易走動,反而失了身份。


    能讓她出來拜訪的人,必定有不同的身份。


    如果是自己要找的人的話,應該就配得上。


    孟帥看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這裏既然是園林的一部分,自然也是很美的。但是比之其他地方的花園,這裏多了一道溪水和一條小瀑布。


    瀑布嘩啦啦的瀉下水流,溪水繞著房屋淙淙而走,四季不斷,既然現在外麵冰天雪地,這裏依舊是水聲不絕。


    真不是個安靜的地方。


    孟帥覺得,如果是自己,一定不喜歡住在這裏。但若自己是那人,可能就會喜歡這裏了。


    那人應該很討厭安靜吧。


    那這個地方,可不能放過了。


    他在假山後麵看了良久,突然直直的走了過去。


    剛一靠近那,就見大門打開,兩隊宮娥退了出來。


    孟帥就站在門前,也沒躲避。兩隊宮娥從他左右分別離開,走的時候都沒向他看上一眼。


    等人走光了,孟帥方邁步進去,剛一進去,就聽得琴聲叮咚,悅耳的音樂仿佛從天上傳來。


    孟帥捏了捏自己的臉,覺得果然又大了一圈。


    真是好大的麵子啊


    他站在廳堂裏,聽著琴音,感覺……


    感覺就那樣吧。


    從理論上講,這應該是美妙的琴聲,繞梁三日,猶有餘音。但架不住孟帥不會欣賞,他周身沒長一個音樂細胞,站在那裏聽了半天,沒琢磨出名堂來。


    走了幾步,隔著一閃碧紗屏風,看到了那個撫琴的倩影。


    琴台前,一個身穿鵝黃輕衫的少女正在撫琴,琴聲從她白玉一樣的指尖流出,清揚婉轉,醉人心脾。碧色的紗櫥,半遮擋著她的容貌,隻能看見她嫻雅的姿態和朦朧的麵龐。


    霧裏看花,最是絕美。


    孟帥看了一眼,心道:就是她了。


    然後就有點尷尬了。


    好容易找到了人,他就應該向前搭話。那少女也很明白,所以她彈琴,一是表示歡迎,二是給他一個搭話的機會。


    等琴聲一停,就該他說話了。


    問題是要怎麽說,慣用的開場,應該是稱讚她的琴聲吧,一般還有伴隨著拍手的動作,顯得高端大氣上檔次。


    不但上檔次,還有情趣。


    這時候語言一定要風雅,要帶成語,如果能帶詩句更好,沒有的話至少要文縐縐的,可不能露怯。


    雖然他不懂琴,但是掉書袋和音樂本身沒關係,能用來稱讚的來來迴迴就那麽幾句。


    於脆用家鄉的書袋來掉吧,新穎有內涵。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就是語文課本裏那個……


    琴聲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就是它了


    孟帥想通了,正要找個節骨眼拍手,突然,他愣住了。


    琴聲早停了。


    一襲鵝黃從屏風後轉過,輕盈一禮,道:“孟兄有禮,咱們又見麵了。”


    孟帥還禮道:“不敢。瑩娘……鹹光堂堂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補天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離人橫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離人橫川並收藏補天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