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名於世的遠征大帥,為他留下了惋惜心疼的老淚。


    大帥。


    對不起啊。


    湧滔。


    走錯了路。


    ……


    他懊悔,卻也追悔莫及了。


    年少時分。


    他曾跟在遠征大帥的身後,是個笨手笨腳的毛頭小子,但談及理想卻是非常的認真。


    上了戰場從未怕過死。


    “大帥,湧滔想當大將軍。”


    “大帥,湧滔不會讓你失望。”


    “……”


    什麽理想。


    什麽夙願。


    軟玉溫香美人頸。


    黃白萬盞熠熠輝。


    哪有寶馬香車,功名利祿來得讓人如癡如醉,不肯溯本。


    塵土覆蓋了周湧滔的大部分身體,眼尾流下的最後一滴淚也被遮蓋。


    衛九洲的遠遠一聲歎息被他聽見,迴頭無岸的人去不得黃泉可憐孤魂野鬼被人欺罷了。


    老人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終究是親眼目睹了這等慘烈。


    他看著周湧滔一步步至今。


    有心教導,無力迴天。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手上是一麵旗幟。


    那是少年周湧滔親自畫下的旗幟。


    旗幟上麵,畫滿了白鴿。


    花香鳥語,有蝶自來。


    崇山峻嶺,人家煙囪。


    ……


    “大帥!”


    “聽說成為新的大帥,可以擁有一麵屬於自己的旗幟。”


    “大帥你看,這是我畫的,等我以後有機會成為大帥,我要這樣的旗幟。”


    “……”


    衛九洲問:“你的旗幟上,為何沒有自己的蹤跡?”


    周湧滔笑:“見眾生樂業耳,無需見我。我是塵埃,我是大將軍。”


    衛九洲說:“年紀小小,口氣倒是大。”


    周湧滔:“大帥,我能做到嗎?”


    衛九洲:“先成為大將軍再說,能不能做到可不是口頭上的本事。”


    “……”


    衛九洲沒告訴他的是,很多年前,就給出了答案。


    隻是周湧滔不曾聽到。


    “湧滔,你能做到。”


    “本帥想活著看到那一日。”


    “……”


    這麵旗幟,終究是被忘記了。


    就算有朝一日,周湧滔成了新帥,新的旗幟之上,也不過是萬兩黃金罷了。


    衛九洲紅了眼歎息,傷口嚴重的手掌抖動,昔日的少年旗幟迎風飄揚而去。


    過了許久,蓋在了周湧滔的身上。


    赤誠真摯也好。


    利祿功名也罷。


    到頭來,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旗幟很大,蓋住了周湧滔的身體。


    他和旗幟之間,隔著一層塵土,是和少年自己相隔著的鴻溝。


    世界在罹難,無人問他死後可安息。


    瘴氣天海。


    周湧滔麾下的士兵們群龍無首,麵麵相覷。


    轉眼間,就已經被慕傾凰等人包圍。


    是了。


    她們幾個,包圍了幾千人。


    “是死,還是滾?”沐鳳鳴問。


    這些人,以後不可再入界天宮了。


    過去的光鮮亮麗,順勢剝下。


    除了周湧滔,沒人關心他們的生死前程。


    先前那位攛掇周湧滔對付武侯的青年,如今煞白著臉,動也不敢動。


    他低下頭,遙遙看見了被塵土和從未見過的旗幟蓋住的周湧滔將軍。


    青年士兵渾身發怵,望向傅蒼雪。


    他相識傅蒼雪,比周湧滔還早。


    可以說,一直是他在扇陰風點鬼火。


    每當周湧滔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就會適時的出現,幫傅蒼雪說話。


    沒人知道,他是傅蒼雪的義子。


    “滾滾滾,這就滾。”


    青年喪失尊嚴窘迫羞憤地低下了頭,冷汗潸潸而流。


    拿著兵器的手都在發抖,哪裏還敢多說什麽。


    他可不想落得和周湧滔一樣的下場。


    “等等——”


    一道聲音響起。


    青年驀地看向了葉無邪。


    葉無邪踏步淩空,如履平地。


    步履從容間有著一股鬆弛的妖邪之氣。


    “他們,可以滾。”


    “你,不行。”


    葉無邪眉梢一挑,殺氣滿目。


    他盯著惴惴不安的青年看,唇角噙著戲謔的笑。


    滿臉鮮血的他,乍然間,和那妹妹竟是如出一轍的正邪同體。


    “為,為什麽?”青年不甘又震驚地問。


    “因為……”


    葉無邪緩聲說道:“你——該——死!!!”


    青年瞳孔放射狀的擴大,唿吸一促一促的。


    他往後退去,極其害怕這葉無邪。


    葉無邪誅殺周湧滔的畫麵似還曆曆在目。


    他連跟葉無邪一戰的勇氣都沒有。


    “還不滾!”葉無邪冷眼看向其餘人。


    青年求救地看向昔年同肩並戰的戰友們。


    那些人哪裏還管他,一窩蜂就散了。


    生死當前,管你什麽兄弟。


    親父子都有可能紅了眼哩。


    “公子邪,我……”


    青年抽動著臉皮急忙求饒。


    葉無邪則向屠夫一步更比一步殺氣還重。


    青年被絕望籠罩。


    他不得已哀求義父傅蒼雪。


    “傅,傅……”


    ‘公’字尚未說出口,一道七彩凜凜的風勁劍鋒,在電光火石之間疾馳而來,直接貫穿了青年的心髒。


    當他朝傅蒼雪看去之時,傅蒼雪隻無動於衷地整理了下自己沾染上塵埃的袖袍,銀白的眼眸冷漠如冰,不含一絲一毫的溫情,更像是在看沒有的廢物,腳底的草芥。


    “噗,噗嗤。”


    粘稠大量的鮮血噴湧而出。


    青年下頜都是。


    他將要跌倒的瞬間,踏步而至的葉無邪一手將他扶住。


    青年驚恐地看向葉無邪。


    葉無邪則注入了點力量,護住青年的傷口。


    青年睜大眼睛,不可置信。


    “傅公聞名於劍道,可謂是一方北鬥。”


    “難道傅公就不知道,並非所有人的心髒都在左側,也有些人的心髒,在……右邊嗎?”


    葉無邪迴頭看向傅蒼雪,笑容極致,狂妄極致!


    傅蒼雪深知中計了,臉色陡然大變。


    葉無邪隨即看向青年,“天下在這,眾生在這,想說什麽,想做什麽,張嘴就是。”


    傅蒼雪算是明白了!


    葉無邪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


    知曉了這青年的不對勁。


    他留下青年,根本不是為了殺了對方。


    而是逼傅蒼雪出手,誅此子的心,再反過來將傅蒼雪一軍。


    “你能保我不死?”青年問道。


    “我不能。”


    葉無邪道:“傅公要殺你,我保不了。武侯的兄長,也不會保一個其心可誅的人。”


    “那我就不會說出來你想要聽的話。”青年也是個聰明人,清楚葉無邪在利用自己擊垮傅蒼雪。


    “隨意。”葉無邪不在乎地道。


    “你難道不想擊垮傅公?”


    “想,但依舊是隨意。”葉無邪笑道。


    青年快要瘋了。


    葉無邪根本就是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人。


    這兄妹倆都不像是正常人。


    一個正到發邪。


    一個邪到發正。


    都是有病的人。


    葉無邪握著青年臂膀的手,緩緩地鬆開了。


    “我隻能為你延遲生的時間,但也僅限於此。”


    “生命的最後,該是你自己把握。”


    “不要想利用我。”


    “你做不到。”


    青年聽著葉無邪說的話,根本不相信葉無邪會鬆開手任由自己自生自滅。


    葉無邪分明還要利用自己。


    那就說明自己還有價值。


    還有談判的餘地。


    傅蒼雪見狀,重重地鬆了口氣。


    葉無邪倆人之間這樣拉扯才好,矛頭就不會來指向他傅蒼雪。


    心理博弈,就是看誰沉不住氣。


    哪曾想,葉無邪直接就鬆開了手。


    鬆手時,對著青年展露出了笑容。


    然後心如止水地看著青年往下墜落。


    青年的求生欲徹底喪失。


    他抓住了葉無邪的腳踝,使得自己不再往下掉。


    傅蒼雪急忙再聚百道劍鋒,直接紮向青年。


    刹那間,暗紅色的披風揚起,甲胄閃著寒光。


    沐鳳鳴瞬閃而至,一刀斬掉了這些劍鋒。


    她緩緩地抬起了眼皮,懶洋洋地看著傅蒼雪。


    “傅公,未免太著急了些。”她笑了笑。


    傅蒼雪心裏發寒。


    這群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到底有多麽恐怖的實力。


    又是怎樣的深不可測啊。


    夜墨寒是。


    葉無邪是。


    沐鳳鳴這些人還是。


    都是人世間十分罕見的妖才啊。


    青年萬念俱灰,恨意湧上心頭。


    “傅公,義父,你……”


    萬劍山的山主之力唿嘯而過。


    將要把青年殺死的瞬間,人皇禦刀山的山主用盡全力,護住了青年,並嘲諷道:“萬劍山主,未免太心急了些。”


    為了抗下這一擊,禦刀山主的髒腑差點破裂,嘴角更是溢出了血跡。


    禦刀山主幽幽地看向了從容不迫的葉無邪。


    隻怕,葉無邪算到了他會出手。


    人皇禦刀山和萬劍山多年不對付。


    自會在關鍵時刻保下青年。


    就算傅公義子得死,那也絕不是現在。


    他不能帶著自己的秘密死去。


    青年深知,自己死路一條。


    他為傅公,兢兢業業,籌謀多年。


    父子情深,竟是一文不值。


    他笑著流淚,用盡力氣憎惡地喊道:“在下傅頌武,傅蒼雪的義子,被其安插在周大將軍周湧滔身邊,就是為了慫恿周將軍為傅蒼雪效力!周將軍暗刺武侯所為,皆是傅蒼雪之意!傅公傅蒼雪,狼子野心,其心可誅!頌武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卻恨不得將頌武殺之後快!傅公,你乃海神大地的叛徒!你敢說這神怒滅地周塔主和你沒有半點關係?!萬劍山主出手隻為殺我一個小將,還真是大材小用了!”


    他竭盡全力喊到聲嘶力竭。


    死局難破。


    隻能讓自己不留遺憾。


    “萬劍山傅蒼雪,有愧於蒼生。”


    “名不副實,德不配位。”


    “傅頌武縱死,也要揭穿你的真麵目。”


    “讓天下劍客,看到你肮髒發黑的心腸!”


    傅頌武喊到麵紅耳赤,渾身都在發顫。


    他攥著葉無邪腳踝的手,已經沒了力氣。


    仰頭看去。


    葉無邪垂眸望他。


    “葉公子,可否為鄙人收屍。”


    傅頌武問。


    葉無邪始終沉默。


    在他看來,傅頌武是個該死之人。


    各方勢力都在壓榨傅頌武的最後一絲價值。


    包括他葉無邪。


    瘴氣湧動。


    “哢哢哢嚓。”斷骨重組的聲音絡繹不絕地響起。


    葉無邪看著傅頌武無端問:“你,相信鬼神嗎?”


    傅頌武愣住,迴:“信。”


    “去吧,我會為你收屍。”葉無邪道。


    他曾不信鬼神,後來慢慢的,就信了。


    如果真的有天公之言,漫天諸佛,那就請保護他的家人吧。


    他可以下地獄,在爛泥裏開出無人問津的花兒。


    但他的家人,要在那開懷快樂的地方。


    傅頌武懵懵地看著葉無邪,顯然不知葉無邪的用意。


    他紅著眼睛,身體在風暴之中顫動。


    “謝了。”


    傅頌武說完,鬆開了手。


    心中最抱歉的人,是周湧滔將軍。


    他閉上眼睛,身體摔在周湧滔的身旁。


    轟然一下,斷腸碎骨,血流七竅。


    一雙黑靴落在他的身旁。


    他來履行諾言,為其收屍了。


    葉無邪剛要有所行動,腦海卻是一片空白,臉上的神情有些蒙。


    半會,他仰頭看向了慕鳳鳴問:“收屍,要怎麽收?”


    有什麽章法流程和忌諱說法嗎?


    他還未曾給人收過屍,倒是有所生疏略顯笨拙了。


    “………”沐鳳鳴張了張嘴,卻是風中淩亂,哭笑不得的無奈。


    這時而病態極端時而陰鬱難消時而心花怒放的小外甥兒,此刻倒是有些……呆?


    還別說。


    呆的,有點兒可愛。


    “先護其屍首,災厄中保全,劫難後為其蓋墳使其安息。”沐鳳鳴說道。


    葉無邪點點頭,一揮手,塵土蓋住傅頌武壘起了個墳堆兒。


    再用氣力禁製將墳堆護住。


    劫難當頭,誰知生死。


    還是先入土為安好,也算是履行了收屍的諾言。


    他又在旁側多壘了幾個墳堆。


    “公子這是作甚啊?”秦懷鼎驚奇地問:“傅頌武一人,也用不到這麽做墳包啊。”


    “順手的事。”


    葉無邪麵無表情說出的話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秦懷鼎嘴唇抖動了好幾下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後憋得嗆到自己猛咳了幾聲。


    “誰若喜歡,盡管拿去。”葉無邪一臉正氣道。


    同時,眼睛微微放射著星辰般的光亮瞧著這些順手壘起的墳包。


    多做好事多積德。


    庇佑家人長命百歲。


    庇佑小月逢兇化吉。


    這好事,其實也不難做。


    還是很有門道的,需要慢慢摸索。


    但他顯然算是個入門級的好人了。


    武侯之兄,焉是池中物呢?


    葉無邪這般想著,眼底微光滾燙,幾許溫柔流轉。


    “??”周遭的人隻覺得葉無邪比那瘴氣什麽的還要可怕。


    誰家好人送墳包啊?


    武侯的兄長怕不是腦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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