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叔,此局,難破。”


    落九箏抿緊了唇,迎著謖謖寒風望著楚月。


    永壽軍對抗雷霆所殘留的瘴氣,對於大地之人而言,是另一個劫難。


    疲於征戰的修行者們,並不在乎有人為自己付出了多少,隻想看到結果是否對自己是否有利。


    更何況魚龍混雜的亂世,總歸有居心叵測之人煽風點火。


    這不亞於是一個死局。


    落九箏的手攥緊了劍柄。


    不管是怎樣的死局,她都會站在師叔的身旁,共同麵對。


    楚月凝望著撲騰的瘴氣,指尖微微地顫動,脊椎骨有暖意流淌而過。


    她的脊椎,在時間流逝之中,和故土的星碑紫龍在兩地互相融合,愈發契合。


    更像是一條蜿蜒璀璨的滾燙星河。


    此刻,正如新生饑餓的嬰兒,在瘴氣流動的時候,有著對乳汁的渴望。


    卿澈滿身都是鳥獸的鮮血。


    他站在碎肉橫飛的戰場,在永壽軍廝殺的雷霆風暴中,像木樁子般訥訥地杵著,深深地注視著楚月,眼睛充血赤紅,情緒竭力蔓延。


    原來——


    他也不是想象中的厭世。


    這一刻,他竟真希望有天神降臨的奇跡。


    這一迴,他竟是不想輸,還想活下去。


    相隔九萬年的自由之門都踏了出去。


    看見太陽光的那一天,還會遠嗎。


    “郡主。”卿澈低聲喃喃。


    夏時歡恰好頓住身形,擦掉了嘴角溢出來的血跡,聞聲扭頭看了眼卿澈。


    身形羸弱的少年自語道:“我不曾想到,漂泊顛沛的我,有朝一日,會對一個人,一個相逢並不久的人,有著深厚的依戀。”


    這——


    太可笑了。


    若是有人告知從前的自己。


    說他會依賴一個外麵來的女子,還是下界的女子。


    他恐怕會覺得那人是失心瘋了。


    但現在,他對武侯的依賴和信任,猶如平地驟起的高樓。


    且是銅牆鐵壁,固若金湯,不會隨便輕易地坍塌。


    夏時歡聽懂了卿澈的意思,視線穿過濃厚的瘴氣,看向了站在龍脊上的女子。


    熟悉的黑色龍袍,記憶裏韌勁如竹的身影。


    清清瘦瘦亦能頂天立地。


    那是凡女的力量。


    又怎不能算是降臨在沼沼瘴氣的獨屬於瘴人的天神呢?


    “陷於依賴的,又何止你一人?”


    夏時歡雙手握著鋒刃斬掉了撲來的雷霆怒靈鳥,直將怒靈鳥一分為二。


    左側,身覆神怒之氣的哀嬰獸迅撲而來,想要從側麵偷襲夏時歡。


    “吼!”


    虎嘯陡然震徹此間戰場,令風聲顫顫,雷也瑟瑟。


    隻見卿澈暴掠的瞬間,化作了一頭瘴氣纏身的猛虎。


    身形矯健流暢的瘴虎張開獠牙,露出血盆大嘴,咬合力驚人的強,對準撲來偷襲的哀嬰獸給攔腰咬斷,並且汲取對方的力量占為己有,還使雷霆之力鍛煉自己的瘴化,在這個過程中,有著源源不斷的難以控製的瘴氣朝著大地蔓延而去。


    黑霧繚繞。


    清臒的少年從陰霾走出。


    他看著夏時歡問:“郡主為何不擔憂?”


    “有她在,何需擔憂?”夏時歡反問。


    “你便這麽相信?”


    “若連同生共死的戰友都無法信任,這天下,還有什麽是值得信任,這人間,還有什麽是值得留戀的嗎? ”夏時歡淺笑著。


    在大炎城遇到武侯前,她也曾自怨自艾,滿身戾氣。


    但現在,她不再是孤獨一人了。


    身邊有這麽多的戰友。


    焉能不是一件幸事呢?


    “那她出事了怎麽辦?”卿澈問道。


    “最差不過一起死,同赴黃泉也算是美事,不是嗎?”


    夏時歡清淺溫潤的聲線,卻讓卿澈再度震驚了。


    清歡郡主從前並不是這般通透灑脫之人。


    她也曾在岔路口彷徨,痛苦的掙紮。


    “因而。”


    夏時歡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寰宇之巔,優勢在我大夏。”


    生便縱歌對月,流星颯遝這大道。


    死就結伴行九幽,笑那閻羅無人伴,嘲那鬼差不過如此。


    卿澈眼裏的夏時歡,是非常平靜的,笑容淡淡,猶如乍起的春風。


    然而那一雙好似有鮮血流動的妖異紅眸,卻藏著洶湧如驚濤的極端。


    卿澈恍然大悟。


    她還是她。


    夏時歡。


    “說得對,優勢在我大夏!”


    卿澈大笑出聲,不再傷春悲秋愁上眉宇,一心作戰。


    《死亡錄》,《萬歲訣》。


    永壽軍永壽!


    置之死地而後生。


    才是萬歲之道。


    仙壽恆昌!


    ……


    無數濃黑的瘴氣,朝下彌漫。


    猶如瘟神的出現,劇毒的降臨。


    像是另一座囚籠。


    若不加以阻止,這片大地,隻會變作另一個大夏。


    又是一個伶仃飄零罷!


    ……


    “羽界主,這當如何是好?”白龍王高聲問。


    翠微山大長老道:“雷霆之力,被消耗的差不多了,現在問題最大的就是這些瘴氣。”


    此時最好的做法,就是殺死這些瘴獸。


    雖說是過河拆橋,趁火打劫。


    但做大事者,不拘小節。


    當以大局為重。


    天下人和十萬瘴獸,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聖女殿下,你意下如何?”


    傅蒼雪將矛頭丟給了七殺天的白瞳聖女。


    白瞳聖女戲謔地看著這一出好戲。


    卸磨殺驢,當真不怕被雷劈了。


    若大地尚未崩壞毀滅,就先自相殘殺的話,那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兆!


    傅蒼雪想讓白瞳聖女以七殺天之威來給出決策,也好讓諸多不同的聲音閉嘴。


    “這是諸君的事,不是本宮該插手的。”


    七殺聖女冷淡迴道。


    不經意間,卻是看向了立龍脊吹冷風的葉楚月。


    以葉楚月的性子,定會守護大夏。


    但此刻的她,又在想著些什麽呢?


    肩上背負著那麽多的責任,舉步維艱的日子,真的好受嗎?


    聖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總覺得,葉楚月不該坐以待斃。


    但她竟真當了甩手掌櫃,作壁上觀 。


    事情,倒是真變得有意思了起來。


    傅蒼雪吃了個閉門羹,啞然了一下,給了李太玄座下弟子一個眼神。


    李太玄昔日座下的一個男弟子,眉目陰柔,心魂生有殺氣,形成煞意常伴劍穗,著紫金華服,頭戴蟒蛇盤成的剔透冠玉,一貫是沉默寡言,但開口說話之際足以震懾旁人。


    他踏步懸空,劍隨己動,煞氣從未消。


    頭頂束發的蟒冠,一雙蛇眼幽冷好似來自地獄。


    時而吐著蛇信子,發出的“嗤嗤”之聲,更像是陰司的冥音。


    蟒冠劍客甘願當這出頭鳥,在關鍵時刻,給葉楚月當頭一擊,以報師父身隕之仇。


    “瘴獸,當誅!”


    “若不誅瘴獸,大地危矣。”


    “請界主大人,為民生計,出兵誅殺永壽軍!”


    “………”


    每一個字,都像是悶雷般震人耳膜。


    低沉,陰森,有殺氣。


    他抱拳頷首,唇齒綻鋒芒。


    眼角餘光掃向龍脊之上的人時,笑意和殺機同時迸發,心中靈魂的快活於此刻衝到了極致。


    他如暗獸蟄伏這般久就是為了徹底把葉楚月踩在足底之下永難翻身。


    葉楚月不是舍生取義馬革裹屍的大義之人嗎?


    不是想拯救大夏瘴獸於水火之中嗎?


    那他就要那群瘴獸永生永世都會忌恨葉楚月!


    就算化作厲鬼。


    就算魂飛魄散。


    也恨不得食葉楚月的肉,飲葉楚月的血,啃掉她的骨頭!


    大地陷入了僵局。


    永壽軍瘴獸對抗的動作,慢了下來。


    彼此對視的眼睛裏,都有無法掩蓋的傷心。


    兔死狐悲,鳥盡弓藏。


    利用完了他們,再把他們一腳踹開。


    讓他們落得個萬剮千刀的下場。


    他們,永遠都沒辦法堂堂正正的活著嗎?


    小希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吼!”一頭哀嬰獸,咬在了她的胳膊。


    發黑的鮮血溢出,稚嫩的她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失望至極地看了過去。


    最後,閉上眼睛,淚珠從眼縫流出。


    「阿娘。」


    「立錐人間,好難。」


    「小希,好像有點累了哦。」


    她懷念過去的瘴毒之地了。


    這人心太肮髒醜惡,她不想直麵。


    她隻想日夜陪伴在母親的墳旁,怨恨人世的同時,期待有一天會有神話故事中的白馬天神在某一日來到王朝,一揮手,澤被四海,星光晶瑩剔透,墳頭開出了芬芳的鮮花。


    仔細想想,那樣哀怨等死的日子也不錯呢。


    走出大夏才知道。


    想要跋涉萬裏之路跨過自由之門找到太陽光,要先直麵人心的可惡。


    “武侯對於滅雷之事,功不可沒,請界主諸君誅滅永壽軍後,獎賞武侯!”


    蟒冠劍客的離間計不算是高明卻鋒芒畢露,直至要害,有致命之效。


    果然,聽得此話的永壽軍,都愣愣地看向了楚月。


    不敢相信,武侯請他們踏出自由之門,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青雲之路。


    蟒冠劍客抬起了下頜,揚起臉直視在那黑色雲端的葉楚月。


    狂風肆意而過,劍客笑意盎然,煞氣不減。


    武侯。


    此乃陽謀,你當如何呢?


    世人之心,何其幽暗。


    大夏之勢已去九萬年,豈是你一介女流能夠挽迴這乾坤的?


    「師父——」


    「你且在極樂之天睜大眼睛好生看著,看這毒婦是如何墜落深淵萬劫不複的!」


    「徒兒,將為你一雪前恥,清算劍星廣場的血恨之賬了!」


    蟒冠劍客興奮不已,血脈噴張,渾身顫動。


    左胸膛內,一顆心髒上下起伏劇烈。


    他的眼神,則愈發陰冷。


    楚月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在獵獵風中,攏了攏自己的大氅。


    “九箏小姐。”她輕聲道。


    “武侯。”落九箏立即應道。


    “來活了。”


    楚月殷紅的唇勾起了笑。


    她看了眼瘴氣之上的戰場。


    小希紅著眼睛,撇著嘴,委屈地看著她。


    像是孤獨求死又極盡委屈的孩子,想要死亡來折磨辜負自己的大人。


    她放棄了掙紮,一雙波瀾詭譎的黑霧瞳流下了紫黑色的詭異之淚。


    那是瘴瞳的淚水。


    任由哀嬰獸、怒靈鳥和那神怒雷霆將自己的血肉吞噬。


    “傻孩子。”


    楚月歎了口氣,元神出動,將靠近小希的鳥獸全部震為血霧。


    “既要害我,既已利用我,何故要救我?!”


    “你就是老爺爺們口中所說的沽名釣譽的偽君子!”


    “不如讓我去死!”小希扯著嗓子哀嚎。


    比起世人充滿異樣的眼神,她更痛心武侯姐姐的欺騙背叛。


    給了希望,又將之覆滅。


    這太殘忍了。


    她想迴家了。


    “小希!”夏時歡立刻吼道。


    小希像個孩子嚎啕大哭,“為什麽,為什麽。”


    李太玄的弟子,李蟒冠渾身的嗜血印子都在迅猛跳動。


    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場景。


    為此,他不惜再添一把柴火,讓這火燒得可更旺盛一些。


    “武侯壯哉,請武侯出軍,誅殺永壽軍!”


    他高聲道。


    小希的高山崩塌了。


    “小希。”


    楚月溫柔如春風般的聲音,出現在了小希的腦海之中。


    獨她一人可聞。


    “人心毒惡,世道險阻,走出大夏後,餘生之路注意甄別好與壞,莫要輕信他人。”這是小希來到世界大道的第一課,直麵人心險惡,知道世上渾濁不堪,然後再去堅定自己的路,始終握著自己的劍朝前看方才是大夏真正的勇士,來日定能率領永壽軍有大作為!


    大夏的未來,都壓在永壽軍的身上了。


    小希懵懵懂懂,疑惑不解地看著武侯。


    楚月垂眸,看向了李蟒冠,“本侯認識你。”


    小希的心掉進了低穀。


    “你是李太玄的弟子。”楚月又道。


    “李某也認得武侯,武侯是雲烈的弟子。”


    上一輩的兩位師父都已魂葬天涯,不複存在。


    這恩怨卻還在綿延,需要了結。


    至於勝負輸贏,就要各憑本事了。


    “李太玄,該死。”


    “你也,該死——”


    楚月漠然出聲,腳掌踏在龍脊,借力一躍順勢而出。


    “吼!”


    黑霧氤氳,瘴龍從天而降。


    純黑龐然的龍,不可撼動的威嚴。


    赤金火瞳不含感情地注視著李蟒冠。


    “瘴氣化龍?”


    李蟒冠冷笑,早有所備,“如今是龍,也得給李某趴下!”


    他仔細鑽研了葉楚月的瘴氣化龍,直接擺好了架勢防備瘴龍的攻擊。


    “吼!”龍吼震天。


    黑霧遮住了他的身影。


    李蟒冠一心對準瘴龍。


    身後冷風凝聚,黑金的身影瞬閃而至。


    劍出鞘,飲血歸。


    她背對著李蟒冠,一劍貫穿了李蟒冠的脾髒,劍鋒從其胸膛掠出了半截。


    她隻道:“李太玄的弟子,劍道,太差,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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