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梭,現在是二〇一〇年秋天。


    六年的時間足以淹沒很多東西,同樣也會滋生很多新的東西。就像埋葬著羅揚的那片郊外的墓園,那裏的野草蓬勃生長,在這六個春秋往複中枯了又綠了,綠了又枯了。


    這六年裏,砂城又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情。


    首先是柳絮的歇斯底裏發展到極致——她終於瘋了。其實這在她走上法庭指控羅揚的那一天就表現出來了,隻不過當時沒有人正視這件事,大家都以為她指控羅揚的舉動是出於一種報複心理。


    瘋狂有時對一個人來說是一種很好的存在狀態。但一個還能唿吸且能吃能喝能睡的處於瘋狂狀態的人已經不是我們通常所認為的“生存”,而僅僅是一種還有新陳代謝的“存在”。因為“生存”畢竟還有活著的願望、動力和意義,“存在”就顯得那麽可有可無,有時甚至是對他人礙手礙腳。


    柳絮一個人獨居在砂城,她就這麽不人不鬼、可有可無地“存在”著。但她瘋得相當平靜,反不及她瘋狂之前歇斯底裏發作時那般熱鬧,簡直有點默默無聞、無波無瀾。每天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還化了很濃的妝,坐在小區的花壇邊發呆,一坐就是多半天,並不妨礙誰。人們是從她粗劣的且顯得不倫不類的化妝和坐在那裏發呆的神情判斷出她精神的不正常。隻是有一天早晨,柳絮沒有梳妝打扮也沒有出門,而是坐在家裏吃掉了冰箱裏儲存的大約一斤火腿和兩斤餅幹,不一會兒就捂著脹鼓鼓的肚子在地上打滾,她的兒子羅鵬飛在省城工作,最後是她那同母異父的弟弟得到消息將她送到醫院去洗胃。還有一次比較嚴重,她點燃了臥室裏的床,房子裏很快熊熊燃燒起來。是鄰居報了火警。事後,鄰居們都為自己家的安全擔心,通過居委會聯係上羅鵬飛,要他想想辦法。羅鵬飛將母親接到省城。但柳絮的瘋病越來越重,他隻好又將母親送到了省內一家最著名的精神病院。柳絮隻能在精神病院度過她的最後時光。


    接下來的事情在砂城範圍內要有影響力得多。


    紡織集團公司被開除的保衛人員最終自首。艾紅的悲劇,一切都是陸思豫指使。某天陸思豫被正式逮捕,三個月後在砂城中級人民法院召開了公審大會。去旁聽的大部分是原紡織公司的下崗職工。


    公審大會結束後,陸思豫被押赴刑場。陸霞攙著陸老太太擠在圍觀的人群裏,她們給陸思豫送行。當押解囚犯的警車從她們身邊唿嘯而過時,陸老太太當即昏厥過去,陸霞隻好將她送往醫院。


    行刑前,陸思豫麵對那堵紅色磚牆想了很多。


    陸思豫首先想到了自己,自己擁有的權力和錢財,這一刻都化為烏有。同時他還想起了瞎婆的話,有一個命定的男人是他的救星。但那個男人不想幫他,在拒絕他的請求時那個男人還振振有詞地說,幫他等於是為虎作倀。當時陸思豫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很道貌岸然。但那個男人已經先他一步死了,陸思豫才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對的。瞎婆的話也是對的。隻不過巫術或預言並不可靠。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陸思豫此刻總算想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救他。


    陸思豫想得最多的還是他曾經擁有過的女人們。可以說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因為她們。


    艾紅,陸思豫一想到那個新婚不久即歸他所有的少婦就不禁扼腕歎息。如果她當初真的對丈夫無比堅貞,就不會為了蠅頭小利或者說將來的口腹之需跟隨他進ktv包廂,也不會主動走進他在賓館開的房間。這樣一個容易隨波逐流的女人,她上吊以及當她的丈夫死於非命時她跳樓的舉動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她癱瘓在病床上,靠市政府配發的低保工資苟且度日。這也許正是她想要的一種生活,用跳樓的壯舉換來的一種有尊嚴的幹淨的生活。陸思豫有點後悔,如果他當初能夠像對待別的女人一樣多給艾紅一些,而不僅僅是貪求一夜之歡,她也許就不會走到跳樓這一步,也不會成為第一個想要告發他的人。


    那麽冷月若雪,她當初對他的感情就純淨嗎?陸思豫從來就沒有參透過,他和她在一起究竟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欲望。盡管他們最初是以愛情的名義走到一起的。最終她是一個理性的女人,理性是她骨子裏的東西。正因為她理性地看到了他們之間的結局,她離開他是很自然的事。一個理性的女人應該讓男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這就足以解釋她在感情上為什麽總是以失敗告終。


    然後是桃子。她是唯一到拘押所裏探視過他的女人,當時他感動得涕淚交流。盡管之前她為爭得一份不該屬於她的財產忙著起訴他。她對他許下的愛情諾言隨著她物質占有欲的提升頃刻之間變得那麽可疑……這個小妖精!


    然後是麥穗。他對麥穗的感情是複雜的。她已經死了,他不便對他和她的關係做出更多的評價。她應該是個好女人,雖然算不得十全十美。他為她扼腕歎息。


    還有其他的一些女人……但陸思豫已然記不清她們的姓名甚至她們的容顏,生命的最後時刻在他迷離的眼前重疊著的,隻是一些或豐腴或嬌小的胸脯。


    槍響了,是那種使用了消音器的悶聲悶氣的響,隻有陸思豫自己清晰地感受到了它所帶來的穿透力。隨著沉悶的槍響,陸思豫的人生畫上了休止符。除了在砂城持續了一段時間的關於他的議論,這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與他無關了。


    因為親眼目睹陸思豫被押赴刑場,受了刺激的陸老太太在醫院裏經過兩天兩夜的搶救,終於醒過來。但她失去了最起碼的記憶和思維能力。醫生診斷她患了嚴重的老年癡呆症。


    某天,陸老太太從醫院走失,再也沒有在砂城出現過。


    冷月若雪又迴到原單位——她曾經任教的鄉鎮中學,她一邊教書一邊寫詩,又自費出了一本詩集。不過她能安心在那裏待下去是因為她從前的情人早已經離開學校。據說他並沒有榮升校長,好像是受了點打擊提前退休了。他聽到冷月若雪迴來的消息還到學校裏來找過她一次。正如陸思豫斷定的那樣,冷月若雪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她沒有與已經顯出老態之相的舊情人鴛夢重溫,當然也沒有為過去的事耿耿於懷,隻三兩句話把他打發走了。


    這於冷月若雪來說隻能算一件小事。


    震動全校乃至全鎮的是冷月若雪某天收到一張數額不菲的匯款單,上麵還粘了一些不知是何種禽類的絨毛。她覺得奇怪,想找到匯款人了解給她寄錢的動機。但經過查找,匯款人的姓名和詳細地址都是假的。她沒有動用那筆錢,盡管她很缺錢,但還是把錢全部捐給了砂城民政局福利院的孤兒。因為那筆數目不小的捐款,冷月若雪被砂城人民稱道,她從前的緋聞也如錦上添花,在市民中成了美談。


    瞎婆很久都沒有出現在第二人民醫院的林蔭道旁,暗地裏前來打探她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瞎婆就在自己家裏。她盤腿坐在炕上打盹。她已經進入夢鄉,夢中她遊走於她的前世今生。


    夢中的瞎婆又去請教先知:人類的未來暗藏著什麽?


    先知一臉肅穆:貪欲、腐敗、迫害、戰爭……


    經曆了兩千多年的時光,仿佛一切都未曾改變。瞎婆感到厭倦了,她不想再對世界的愚昧無知絮絮叨叨地說點什麽,也不想再醒過來。她願意繼續沉睡一千年。


    不過先知又提醒說,一千年以後的世界也許會是另一番樣子。但她仿佛沒有理會先知的預言,因為她確實已經等不及了……


    某天鄰居報告派出所說,瞎婆的小屋裏散發著惡臭。警察破門進到小屋,看見瞎婆仍然以盤腿的姿勢坐在炕上,像是在打盹。但她的身體已經腐爛了,惡臭就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


    瞎婆的麵紗在大庭廣眾之下由警察撩開。然而,麵對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體,人們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真實麵目。


    自從譚美娟對老司失望後,她不再替他整理資料,也不替他操心諸如做飯、洗衣等等瑣事。她開始熱衷於買彩票,雙色球體育彩票。她深思熟慮精挑細選出一組號碼,每天都買同一組號碼,日複一日。她相信用這種守株待兔的方法總有一天會有所斬獲。


    譚美娟簡直不敢相信老天爺對她慷慨的饋贈。某天她買的彩票居然中了一等獎。更奇特的是,那天她下注二十倍,於是,她中的一等獎不是五百萬,而是一個億。


    人真的不能三心二意,包括買彩票也是如此。中了巨獎的譚美娟突然悟到了這個道理,她覺得自己還是很愛老公的,並又開始對那個不成材的老公滿懷憧憬——興許他從事別的職業總有一天會成才的。她默默地也很體諒地在心裏為老公規劃著新的未來。


    突然有了錢,按照老司的建議,他們夫妻倆是不能在砂城繼續待下去了,否則會有經濟上的麻煩,比如求助的,募捐的,敲竹杠的,這些人統統會找上門來,假如讓黑社會盯上了說不定還有性命之虞。於是他們去了離砂城很遠的另一座城市,那裏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開始了新的人生,他們不僅住進了別墅,買了新車,還打算辦一家公司。至於辦什麽樣的公司,他們暫時還沒有想出合適的項目。


    現在老司已經不做律師了。譚美娟是一個不善於理財的女人,又沒有多少社會經驗,老司隻好做了專職經紀人,正在為他們即將開辦的公司忙活。


    玲玲墜樓身亡的事件促使李晨光和陸霞很快分手了。關於玲玲的dna鑒定,省城的老同學打來電話,她的確是他的女兒。至於玲玲的膚色和頭發,老同學解釋說:“最近在網上看到幾條消息,說西漢時期流落到河西走廊的古羅馬東征軍有了下落,研究者在平安縣附近的某個村寨發現了羅馬人修建的‘重木城’遺址和具有歐洲人相貌特征的居民。還有學術研究稱,古代的歐洲商人常常會沿著絲綢古道的城鎮定居,繁衍生息,他們雖然完全融入了大漢民族,但他們的後代偶爾也會顯現西方人的特征。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應該與西方人有關。陸霞好像就是平安縣人,如果她的家族有西方人的血統,玲玲的外貌特征很可能就是一種返祖現象。”


    李晨光雖然覺得老同學的話有些道理,但生下一個跟自己的長相有天壤之別的女兒,他心理上還是無法接受。但是,玲玲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使他和陸霞之間產生了不可調和的仇恨。也因為玲玲的死,他對陸霞懷著愧疚,離婚時把家裏的財產都留給了她。隨後,他辭職離開醫院,在砂城開了一家公司,經營藥品和醫療器械。有一次他的藥品出了質量問題,數十名患者的健康受到損害,還死了一個人,他的公司被查封了,處理結果拖了很久都沒有下來。


    李晨光現在無所事事,他和麥子租了一套公寓,兩個人住在一起。房租是由麥子付的。麥子在一家私人診所打工,有一份微薄的收入來維持兩個人的生活,但他們依然沒有要結婚的意思。所遭遇的眾多變故使他們早就喪失了結婚的興趣,隻能以同居者的身份生活在一起。李晨光擁著她,她坦然地將臉埋在他懷裏,竟然忘記了他是一個已經開始謝頂的中年男人。每一個長夜,麥子在李晨光身邊安靜地沉睡著,睡得連一個夢都沒有。淡淡的星光從窗戶透過紗幔照進屋子,落在她漾起幸福笑窩的臉上。


    但對麥子而言,這樣幸福的時光也並不長久。


    後來李晨光去了北京一家很著名的醫院,在那裏擔任外科主治醫師。聽從外麵迴來的人說,李晨光在北京創業成功,很快就購置了一處價值一百多萬元的住宅。但隻是業內人士的傳言,沒有人知道他的實際情況,包括仍然留在砂城的麥子。因為李晨光走後隻給麥子寄過幾次錢,麥子又如數退迴去了,他們從來就沒有聯係過,包括打電話。


    也在這一年,某科研單位研究員羅鵬飛隨同蘭州大學生命科學院考察組去了甘肅一個古名叫驪城的地方。驪城是否是史料記載的驪靬古城還有待考證。但在驪城附近村寨他們看到了具有明顯歐洲人體貌特征的居民,他們至今保留著古羅馬人鬥牛的遺風。他們的存在使許多人為消失的古羅馬軍團找到了最後的歸宿,現在缺少的隻是足夠的證據。


    幾十年來,各種各樣的支持者都在努力尋找著證據,其中包括一位牛津大學的漢學教授德效騫,一位澳大利亞的冒險家大衛·哈裏斯和一位附近寺廟裏的和尚。據說那位和尚發現尤利烏斯·愷撒本人在平安縣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時光,並成為了一名佛教徒。但驪城居民很少有人信佛,他們在舉辦婚喪嫁娶的人生大事時自有他們的儀式。村裏人也很少外出做事,怕被人議論他們黃色的鬈發和灰藍色的眼睛。


    羅鵬飛想,父親的頭發是那種純正的黑色,他從來不染頭發,即使到了他頭發花白的年紀。關於家族的傳說呢?又有多少真實性?據說生命科學院的學者將直接采用科學直觀的dna技術和體質人類學測量方法,來揭開古羅馬軍團後裔之謎。但父親已化作一縷煙塵,帶著永遠的疑團離開了這個世界。至於羅鵬飛自己,並沒有繼承父親的血統,這一點他非常清楚。


    在那些日子裏,羅鵬飛以驪城的所見所聞為依據寫了一些紀實散文和一篇研究古羅馬軍團的學術論文。但有關部門不允許發表,說這是涉及少數民族的敏感話題。他想起了父親提到過的許多年前未曾麵世的著作《鐵騎沉屙》手稿,那也該是一個與愷撒大帝血緣有關的絢麗的夢吧?一個人不能總沉迷於夢幻中,該了結的都該作個了結,而不了了之也是一種了結。


    羅鵬飛心中釋然。他離開那個世界聞名而又幾乎與世隔絕的村寨,返迴省城,像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開始了默默無聞的某單位研究員的平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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