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老了嗎?


    從黃口小兒到兩鬢冰霜,好像一瞬間的事。這期間還沒來得及思索,就已經看見人生的帷幕正徐徐拉上。我拚命拽住帷幕的一角:請再給我一點點時間吧!不要誤會,我不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我隻希望我的帷幔落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因為我匆匆忙忙在人世中奔波,竟沒有迴頭去思索,去迴顧,這會令我在另一個國度裏感到不安,就像演出進行了一半的正劇,將給所有人——演員和觀眾留下永遠的遺憾。生命的腳步正在放緩,不知我是否還來得及……


    我有一個引以為驕傲的童年。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鶬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後來我遠離詩,進了一所著名的大學,學習某個主義的研究。當時的我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對“主義”保持著相當的熱情。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一無所用。“主義”被束之高閣,我每天坐在辦公室,一杯清茶一張報紙,惶惑地打發青春時光。我煩躁,我恐懼,我需要做一些事情。這時,少年時期的夥伴又一次闖入了我的生活——她原來竟是這家企業領導的千金。我毅然走出那棟森然的辦公樓,懷抱著我的“主義”。她卻義無反顧地追隨我。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我想我會愛上她。我像一個流浪漢,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一直陪伴我。當我某一天突然發現我的真愛——另一個單純的、美麗的姑娘,一切都來不及了,我隻能對永遠追隨我的兒時夥伴負責。她後來成了我的妻子。


    一種多麽沉重的責任!這責任時刻警醒我,愛或者背叛,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利。我和我的愛人永遠分離,我和我的心永遠分離。我忙碌,我逃避,我麻醉,我心無一物;我傾訴,我追逐,我自罰,我的靈魂奔向理想中的樂園。


    責任的擔子遲早要卸下來,一切都會結束,消亡。是時候了,所有的紛爭、恩怨、愛恨、利害、我欠世界的和世界欠我的……


    羅揚在厚厚的黑塑料皮筆記簿上寫著。他的思緒隨著日誌不斷增加的篇幅而延續。一個人的思緒不可捉摸,難以保留,他希望通過書寫的形式讓其存在。


    突然,羅揚被敲門聲驚擾。他停止書寫,打開門,是桃子。


    “我想,有一件事,我不能隱瞞。”桃子說。


    “什麽事?”羅揚問道。


    “陸思豫已被‘雙規’。毛紡廠那個跳樓的女工艾紅是檢舉人,廠裏為資產重組舉辦招待舞會,她被幾個人強行留在ktv包房,第二天她跳樓自殺,但沒有死成。艾紅的丈夫也是毛紡廠工人,他找到總經理辦公室。他和總經理的談話內容,無人知曉。總經理打電話叫來保衛人員,他被帶走,幾天後,他死在保衛科,說是心髒病猝死。帶走他的保衛人員卻失蹤了。後來,公司以曠工為由開除那個保衛人員。有一天我看見他在砂城,和陸思豫的老婆接觸甚密。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可疑嗎?”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想告陸思豫。”


    “你告他什麽?”


    “陸思豫贈與我的財產,那套小別墅,自從他被‘雙規後’就被他老婆占了,我要通過法律途徑討迴。”


    “你為什麽與陸思豫反目?”


    “我恨他!他剝奪的是我的青春和自由……”


    “好吧,說說你和他的事。”羅揚在記事本上飛速地寫著,“你和陸思豫什麽時候認識的?”


    “我剛應聘到紡織集團公司的時候。”


    ……


    有很多次,羅揚和桃子重複著上述問題。他們端坐在陽光律師事務所羅揚的辦公室裏,神情嚴肅。而這些問題自從桃子說要起訴陸思豫,她找羅揚做代理人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


    “我和陸思豫住在一起,那時我們都很純潔,隻講感情,我從來不向他提錢的事,他說他準備和我結婚。可是,他一直在騙我,我發現他在外麵還有其他女人。”桃子說道。


    “你說的另外一些事,比如艾紅的檢舉,已經超出婚戀糾紛了,你應該向公安機關作證。”


    “不用我作證,作為檢舉人的艾紅自己會說的。我想知道,陸思豫會判死刑嗎?”


    “不知道。”


    “我隻想讓他履行對我的承諾,並不想讓他死。”


    “你應該很清楚,第三者不受《婚姻法》保護。有的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


    羅揚送桃子下樓。然後他站在路邊目送她穿過馬路,從後麵看著她穿了黑色緊身上衣和一條牛仔褲的背影,卻已經沒有了年輕女子的青春朝氣,隻像一條影子似的懶散地往前移動。他有了一種莫名的惻隱之心。他想,如果艾紅丈夫的死真與陸思豫有關,一個年輕女孩對幸福生活的期冀將隨著一個老朽的囫圇而破碎了吧?


    羅揚和冷月若雪在樓梯口不期而遇。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感到了一絲緊張。自從冷月若雪於某一天不辭而別地突然離開陽光律師事務所,不安就一直困擾著羅揚。後來他找過她多次,她都遠遠躲開了,或者以自己忙而搪塞過去。至今他還拖欠著她的工資,因為他一直沒有機會給她。他不知道她會怎麽看他,但他相信她心裏一定是怨憤的,否則她得知桃子起訴陸思豫後,不會公然地成為陸思豫的代理人,也就是公然地成為羅揚的對手。


    羅揚受理桃子的委托後,沒有考慮冷月若雪的怨憤會不會由此加深。此刻他們在樓梯口不期而遇,一些事將急不可耐地上演,他們都已經感受得到了。還沒有等羅揚提工資的事,冷月若雪已經這樣說道:“在桃子的問題上,你黑白不分。我個人以為,你大律師的聲譽是徒有虛名了。”


    “也許吧。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得多麽高深。律師行業也是一種謀生的職業,就像其他的任何一門手藝一樣。”


    “那麽對女人呢?你是不是也有點想嚐鮮的嗜好?桃子很了不起,很有心計。她能從我身邊搶走陸思豫,再讓陸思豫翻船,是開始從我身邊搶你的前奏吧?”


    “她搶我?我和你?……”羅揚一時不明白冷月若雪這番話的真正含義。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那天中午的事,我一直想當麵向你道歉,其實我們可以做朋友。”


    “那天你已經道過歉了。我們不可能做朋友。我還想提醒你一下,你這次為桃子代理的官司要輸,不信我們法庭上見!”冷月若雪說完這句話,撇下僵在一旁的羅揚,一轉身“噔噔噔”地下樓了。


    聽著冷月若雪匆忙而又惱怒的腳步聲遠去,羅揚內心的不安一點點加劇。這是一個尖刻而又讓人琢磨不透的女人,關於那天他們之間的事,她隻字未提,是要在關鍵的時候厚積薄發嗎?不知不覺間,她和他已經成了對手。


    有些錯誤是不可原諒的,相應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世上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隻不過這個代價來得早或遲而已。但此時的羅揚還沒有意識到。


    這是羅揚最後一次出庭。


    他原本想給自己的律師職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然而,他從來沒有想過,當被告方代理人撇下她的委托人,猛然舉起一疊七寸彩色照片(就是羅揚於某天在小排檔偶爾碰見桃子後兩個人在一起用餐時的照片)對審判長說,她要指控原告的代理人——羅揚律師時,自己會再次成為一場鬧劇的主角。


    但此時此刻,羅揚對即將發生的事還一無所知,他隻是竭盡全力恪守著自己的職責——為他的委托人桃子辯護。


    針鋒相對的辯論已經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眼看就要出現一個結果。


    等雙方辯護人的發言結束,審判長說:“下麵由原告方代理人進行最後陳述。”


    羅揚起立,用異常莊重的語氣說道:“原告訴求她和陸思豫同居期間的財產分割一案,理應根據原告當時的收入情況給予支持。被告訴求原告違犯《婚姻法》和受贈財產無效這兩項已經超出了本案的請求範圍。據我的調查,原告的財產,有一部分是她的正當勞動所得,一部分是陸思豫通過合法途徑贈與她的,我這兒有公證處的財產贈與公證書。至於因為陸思豫的違法行為而要處以我的當事人沒收全部財產的提議,是完全不符合事實和法律的,應當撤銷……”


    旁聽席上的人都被羅揚的話吸引住了。


    坐在被告代理席上的冷月若雪看著對麵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侃侃而談,卻並沒有認真聽他在說些什麽。她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原來是那樣近,又是那樣遙不可及。


    唯一的一次,她和他,在羅揚那間盛滿午後陽光的辦公室小套間裏,他擁抱著她並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吻。


    她不知道她和羅揚的那一吻是否包含了愛情的成分。毋庸置疑,彼時她從內心深處是仰慕眼前這個風度翩翩而又才華橫溢的男人的,但那仰慕似乎又不能等同於男女之愛。所以當他閃電式地結束他們之間的那一點瓜葛之後,她對他沒有一絲怨恨。而對於唯一的一次擁抱,她竟然恍如隔世一夢,平靜的夢,很快褪色得不留一絲痕跡,當然也不再對那場夢有什麽期許,也沒有產生一絲半縷的惆悵。一個月後她離開了陽光律師事務所,差不多是不辭而別。


    如果不是桃子將陸思豫推上被告席,冷月若雪是不會再去陽光律師事務所的。那段時間當地幾家報紙上登的都是冷月若雪的消息,有人指責她是為了陸思豫的錢才出頭接受委托,更多的人說她是為了出風頭,是一個過氣作家為了出名而故意借緋聞官司炒作自己……麵對這些指責她不想解釋。就像她當初與陸思豫之間的糾葛,她從頭至尾都是盲目的。即使現在,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卷入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是是非非中。也許是因為生活過於平庸,而自己又是一個不甘平庸的女人?在別人眼裏,她這既為錢又為名的炒作已經相當無恥了。但是,對於羅揚表現出的正人君子和救世主的角色,冷月若雪是打心底裏厭惡的。她不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究竟誰更無恥。假如剝開所有的麵紗,將一切真相展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此刻冷月若雪的臉上露出了冷冷的笑意。


    就讓這無恥的把戲進行到底吧!


    羅揚還在繼續他的精彩演說。


    “我們在建立健全法製社會的進程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也就是說,我們所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包括哪怕是罪犯在內,都享有受法律保護的權利。原告桃子作為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從道德層麵來說她應該受到譴責,但是,她是否就沒有任何權利了呢?她的合法權益是否就不應該受到法律的保護呢?如果我們把她或者和她一樣具有相似不道德行為的一部分人劃分在受法律保護的範圍之外而加以歧視,這不僅是不公正的,而且是對法律的藐視和挑釁,同樣,這也是一種違法行為,而且是一種更可悲的知法犯法行為!我的陳述完畢。”


    羅揚的話音剛落,冷月若雪很快從被告代理席上站起來。這天她刻意裝扮了一番,臉上是簡淡而嫵媚的彩妝,一身黑色套裝優雅得體地包裹著她依然玲瓏有致的身姿。她高傲地昂著頭,似笑非笑地迎視著那些投向她的滿懷好奇和猜疑的目光。在這迎視中她靜靜地等待那一刻,等待她精心鉤織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麵的到來。


    “被告代理人,你還有什麽需要陳述的嗎?”


    冷月若雪說道:“審判長,根據我的調查,陸思豫的母親陸劉氏仍然健在,而且他有一個女兒也是事實,陸思豫將自己的房產贈與原告,已經侵犯了陸劉氏及其女兒的繼承權。我作為被告代理人,還是主張這一財產贈與無效。羅揚先生作為一名資深律師,對陸劉氏仍然健在的情況一清二楚,他卻故意隱瞞真相,其執業水準和職業道德可見一斑。”


    “你隻需陳述事實,注意你的措辭,不可進行人身攻擊!原告代理人,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這裏有兩份材料,一份是公證處出具的證明,當時桃子名下的房產由陸思豫付首付二十五萬,其餘的是由桃子按揭的。之前陸思豫給了其母親陸劉氏三十萬作為贍養費。還有一份材料是陸劉氏簽字的說明材料,我受理桃子的委托後去找過陸劉氏,告訴她如果她想申訴陸思豫的贈與無效,那二十五萬購房款還可以要迴來,陸劉氏放棄申訴。”


    冷月若雪冷冷一笑:“好吧,即使羅揚先生說的全部是事實,那麽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法庭裁決。”她說完這句話,猛然高舉起一疊彩色照片說:“審判長,剛才我並沒有進行人身攻擊,我這裏有重要證據。羅揚律師與他的委托人——原告桃子有不正當關係。這些照片是我無意間在一家餐廳拍到的,而且,他們不隻一次在這家餐廳幽會。另外,羅揚是一個缺乏職業道德的人,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他曾經對我實施過性騷擾,才迫使我離開陽光律師事務所。僅從這一點來說,他以法律捍衛者的身份出庭辯護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羅揚頓時被晾在了眾目睽睽之下,懷疑、譏諷、厭惡的目光,像焦灼的烈焰一樣向他撲去。羅揚真的被這烈焰灼傷了,有一股腥鹹的液體湧上他的喉嚨,他搖晃了一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才穩住了身子。


    欠了債必須要償還,這是一種再簡單不過的債權債務法律關係。羅揚意識到,還債的時候到了,服罪或者解脫,注定在這一刻來臨。現在他擔心的倒不是自己隱私的曝光,而是有另一雙眼睛在天堂遠遠地注視他。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飽含著悲憫和失望!麥穗,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他心中暗暗說道。


    庭審現場的節外生枝轉移了案件的焦點,頃刻間法庭裏騷動起來,嘈雜而混亂。審理無法繼續下去,審判長隻好宣布暫時休庭。


    記者們圍攏過來,攝像機鏡頭和閃光燈都一起對準了辯護席,確切地說,是對準了辯護席上的羅揚。


    好像是在演戲,羅揚突然間成了主角。


    眾人又將目光劈劈啪啪打在了冷月若雪高舉起的那一疊彩照上麵,頓時落英紛飛,空氣裏彌漫了一股破敗而枯腐的氣息。法警將作為物證的照片拿走了。眾人興奮的目光和嘈雜聲重新又像雨點樣落在羅揚身上,打得他渾身生疼。


    再次開庭的時候,法庭裏依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審判長不得不敲擊桌子恢複肅靜。


    審判長說:“我們看了照片,羅揚律師與被告桃子在一起用餐的鏡頭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其次,你對羅揚的指控與本案無關。你如果有其他的訴訟請求可以另外申請立案。”


    “不,我的指控與本案有密切關係。”


    “好吧,你可以繼續陳述。但在說話之前你要好好考慮,你的每一句話都將記錄在案。”


    “這個我知道。”


    “請繼續陳述。”


    “那天羅揚律師以幫他打印文稿為由把我留在他的辦公室,然後他強行抓住我的手……”冷月若雪那張漂亮的嘴巴一張一合快速地翻動著,她把那天的場麵描繪得很波瀾壯闊,沒有落下一個細節,甚至包括他在看見她胸前的一個項鏈掛墜後兩個人動情的暢談。


    羅揚沒有想到冷月若雪會這麽做,刻意歪曲事實!為什麽,為什麽她會如此仇恨他?當最後一點點羞恥之心也被作價出賣,一切都變得肮髒不堪,人的所有尊嚴都坍塌成了廢墟……


    “當然,羅揚律師的這種猥瑣行為比起他犯下的其他罪行根本就微不足道,因為還有一個受害人要出庭作證指控他!你們看,她已經來了!”冷月若雪厲聲說道。


    人們迴過頭去,是柳絮出現在法庭門前。她在人們的注視中緩緩地、緩緩地走到了證人席上。


    如果說對於冷月若雪的兵戎相見羅揚還能保持鎮定,但妻子柳絮的突然出現令他大吃一驚。他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法庭經過對柳絮的身份核實後,冷月若雪即作為被告代理人宣讀了一份長達十幾頁的證詞,柳絮提供的證詞:“大家一定想知道,作為羅揚先生的妻子——柳絮為什麽要出庭作證?事情還是從羅揚全家被下放到沙湖村的時候說起……顯而易見,羅揚先生長期以來對證人柳絮女士實施了婚內強奸和精神虐待,雖然這樣的犯罪事實在司法鑒定上有相當難度,鑒於受害人所遭受的身心摧殘,法律理應主持還給她公道……”


    過了許久,冷月若雪總算把那十幾頁的證詞念完。值得注意的是,在宣讀這份證詞時,她已經抹去了羅揚的律師稱謂,言下之意:羅揚是不配做律師的。這給了法庭裏所有人一種強烈的暗示。


    好一會兒,法庭寂靜無聲。隨後一片嘩然。


    看著混亂的場麵,審判長又敲了敲桌子:“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但法庭已經無法維持原來的平靜,審判長隻好再次宣布暫時休庭。


    記者和旁聽席上的人如潮水般向羅揚湧去。


    “羅律師,請說說你和被告桃子女士的關係!”


    “你和你的妻子柳絮女士是什麽時候認識的?你真的會做出那樣的事嗎?你真的是強迫她和你結婚的嗎?”


    “你是一時失去理智還是她引誘你?”


    ……


    一切都在坍塌!天旋地轉。羅揚重重地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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