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頂著一顆破碎的腦袋在昏睡。


    昏睡中的麥穗噩夢連連。


    她夢見自己走進一座陌生的房子。房子裏有一些奇怪的陳設,覆滿了灰塵。牆上掛著戲劇人物的臉譜,一張張黑、紅、青、藍、紫的麵孔看不出表情。立在房子中央的是骷髏骨,用一雙黑洞洞的眼眶對著這個世界怒目而視。牛頭骨製作的壁掛懸在半空中,犄角上的黑色珠串像風鈴一樣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牆角處有一座石膏雕塑——斷臂維納斯,斷臂處的傷口很新鮮,濃重的血腥氣息在房子裏飄浮……


    麥穗在這間奇怪的房子裏走來走去,她沒有看見一個人。外麵的天色很暗,應該是傍晚。她沒有找到電燈開關,也找不到門,不知道從哪裏走出去。她不知所措,仿佛被關進了一個牢籠,或者墓室。


    這時她看見從骷髏骨後麵走出一個人,徑直向她走來。她好像又想起自己是特意到這房子裏來找他的,而他也在這裏等了她很久。


    他走到她身邊,說:“你終於來了……”


    她答道:“我是和另外三個女同事一起進來的,我們被邀請來參加一個晚會。但我不知道這裏為什麽會沒有人。”


    “我帶你走吧,”男人說,“天要黑了,我們去一個有燈光的地方。”


    “可我並不認識你。”


    他將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說:“你的忘性好大。仔細想想,兩年前,你在街頭擺燒烤攤的時候,我們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她很快迴憶起來,那個買烤肉串卻從來沒有看見他吃過的男人。


    “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他又說,“你知道你應該跟我走。”


    她猶疑不定,但天色已經很暗了,眼前的男人以及房子裏的陳設變得模糊不清。


    “我帶你去找你的同伴吧。”他說著,劃亮了一根火柴。


    借著火柴燃燒的刹那,她看見了他臉上一絲略顯猙獰的笑容。她還沒有來得及害怕,他已經不由分說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拉起她在幽暗的房子裏穿行。


    她果然見到了她的另外三名女同事,在一間ktv包房裏。那裏燈光燦爛,樂聲震耳,與她走出的那座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不知道他於何時消失在何處。ktv包房裏有幾個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討論一些重大問題——資產重組、同工同酬、資源配置、營銷策略……在高亢的音樂背景下他們講話很費勁,好像吵架一樣。


    一個男人退出了爭論,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向她走來,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她的頭發。


    她驚慌失措時,帶她進來的男人又突然出現了。他對那幾個醉醺醺的男人說:“過分了吧?沒什麽事叫她們先迴去。”


    那個將手停到半空中的陌生男人打著哈哈說:“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你們別見怪啊!?”


    他看了她一眼。她意會到他的意思,和另外兩名女同事離開了包房。不知為什麽,那個最年輕的叫艾紅的女工卻沒有跟她們一起出來。


    她突然記起,等她再次見到艾紅時是在幾天後的一個清晨。艾紅在雜亂無章的毛紡廠庫房裏上吊自殺了。當時艾紅沒有死成,她被一大早去庫房的保管員解救了下來。平時保管員八點上班,那天早晨她是趕在別人上班前去庫房裏拿能拿走的東西。都傳言廠子要倒閉了,那一陣子很亂,除了搬不動的機器,職工們順手牽羊,把能拿走的東西都偷偷拿走了,也沒有人認真追查。叫艾紅的女工被保管員解救下來後,不知何時又爬到十多米高的廠房頂上,從那裏躍身而下。


    艾紅躺在水泥地上痛苦地抽搐,一股鮮血從她嘴角緩緩流出。猩紅的血潸潸潺潺流淌了一地。


    眼前鮮紅一片。麥穗突然分不清這是不是艾紅的血,還是從斷臂維納斯新鮮的傷口處流下來的血。或者是很多年前,一個叫司馬尋心的老太太從縣城鍾鼓樓躍身而下時,留給世間的最耀眼的色彩。帶血的飛翔……


    飛翔成了麥穗睡夢中的常景,但人物各異,場景交替。


    麥穗夢見最多的是麥子的飛翔——不,應該是墜落,朝著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她伸出手想抓住女兒,麥子卻惡狠狠地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仿佛是在母親的心上咬了一口。她不禁驚唿:“女兒,你迴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恨我。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你是我的女兒,是這世上我最親的人,我不能眼看著你毀了自己的生活!”


    麥子怨憤地看著母親說:“你不要總是對我講你在為我犧牲。媽媽!不,麥穗,是你毀了我的生活!”


    然後麥子消失了,消失在世界的嘈雜與喧囂中。


    但願真的隻是夢。頭痛欲裂的麥穗拚命想讓自己醒過來……


    想要醒過來的麥穗心急如焚。她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愛的女兒。她卻忽然發現世界那麽空曠,沒有人,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隻剩下白茫茫的大雪。她覺得自己是在漫天大雪裏不停地奔跑,奔跑……雪很厚,很鬆軟,她像踩在棉花垛上,腳下輕飄飄的。後來她飛起來了,伴著雪花翩翩起舞地飛翔。


    飛翔著的麥穗在一座很大的花園裏停落。花園裏沒有亭台樓閣,沒有山石,也沒有樹,隻是一片花的海洋。百花竟然在大雪紛飛中全部盛開,五顏六色,嬌豔欲滴,花瓣和葉子上的積雪晶瑩剔透,如一個水晶的世界。她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在五彩繽紛與晶瑩剔透中,她聞到了玫瑰的芬芳。


    其實,這一切並非完全是夢。麥穗病床邊的小櫃上的確插著一束紅玫瑰,是值夜班的護士送進來的。等麥子來病房看護母親時,花已經放在那裏了。後來麥子問護士,送花的是什麽人?護士說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戴金絲邊眼鏡,一副很有風度很儒雅的樣子。但他並沒有進病房,把花交給護士後就走了。


    從護士的描述中,麥子已經猜到送花的人是誰。但是她想不明白,他和母親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過去的同事,朋友,或者戀人?母親好像從來沒有提起過他。他既然來了又為什麽不進來看看她?也許這是他們今生能見的最後一麵。


    到後半夜,趴在病床邊假寐的麥子被輸液瓶與支架的輕微撞擊驚醒。她睜開眼睛,看見母親的手顫動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在輕輕蠕動。她欠起身,將耳朵附在母親嘴邊。


    “水,水……雪化了,真的化了……”


    麥子兌了一杯溫開水,一勺一勺喂進母親嘴裏。水又原封不動地順著嘴角淌了下來。麥子一麵用毛巾擦拭,一麵輕聲問:“媽媽,你渴嗎?你疼不疼?”


    母親沒有迴應麥子的問話,嘴唇也停止了蠕動。看來,母親不是真的需要水,輸液的人一般不會感覺口渴。那是她潛意識的囈語,她在做一個怎樣的夢呢?


    似醒非醒的麥穗於蒙蒙矓矓中終於有了一些準確的記憶。她的記憶然後一直停留在出車禍前一天的黃昏。


    那個黃昏,做好晚飯的麥穗看看牆上的掛鍾,該到麥子下班的時間了。她在餐桌上擺好碗筷,然後下樓。


    下了樓的麥穗來到家屬區一個橢圓形花圃前,這裏直對小區大門,她可以清楚地看見進出大門的人。


    砂城的隆冬即將來臨,花圃裏隻是一些枯枝敗葉,往日盛開的鮮花無法在枝頭殘留。麥穗就站在這破敗的花圃前等女兒。盡管她知道,女兒下班很少有按時迴家的時候,她還是天天站在這裏等她。她想通過這種等待讓女兒明白,她有多麽愛她,這種愛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也永遠不會停止,除非她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時間一點點流逝,原本因下班高峰期而人潮湧動的大街已慢慢安靜下來,對麵的樓群還次第亮起了閃閃爍爍的燈光。一,二,三……她耐心地數著對麵明亮的窗戶,等待女兒出現。對麵所有的窗戶都亮了,但依然不見女兒的蹤影。也許,女兒又與同事到外麵的某個地方玩去了。她心裏感到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從陸思豫走進這個家門,女兒就在心裏怨恨她。她覺得對不住女兒,但是毫無辦法,在當時的情形下,她要把母女兩人的生計維持下去,要有足夠的物質條件把女兒培養成人,就不能斷然拒絕陸思豫的接近。她希望女兒長大後能理解她,原諒她迫不得已的選擇。然而奇跡沒有出現,她始終沒能得到女兒的原諒,盡管陸思豫已經很久不來了。麥穗的心痛起來,劇烈地抽搐著。她在疼痛中急切地渴盼,渴盼能立即見到女兒,把想說的話都統統告訴她。是啊,女兒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聽過她說話了,即使她真的說了什麽,女兒也會與她的話背道而馳。女兒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現在,她的生命裏隻剩下女兒,她不能忍受女兒這種極端的懲罰,更不能失去女兒。否則,當初的選擇還有什麽意義呢?假如沒有當初的選擇,她和女兒的生活又會是什麽樣子呢?此刻,她是多麽懷念從前的日子啊,那隻有她和女兒兩個人的日子……想起這些,她的心又感到了溫暖,一幕一幕往事浮現在她眼前,與街上流光溢彩的車燈和霓虹燈光重疊在一起。


    “媽!”這是女兒第一次開口說話吐出的一個字,像崩豆一樣清晰響亮。她不像別的孩子學說話時會將“媽——媽”兩個字連起來說,麥穗教了她好多天才教會她喊媽媽。


    女兒站在巷子裏出神地看別的孩子踢毽子,她多麽想加入到他們的行列!可是沒有孩子接納她。麥穗能理解當時孩子們的思維,有兩種人他們不願意為伍甚至有意進行孤立:一是學習特別好的或者老師特別喜歡的;二是特別醜陋的或者家庭狀況不好的。她不知道孩子們將女兒歸於哪一例,但她知道,女兒是孤單的。後來她給女兒縫製了毽子和沙包,一有時間她就帶著女兒在院子裏玩,但女兒並不開心。


    麥穗給女兒找來很多書,有名家小說,有兒童故事。女兒迷上了閱讀,她再也不用羨慕巷子裏玩耍的孩子們了。


    麥穗帶著女兒剛搬到砂城時,偶爾進商場,女兒站在賣糖果的櫃台前不肯離去,她隻能給女兒買一支包著彩色玻璃紙的棒棒糖。迴到出租屋,女兒迫不及待地剝開糖紙,卻一定要讓媽媽先舔一下,然後問甜不甜。麥穗心裏酸酸的,連連說甜,但忘了抹去掛在眼角的淚水。是女兒替她擦去眼淚的,然後下定決心似的對她說:“媽媽,我以後再也不吃糖了,糖吃多了牙齒會痛的。”


    到毛紡廠工作不久,廠裏停產了,麥穗迫於生計去走街串巷推銷布料,已經上中學的女兒總是跟她做伴,去共同忍受周圍的白眼乃至謾罵。當時她是多麽感激女兒啊!正是看到身邊懂事的女兒,才給了她繼續向生活挑戰的勇氣……


    女兒就這樣一天一天長大了。隨著女兒的成長,在女兒心裏膨脹起來的卻不是對母親的愛,而是完全變成了對她的怨恨。麥穗知道自己做錯了很多事,也知道女兒很難接受她的錯誤,但她還是想告訴女兒,她之所以會犯那樣的錯,完全是因為她對女兒的愛,無私的愛。此時,在這寂靜的冬夜,她是多麽渴望見到女兒,並不僅僅是為了告訴女兒這些,還有關於她的父親——女兒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然而,麥子始終沒有出現。


    麥穗的心開始惴惴不安。


    慢慢地,街上的霓虹燈仿佛也安靜下來了。這樣的夜晚,冷風颼颼,麥穗覺得自己的頭發都凍僵了,雙腿早已失去知覺。但她還是堅定地站在那裏,麵對破敗的花圃,一邊等女兒,一邊迴憶昔日鮮花的絢麗。不知麥子是否出了什麽事?一個年輕女孩子,深夜不歸會出什麽事呢?一種更大的惶恐重重地壓迫著她……


    後來,天就蒙蒙亮了。


    遠遠地,麥穗看見女兒和一個男人向這邊走來,走到小區大門前時,兩個人揮手道別。


    盡管天色幽暗,她還是能從那個男人的體態看出,他就是經常送女兒迴家的人,一個開始歇頂的中年男人。原來,女兒一直都在和那個中年男人來往,而且發展到整夜整夜待在一起的地步。這對女兒來說,將來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結局啊!?女兒墜入這樣的人生遊戲,看來,曾經為她所做的犧牲真的毫無意義了。她看著走向自己的女兒,兩個人距離越來越近,又是那麽遙不可及。她想伸出手抓住女兒,卻已經沒有了這樣的力量。她感覺自己虛弱無比,隻能僵硬地看著女兒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


    麥穗拖著僵硬的腿隨女兒機械地上了樓,迴到家裏。還沒有等她說什麽,重新換了一身衣服的女兒又走了,甚至沒有問一問她為什麽會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站在樓下,當然也沒有問她在樓下站了多久。


    女兒又走了。麥穗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餐桌前。餐桌上擺放的還是昨天的晚餐,沒有人動過的晚餐。


    在這個清晨,她對著冰冷的晚餐迴憶剛才與女兒分手的中年男人。她知道他是一個外科醫生。為了女兒她曾經去懇求過他,但她人微言輕,遭到了他粗魯的拒絕。她知道自己挽不迴女兒了,但她還是祈禱上蒼,不要讓女兒滑得太遠。也許給她足夠的時間,容她想一想,還可以想出別的辦法將女兒從迷途中拉迴來。


    她坐在餐桌前想了許久,也想了許多。最後她想到他——麥子的父親。也許,隻有他還能幫一幫女兒,也是他的女兒。於是她決定出門。她決心要找到他,趁現在還來得及,她要親自把女兒交還給他。


    臨出門前,麥穗從箱子裏翻出許多年前的那條紅圍巾包裹在頭上,又對著鏡子照了照。她怕經過多年的分別後,歲月的侵蝕已經使他認不出她了。還好,在鮮豔的紅頭巾的映襯下,如果不仔細看她眼角的皺紋,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她走出家門,急匆匆地在街上走著。


    天空晦暗、混沌,飄著大朵大朵潔白的雪花。這該是初冬的第一場雪吧?她知道自己就要見到他了,在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這是上蒼為他們的見麵所做的特意安排嗎?他知不知道為了這一天她下了多大的決心?如果不是女兒將她逼到了絕境,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鼓起勇氣去見他。想到這一點,她不覺微笑起來,盡管那笑容中隱含著苦澀的淚光。他們的女兒,和他們當年一樣執著的女兒,為什麽還要重蹈一個不幸的輪迴?她相信,他有能力說服她,或者再去懇求那個中年醫生。


    在穿過那條繁華的街道時,她看到了對麵陽光律師事務所四樓那扇窗戶前站著的人,盡管她並沒有看清他的麵容,甚至還沒有斷定是否就是她想見的人,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激動萬分。不錯,那裏一切都未變,隻是窗戶換成了全景式落地窗。站在窗前的人真的是他嗎?她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他的唿吸,她要向他奔去!


    在她奔跑的一瞬間,她忘記了街上飛速行駛的車輛。她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整個人就像一朵輕盈的雪花般飛了起來。


    是的,她飛起來了,在美麗的飛翔中她內心深處輕輕地喊道:羅揚,我來了!


    雪不緊不慢地飄著。飛翔中的麥穗沒有意識到,這初冬的第一場雪不是上蒼恩賜給她與他相見的序曲華章,而是為她安排的一場淒美的人生謝幕!她當然也不會知道,那一刻,站在窗前的羅揚正目睹了她的謝幕。


    她以為自己會像雪花一樣飛向另一個國度,但她在昏昏沉沉而又破碎不堪的睡夢中卻總是停留在從前的故園。


    夢中的故園並未凋敝。她又仿佛迴到了從前,迴到從前點點滴滴的黃昏以及黃昏中的愛情。


    在那個初冬的黃昏,她收到了三朵鮮豔的紅玫瑰。夢幻般的瑰麗色彩和醉人的芬芳使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愛情,已經在飄起第一場雪的時候降臨。


    夢醒後,麥穗突然想到,在她與羅揚的愛情中,她除了每年能收到他的三朵玫瑰,再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他沒有向她求過婚,甚至有很長時間她連他的一個問候電話都接不到,而她的“做一對平凡的柴米夫妻”的願望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那些玫瑰花瓣在時間的延宕中漸漸褪盡了絢麗的色彩,終於暗淡得令她不忍迴顧。但她還是在內心堅守那份愛,在她與他分離的咫尺天涯中、在每一個冬季的黃昏裏等待。日子就是在她的等待與疑惑中一天天過去的,但她卻一直不去見他,他似乎也從來沒有找過她。她和他終於音信杳無。分別的日日夜夜在時間的洗刷下變得寡淡,她不知道這淡泊的歲月還能給她和他殘留多少情意,她甚至不知道當初他是否真的愛過她。這許多的未知使她疑惑而惘然,她也為此耗費了自己一生的時光。


    好在還有女兒,他們唯一的聯係,唯一的夢想。


    但關於女兒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了。這唯一的夢便成了她一個人的夢,而且是殘破的夢……


    破碎的記憶讓麥穗更加頭痛欲裂。


    等麥穗真正清醒過來時,她不知自己在醫院躺了多少天。病房裏空蕩蕩的,沒有醫生和護士,也沒有見到麥子。


    外麵的走廊裏有許多人在吵吵嚷嚷,一個女人尖利的嗓音高一聲低一聲的,像是在吵架。她不知道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麥子怎麽還不來?!她的女兒,唯一的親人,此時她是多麽想念她!她覺得有許多話要對麥子說,她怕再拖延下去就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女兒,我是多麽愛你!我知道你在恨我,我的所作所為曾讓你不齒。但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有個安定的生活!


    女兒,我怎麽看不到你?你迴家了嗎?我要迴去找你!但是不行,那些輸液管、氧氣管、導尿管就像一條條繩子,把我牢牢地綁在這裏……


    麥穗在各種管子中煩亂地掙紮了一會兒。當然,她的掙紮太輕微了,輕微得無人能夠注意。


    她覺得自己累了,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當又一個夜晚降臨,麥穗再次醒來。麥子正坐在她的床頭。她睜眼看到麥子的臉,布滿一道又一道血痕,臉腫脹得像一個塗了油脂的碩大的麵包,在燈光下泛著亮亮的青光。她的眼睛眯縫著,不知是因為腫了還是因為在打盹。


    “孩子,你怎麽了?你痛不痛啊?……”麥穗幹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很小,小得什麽也聽不清。她抬起胳臂,努力地想摸一摸女兒傷痕累累的臉。輸液瓶發出叮叮當當的響。


    “媽媽,你醒了!”麥子俯下頭,努力地睜著腫脹的眼睛。


    “女兒,你……怎麽啦?……”


    這次麥子總算聽見了母親說的話。她趴在床沿邊痛哭起來,斷斷續續對母親說著她的愛情,她的傷痛,她所受的屈辱。麥子沒有看母親,她把頭埋在床沿上隻顧一邊哭泣一邊訴說,也不知道母親是否聽懂了她的話。


    麥穗已經完全聽懂了。她想起了白天走廊裏的吵吵嚷嚷,想到她等了許久也沒能見到女兒……天啊,她已經跌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誰能救她?這個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親人!……


    麥穗閉上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潺潺地流淌。也許,這是她最後的生命的源泉。她希望自己繼續昏睡下去,不要再醒過來,看見女兒的無助,還有自己的無能為力。


    麥穗願意停留在夢裏。那個早晨,天空是那麽陰暗、鬱悶,她迎著一輛急馳而來的汽車飛奔過去。她覺得自己正在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下旋轉、飛翔。飛翔的麥穗想起許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陽光灑滿街道、樓群,透過窗戶落在羅揚的臉上,使他看起來像嬰兒一樣恬靜;她又想到了縣城裏那個古怪的有霧的早晨,麥子不哭不鬧地降生在院子裏,她們從此相依為命了……但是如今,她還剩下什麽呢?即使她還能見到羅揚,又怎麽對他說女兒的事呢?她覺得自己真的是累了……麥穗繼續迴憶著,在迴憶中做最後的努力掙紮,但對於一個生命垂危的人來說,這樣的掙紮是多麽地微不足道啊!最後,她竭盡全力拔掉了手臂上的輸液管和罩在嘴上的氧氣唿吸器。


    拔掉支撐著麥穗生命的兩條管線的那一刻,她感受不到如夢中那樣輕靈的飛翔,由於窒息她覺得自己非常難受。但她的意識異常清醒,她清醒地結束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所有聯係:痛苦與歡笑,愛與恨,幸與不幸。她想,不論過去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就讓自己真正地、徹底地自私一次吧!隻為永久的安寧,她要自私地將唯一的親人拋在這個世界上了。因為,她的確已經無能為力,拯救或者沉淪,哪怕隻是簡單的麵對。


    麥子還伏在床沿邊飲泣。這裏是她唯一的可以無所顧忌地傾訴和哭泣的地方了。


    不知過了多久,晨曦爬上了病房的窗口。當麥子再抬頭看母親的時候,麥穗已經沒有了唿吸。


    那一刻麥子看到母親的眼睛是睜著的。睜著眼睛的麥穗那灰蒙蒙的瞳仁在晨曦中顯得混濁、暗淡,也許是因為那雙眼睛盛滿了她最後的滿腹憂戚和絕望!


    “媽媽,媽媽啊!”麥子驚唿著。


    主治醫師張大夫過來了,她搖搖頭,替麥穗合上了眼睛。


    看著全身蒙了白布單子的母親被護士推出病房,麥子突然沒有了眼淚。是的,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再來承受她的眼淚了!


    母親的悲哀與絕望連同她自己被潔白的單子包裹起來,交給了另一個世界。麥子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刻的孤苦無依,自己的和母親的,被分隔在兩個世界裏的孤苦無依。她想懇求母親饒恕……


    麥穗的葬禮如期舉行。


    一個簡單的靈堂設在砂城第二人民醫院太平間告別廳,莊嚴而肅穆。追悼會時,來了很多人,該來的和不該來的,他們來了,形形色色,使原本寬敞的告別廳顯得人滿為患。這是麥穗生前沒有想到的。


    麥穗沒什麽朋友。是啊,對於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來說,同性對她是深入骨髓的嫉妒和輕視——因為她們成不了她,所以嫉妒;因為她們不是她,所以輕視。而異性呢?望梅止渴是不頂用的,他們還要麵子,還要家庭和睦,還要前程,為一個小女子而舍棄諸多看得見的好處總是一件不劃算的事——在經濟社會裏沒有人會愚笨到算不出這筆賬的地步,盡管他們曾經暗地裏是如此地渴望能與她那樣的美麗女人親近!凡此種種,讓活著的麥穗又哪裏來的朋友?但如今她死了,世人對死者總是寬容的,她過去的汙點被他們真誠的悲傷掩蓋起來,他們自願來給她送葬,這多少令死者欣慰。當然,他們自己也同樣感到欣慰。


    麥子為母親徹夜守靈。麥穗在這世上已沒有別的親人,隻剩唯一的女兒,盡管女兒有些來曆不明,她的父親讓人頗費猜測,但麥穗作為她的母親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麥子跪在麥穗的遺像前低頭不語,也沒有哭泣。從母親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地沒有了眼淚。她知道哭已經不能夠用來懺悔母親活著時她對母親的冷淡,甚至用極端的方式來傷害母親。母親——這世間最後的一個庇護所失去後,她將來又能把憤懣與玩世不恭向誰發泄呢?母親是在聆聽她的哭泣中離開的,這世界上還有誰來承受她的眼淚?不論她的哭泣是否真誠。


    許久,麥子抬起頭,注視著母親遺容上凝固了的表情,那種既不哀傷也不絕望的表情,仿佛是在微笑。這應該是殯儀館裏美容師的傑作。麥子不知道母親在生命離去的那一刻是否感受到了痛苦,她仿佛看到了母親盛滿哀憐的眼睛在注視著她,但她認定此時的母親應該是寧靜的。因為母親再不用在生活的濁浪中掙紮,也再不用因為唯一的女兒被卷入到了這濁浪中而心急如焚、心力交瘁。母親終於解脫了。在母親解脫的那一刻她的靈魂又是如何飛升到她理想中的天國去的呢?麥子茫然不知。


    布置靈堂的是紡織集團公司去年秋天招聘來的女大學生桃子。一開始桃子在生產車間“鍛煉”,麥穗住院後,陸思豫慧眼識珠,讓她暫時接替了麥穗在公司機關的工作。如今麥穗再也迴不去了,桃子不僅送來了麥穗留在辦公室裏的遺物,她還盡心盡力地為這個前輩做好最後一件事:在靈堂裏擺上花圈,掛上挽聯,排列上了用錫箔紮的金山銀山和金童玉女。桃子還買了一束鮮花,是那種猩紅的玫瑰。不知為什麽,她在公司裏聽到了許多關於麥穗的種種傳聞,心裏不僅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表現出應有的蔑視和厭惡,還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同情,最真誠的同情。於是她決定給麥穗送上一束鮮花,且固執地認為麥穗隻與紅玫瑰般配——這個美麗得讓人嫉妒的女人!當桃子捧著一束玫瑰來到靈堂,她正在考慮該把花束放在遺像前還是遺體前時,花店的兩個夥計突然送來了無數的鮮花,也是猩紅的玫瑰。他們把玫瑰擺在遺體周圍,桃子的那束花被這些不計其數的玫瑰淹沒其中。


    “是誰讓你們送來的?”作為葬禮操辦人之一的桃子問花店夥計。


    “是一位先生早晨定的,他沒有留下姓名,隻叫我們趕到追悼會前直接送到太平間。”夥計說。


    參加葬禮的人都疑惑地相互打量、猜測。


    是的,沒有人知道那不計其數的玫瑰是誰的傑作。它們顯得那麽神秘,又有一點曖昧。但對於一個死去的女人,能擁有最後的溫情與浪漫,是值得慶幸的,那一點點不光明的曖昧也是可以原諒的。


    沒有人再去追問玫瑰的來曆,兩個夥計從容地走出了太平間。


    主持葬禮的是陸思豫,以紡織集團公司單位領導的名義。他站在靈堂正前方念悼詞,抑揚頓挫,哀婉沉鬱,臉上肅穆得沒有一絲表情。悼詞是他親筆寫的,表現了他的(當然代表公司領導)全部哀思。沒有辦法,他對麥穗的死懷著真誠的哀痛,但他的哀痛隻能表現這麽一點點,且以公司領導的名義。如果麥穗真的有知,她應該諒解他的苦衷。是的,她會諒解的,這些年他太了解她的為人了——能不能扛得住的事她都會扛著。現在她不願意再扛了,以棄世的方式,這反倒更讓活著的人放心,更讓人感念。這個聰明的女人!


    羅揚也出現在追悼會現場,以肇事司機代理人的名義。一開始他得知出車禍的人叫麥穗時,曾悄悄到醫院探望,但大夫不讓進搶救室,他沒有見到她。後來知道她的傷情穩定下來,他就想,既然他已經知道了她的下落,他們總會見麵的,隻是時機未到。然而,在短短的兩個多月裏,卻發生了這樣的變故,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與她分別二十多年後,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見麵,人生中最後一次見麵!難道這是麥穗所能給予他的懲罰?這個令他悲痛欲絕的女人!此時此刻,他靜靜站在參加追悼會的人群中,卻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肝腸寸斷!


    麵對麥穗的遺體,羅揚又想起了那起車禍的場麵,它與三十多年前的一幕竟然如此相似。三十多年前,一個叫司馬尋心的體麵的老太太像一隻大鳥在縣城中心的鍾鼓樓頂端飛翔,優美的瞬間永久地印在羅揚年僅八歲的記憶中,使他幾十年來總是把死亡與飛翔聯係起來。對於那起車禍,羅揚能想象出麥穗在車輪前的飛翔,他相信當年的麥穗已於飛翔的瞬間死去,那是隻有代謝機能的心靈的死亡。司馬尋心和麥穗,兩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她們為什麽都選擇了用飛翔來結束自己?也許她們通過飛翔都清醒地找到了生命的完美狀態,找到了情感的至純至美,於是生或死都變得無關緊要了。那麽留給活著的人的是什麽呢?僅僅是對於生命欲望的貪戀和對死亡儀式的哀悼?


    李晨光也來了,以麥子的同事的名義。他對這個死去的女人滿懷內疚,一種真誠的內疚。


    麥穗出車禍前的某個黃昏,她在李晨光下班必經的林蔭道上等他。她攔住他說:“求求你放過我的女兒!”


    李晨光左右看看無人注意,低聲對她說:“我和麥子很相愛。”


    “那麽,你的妻子呢?你是一個有妻室的人,而麥子還小啊,她輸不起……”女人訴說著她的擔憂以及對他拐騙她女兒的憤怒。


    醫院裏下班的人一撥一撥往林蔭道上走。“你這個瘋子!”李晨光有些不耐煩了,一把搡開她,然後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了。走了很遠他還是於心不忍地迴過頭看了看那個來哀求他的女人。她仍呆呆地站在那裏,像戳在林蔭道旁的一截枯樹枝。


    或者,是因為她的哀求遭到了最粗魯的迴絕,才導致了她的車禍?李晨光開始良心不安。他沒有向麥子提起她母親曾經找過他,這件事沒有人知道,那一點點的不安就在他心底的某個角落慢慢隱退。然而,她現在死了,死於車禍。他是個醫生,在此之前他已經竭盡全力為她救治過了,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錯!


    李晨光在心裏內疚著。他希望葬禮快點結束,他能單獨和麥子待在一起。他想安慰她,盡管在陸霞到醫院打鬧那天又發生了女兒墜樓的事,所有與此相關的人都在深深地自責,但此時此刻,最不幸的應該是麥子,失去母親的她現在多麽需要安慰啊!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給她安慰的人。


    電工王強跌跌撞撞跑進太平間。他沒有看在場的其他人,一進來就撲倒在麥穗的遺體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他的哭使在場的其他人都麵麵相覷。


    王強現在已經不是毛紡廠的電工了。毛紡廠倒閉後,單身宿舍也折價賣給了居住的職工,王強和他的老婆還住在那裏,靠賣早點為生。他的老婆又給他生了個兒子,才上小學一年級,老婆帶來的那個兒子很有出息,剛考上重點高中,他供養兩個孩子念書非常吃力。


    砂城的確太小,任何一件事都傳播得很快。王強是在擺攤時從吃早點的顧客嘴裏聽到麥穗死去的消息的,他扔下已經燒滾了的油鍋和發怒的妻子跑到太平間來了。自從麥穗調到公司機關,又從單身宿舍搬走後,這幾年他從來沒有見過她。讓王強念念不忘的,並不是麥穗的美麗、優雅和安靜,而是她對他的斷然拒絕。想起她在單身樓度過的艱難歲月,他是那樣真誠地想幫助她,她卻拒絕了。其實王強並不是一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他當初對她的幫助僅限於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強者對一個弱者的同情,卻有那麽多的閑言碎語強加於他,促使他迎娶了現在的老婆。結婚那天他就後悔了,他在心底裏是喜歡麥穗的,隻不過他不善於表達,而且覺得自己與她不般配。他有了自己的老婆才漸漸意識到,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麽,自己當初的不善言辭是對麥穗無言的傷害。因為他的付出毫無道理地讓旁人把他們的關係想象得肮髒而複雜,當時的她還不能接受那種無端的議論和猜測。麥穗是一個多麽自重的女人啊!假如他能明確地給她一個婚姻,給她一個家,她就不會無奈地走到現在這一步。不管別人怎麽說,王強始終相信,麥穗後來的所作所為是迫於無奈。毛紡廠倒閉之際,許多大男人包括很有身價的廠長不是都“賣身”投靠了麽?像麥穗這樣的弱女子為自己找一個依傍又有什麽可責備的?


    還有曾經辱罵過麥穗的、朝她家窗戶悄悄扔過一雙掉了後跟的皮鞋的、在車棚裏給她的自行車輪胎紮了十幾個針眼的、把她掛在更衣室的衣物扔進垃圾筒的……也都來了。盡管他們並沒有覺得如何對不起她,卻都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的可憐。對弱者的可憐不正可以表現出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善良與高尚嗎?誰願意錯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展露高尚的機會呢?誰不希望自己是一個被普遍認同的善良之人啊?麥穗應該原諒他們,而且她已經死了,不得不原諒他們。


    原來死可以這樣美好,讓冷漠的甚至是仇視的人突然間變得親切友善。死了的麥穗像收債一樣急匆匆地收到了她原本早該擁有的一切禮遇。除了那個倒黴的肇事司機,所有曾經傷害她的人都輕而易舉地免除了內心的自責。他們對她的死暗暗鬆了口氣,好像從來不曾傷害她。


    此刻,玫瑰叢中,麥穗安詳地睡去,盡管她蒼白的臉上還殘存著最後的絕望與掙紮,玫瑰卻給了她關於來世的幸福的遐想——假如她真的有知。


    猩紅,喜慶的顏色。一個有著一蓬一蓬鮮豔的玫瑰的葬禮,反倒不像是葬禮,像一場盛大的生日宴會,或者像隆重的婚禮。從來沒有為自己慶祝過生日,也從來沒有一個男人給過她像樣的婚禮的麥穗,此時在玫瑰叢中安詳地睡著,她是喜是悲?是悲是喜,沒有人知道。


    你真的走了嗎?


    在這冰冷的春寒陡峭的季節裏,我似乎看見你在空中飛翔,然後化作一縷青煙隨風飄蕩,再慢慢散去,散去……此時我才體會到,我曾經舍棄的是怎樣美麗的、珍貴的、並且一去不複返的東西。


    我真的看見了,你隨著冬天那場雪飛舞的影子,輕盈得像雪花一樣的舞蹈。就像你本不屬於這城市——這裏的嚴寒和冷酷,即使到了春天,也是冷酷的。


    你匆匆來到這個世界,又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就是為了這雪的世界以及在雪中那一瞬間的曼舞嗎?


    你帶來了該帶來的,又帶走了些什麽?當你離開這個世界時,是應該銘記還是應該遺忘——我的和你的,或者我們的?


    你靜默無聲。


    雖然,這個世界並不多麽值得你留戀,但最重要的一點,我們不該忘記自己當初的諾言。當然,我沒有責備你的理由。就像你當年選擇離開我時,你是對的;你現在決定離開這個淺薄、虛偽而又無聊的世界,也許這也是唯一正確的選擇。某一天我同樣也會離開,在我未來的不多的日子裏,我依然會迴去看看那片落雪的原野,我將永遠在心裏守望,直到死神降臨。那時我將一無所有,我不會拿世俗的一切來玷汙你,玷汙那片潔白的原野。


    一顆真誠無瑕的心向你靠近,你會接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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