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佛寺不是寺。


    土佛寺是離平安縣城最近的一個勞改農場,屬於紅光農場的一部分,裏麵關押著諸如小偷、流氓、投機倒把分子、挖社會主義牆腳者等等在當時罪名比較流行的犯人。


    少年羅揚不知道一個勞改農場為什麽要被命名為“寺”,它是否包含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迴頭是岸”的禪意?或者那裏原本就是一座寺廟的遺址也未可知?


    彼時是一九七零年秋天,父親被人從家中帶走已經三年了,羅揚第一次見到父親,也第一次知道了土佛寺這個地方。在小小的平安縣,父親羅新宇的罪名很嚇人——盜竊、藏匿國家文物。罪名是由新任文化館館長麥三舉證並由縣革委會裁定的,但他還是被押送到土佛寺和那些在街上小偷小摸的人一起接受監督改造。


    那個秋天,正值農場摘收蘋果的末期。最優質的大紅蘋果早已采摘下來,經過精心包裝,由農場專用的汽車送到火車站,再被一節一節的火車皮分送到一些不可知的地方。此時的蘋果樹上隻剩下青白的沒有成熟的果實,稀疏地掛在枝頭。它們或許永遠等不到成熟的機會,因為冬天就要到來。


    羅揚跟隨父親在蘋果園走走停停,不說話。


    蘋果園裏活動著許多像父親那樣沉默寡言的人。他們排隊走路,排隊勞動,排隊領飯,清一色的光頭,清一色的藍布褂子,後背寫著編號。樹影間隱約可見持槍的管教人員。除此之外,羅揚覺得父親在這裏的日子過得還不錯,至少比起他和母親在外麵的日子來要好得多,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一切活動很規律,也不會再有無謂的額外擔憂。而羅揚和母親幾乎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房子被革委會占了,母子兩人暫住在原先堆放雜物的小屋裏,完全靠母親替別人做針線維持生計。母親的針線活做得好,她會縫製各式衣服和鞋帽。據說這些手藝都得益於羅家女眷的家傳——曾祖母傳給祖母,祖母又傳給了母親。但縣城裏能添置新衣的人很少,母親常常沒有活做,他們的日子過得朝不保夕。父親被帶走三年了,革委會第一次允許家裏人來土佛寺探視。接到革委會通知那天,母親連夜趕製了一頂棉帽子,是她用祖母留下的一件毛藍布棉坎肩改製的,讓羅揚帶給父親。現在是深秋,冬天已經不遠。土佛寺正處在山口,冬天的風會像刀子一樣割人,比縣城的冬天還要冷得多。


    羅揚隨父親走進一棟幹打壘土坯房。房子是通的,靠牆壘著通鋪大炕,炕上鋪著一排席褥,擠得又緊又密,大約能睡三十個人。父親指著一張席褥說:“我住這兒。”羅揚伸手摸了一摸,褥子薄而發硬,不知裏麵絮的是什麽。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將一包煙絲和母親連夜趕製的棉帽子取出來遞給父親。父親把帽子戴在頭上,臉上綻現出一抹笑容。


    “老羅,聽說你兒子來看你了?”一個穿製服的高個子男人勾身進了土坯房。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農場的管教幹部。


    “是啊,是啊。”父親答應著,迅速摘下帽子,塞到席褥底下。


    “我這裏有點好東西,招待你兒子。”管教幹部將一個帆布包放在炕頭,取出一隻瓷缸和一把掛麵。瓷缸裏盛著熬過的豬油,已經凝固了,呈乳白色,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香氣。


    父親將煙絲打開,分出一半給管教幹部。兩個人坐炕上聊了一會兒,管教幹部說:“這兩天你不用勞動,陪陪兒子。”說完他拿上煙絲走了。


    晚飯的時候,父親先排隊領飯——慣例的兩個饃饃,一碗水煮土豆片,然後帶羅揚到一間堆放著各種農具的倉庫裏,用煤油爐子煮了一碗掛麵,拌上豬油和鹹鹽,真香啊!


    羅揚很久都沒有吃到有油水的飯了,強烈的豬油味令他反胃,使他很不適應。但父親摸摸他骨瘦嶙峋的肩胛和單薄的夾衣深情地說:“吃吧,別拂了政委的好意。”


    “給我們送掛麵的人是政委嗎?他是管農場的政委嗎?”羅揚好奇地問道。


    “是的,我和他還算投緣,他從來沒有為難過我。這次若非他幫忙,我又怎麽能見到你呢,我的孩子!”父親因激動而嘴唇顫抖。他又問起母親的情況,一邊說,一邊將麵碗和筷子塞到羅揚手中。他自己則吃剛才領來的饃饃和土豆片。


    羅揚強忍著對豬油的不適應吃完了一大碗麵條。但是,因為來的路上班車顛簸,他的胃裏還隱隱地難受。夜裏和父親擠在通鋪上,還沒睡著他就將吃下的麵條全部吐了出來,引起房子裏近三十個漢子的一片騷動。


    第二天一早,農場裏所有的犯人被集合起來,由一個年輕的管教幹部訓話,清查羅新宇私藏食物和灶具的問題。羅揚當即被送上了去縣城的班車。據說,從那天開始羅新宇被關了禁閉。


    直到許多年後,羅揚每想起農場裏的豬油拌麵,胃裏就會隱隱地難受,甚至害怕聞見沿街小飯鋪裏飄散出的濃重的豬油味。他幾乎不吃豬肉。


    冬天真的來了。一個大雪狂飛的日子,有一位街道女幹部到家裏通知母親說,羅新宇從土佛寺逃跑了。


    羅揚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逃跑。其實外麵的日子比起那個勞改農場來要亂得多,縣城裏曾經接連發生了幾起武鬥。


    自從父親逃離土佛寺,經常有革委會的人找母親問話。其實那段時間父親並沒有迴家,他深知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躲藏在文化館一間廢棄的展廳裏,每天深夜由母親給他送一次飯。革委會的人找不到父親,也找不到他們想找的贓物,心裏異常憤怒,母親自然成了他們批鬥的對象。這樣的形勢,迫使父親不能繼續躲藏,他必須走到明處,去找一個他要找的人,據說那個人能夠解救父親乃至羅家的危難。但父親很快被巡邏民兵抓住了。接下來,羅家的宅院被劃歸為文化館的一部分。羅揚和母親一起被趕出了院子,連那間堆放雜物的小屋也不讓他們居住了。


    文化館館長麥三一家理所當然地擁有了羅家的宅院。


    走上領導崗位的麥三意氣風發,他突破了縣城的舊風俗,很快娶迴了他的第三任妻子。她是縣文工團的秦腔演員,四十來歲,長得不怎麽漂亮,卻很會打扮,而且和縣革委會主任是幹兄妹。麥三很在意他的第三任妻子,以及她帶給他的和縣革委會主任的姻親關係。


    羅新宇逃跑後被巡邏民兵抓到,他的罪行更重了,由縣革委會作出判決,他被發配到地處騰格裏沙漠邊緣的一個偏僻的草場勞改。那裏屬艋縣轄地。曾經對羅崇文無比敬重的原文化館柳館長也因此遭受牽連,他隻能將被指責為“來曆不明”的侄女柳絮打發迴老家——地處艋縣的沙湖村,並讓已經無家可歸的羅揚母子也跟著去避一避。


    沙湖村離父親勞動的草場不遠,徒步走一天便可到達。羅揚到草場探望父親,知道了草場旁邊的山叫蘇武山,而這草場曾經是蘇武牧羊的地方。父親除了在草場放羊,還要到草場邊一個荒灘上從事他並不擅長的農業生產勞動。那時的父親愈加頹廢,頭發也全白了。


    許多年後,長大成人的羅揚每憶起父親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禁想,艋縣原本是曆朝曆代發配罪臣的地方,而此時的羅家不過是尋常百姓,被遣送到那裏勞動,也算不得什麽委屈。但當年他的父親卻想不開。


    來到草場後,羅新宇又逃跑了一次。那一次出逃同樣沒有成功。由於對地形不熟悉,他誤入了騰格裏沙漠。幸好他被沙湖村的巡邏民兵抓迴來了,否則他將葬身沙海。


    羅新宇被民兵押迴草場,挨了一頓鞭打,當即被送到石羊河下遊的水庫工地。那裏正在興建大大小小的水庫。工地上有很多從各個地方押解來的勞教人員,實行軍管製,周圍是荷槍實彈的軍人和民兵。


    羅新宇是再也逃不掉了。


    最初,羅揚一直想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逃跑,讓自己的罪名一次又一次加重。後來他得知,父親是逃迴縣城找一位有名望的人求助。當時父親認定,那個名人能證明羅家的清白,或者說能還原曆史的本來麵目。這是多年後羅揚得到一本名為《紅旗漫卷西風》的書,通過反複閱讀才隱約了解到的。


    《紅旗漫卷西風》是九十年代在砂城一次“愛國主義專題教育”活動中的指定讀物,是兒子羅鵬飛所在的中學發的。當然,書不白送,他為兒子支付了書費。


    那個晴朗的午後,羅揚看完《相約黃昏》的光碟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在一摞一摞的書籍中奮力尋找,但那冊三百多頁的《紅旗漫卷西風》卻始終不見蹤影。他拿不準是不是羅鵬飛高考結束後,柳絮清理兒子用過的中學課本時,把它當廢舊書報一起處理掉了。一般而言,柳絮對物品的歸類原則是按“有用”和“無用”來劃分的。依照她的邏輯,不能給她的生活帶來益處或者不能為家庭產生“效益”的東西都是無用的。柳絮平時不讀書,她隻在兒子高考前保留那些據說能增加知識麵的課外讀物和經典名著,一旦兒子踏進大學校園,那些書當然成了家庭清潔工作的負擔。


    也許柳絮並沒有動過那本書,羅揚又想。他還記得,當他從電視上看完一部有關西路軍的電視片後,從兒子那裏借來《紅旗漫卷西風》參照閱讀。兒子說他已經看過了,告訴父親不必再還他。羅揚就把那本書隨手放進了自己的書櫃,而他的書房柳絮是不會輕易進來做清理工作的,因為她知道,他的書都是能給他們的家庭帶來“效益”的東西。但是,《紅旗漫卷西風》為什麽不翼而飛呢?這讓羅揚感到很煩躁。他認為擁有那本書不僅僅是讓自己去了解一段西部人應該了解的曆史,還與家族的榮譽以及父親後來的遭遇密切相關。一個對先輩的曆史一無所知的人是沒有根基的,其人生也是蒼白的。羅揚不想讓自己的生命無所依傍,但《紅旗漫卷西風》的確不見了。


    無可奈何,羅揚隻能停止尋找,把自己深埋在黑色皮轉椅裏繼續陷入迴憶,迴憶關於《紅旗漫卷西風》的內容和父親在逃時撲朔迷離的經曆。


    《紅旗漫卷西風》說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後期,中國工農紅軍結束兩萬五千裏長征,為打通國際通道,尋求戰略後方,由兩萬餘人組成的西路軍奉中央命令西征,在河西走廊血戰一百九十七天,終因寡不敵眾而兵殤祁連的曆史。書中的重要章節是描寫西路軍在河西走廊建立蘇維埃政權的過程,其中提到的相關人物都是可考證的。比如,紅軍在平安縣動員群眾支前,為部隊籌集補充給養,有一個叫羅忠的老人捐出了近萬斤糧食和數十匹家畜以及其他物資。而羅忠隻是為羅府照看家院的雇工,主人遠在省城,他自作主張替主人給紅軍隊伍捐糧捐物。以羅忠對主人的了解,他知道主人不會怪罪他,但等主人歸來他總是要交賬的,他要求暫住在羅府的紅軍出具證明。於是那個湖南娃娃兵撕下一塊窗戶上的牛皮紙寫下了一份證明,並連同一張蓋有首長印章的欠條一起交給了羅忠。十多年後,平安縣成立了新政府,當年紅軍欠老百姓的糧食和物資都歸還了,但羅府的主人並沒有拿出欠條去收迴他們的糧食。這表明他們對新政權是充滿期待的,他們為新政權所付出的也不僅僅是這些。


    然而,後來羅府的主人受到了不公正評價。由於當年馬家軍抓獲了幾名在羅府田莊藏身的紅軍傷員,羅府被說成是出賣紅軍的告密者。此時,知情者羅忠早已不在人世,羅新宇要根據紅軍留下的證明找當時在平安縣的權威人物說明當年的一切。而那份幸存下來的用窗戶紙寫下的收條太不正規了,羅新宇還要找到出具收條的湖南娃娃兵,而且他也是羅府收留紅軍傷員的見證人,希望他能幫羅家的人說明情況。


    那個湖南娃娃兵憑著十三歲開始長征以及後來隨部隊西征的資曆,在平安縣成了一位有重要影響的人物。他解放後一直居住在縣城裏,縣政府給了他很高的榮譽和物質待遇。羅揚想,父親當年的舉措是對的,他如果能找到那個人,羅家被曲解的曆史就會得到修正,特別是祖父和父親的冤案才能盡快糾正。而那個人又不是很難找,父親認為他的家族已經曙光在望。


    據說父親從土佛寺翻越圍牆出來後,搭上了一輛進縣城拉糞肥的牛車。當時他戴著羅揚探望他時捎來的棉帽子,悠然坐在趕車老漢旁邊,他讓老漢抽著旱煙歇會兒,他接過鞭子熟練地趕著牛車,所以沒有引起追趕他的管教幹部和民兵的注意。父親是在蘋果園裏勞動時學會趕牛車的,他也因此很順利地潛迴到了縣城。


    父親首先迴家見了母親,讓母親找出了老家人羅忠當年留下的那張字跡模糊的窗戶紙。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羅揚從母親口裏得知的。


    母親說,那個名人隻要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你祖父和你父親的曆史都會改寫。然而,你父親找到他時,他卻對你父親說,你現在還敢提這個?當年西路軍進城征集物資,除了老百姓主動募捐的,大部分都是打倒土豪劣紳後開倉奪來的。因為羅煥彰為共產黨做過一些事,首長奉上級指示才沒有開羅家的倉。羅忠主動捐了財物,是他作為勞苦大眾中的一員所支持紅軍的個人行動,與他的主人有什麽關係?至於這張證明,是他當衛生員時寫下的,沒有首長簽字,根本不能拿來作為有關重大政治問題的證明材料,到時“他們”根據羅忠提供物資的數量再追究羅家的成分,豈不要撿一頂地主帽子?


    母親憤憤地對羅揚訴說整個事情的經過。每當提起往事,她都稱那位名人為“那個人”,而“他們”則是指造反的紅衛兵和縣革委會的人,還有文化館的麥三。


    母親又說,你父親剛走出那個人的園子,就被“他們”抓住了。你父親生前懷疑是那個人給“他們”通風報信了。因為你父親到他家時已經淩晨,又冷又餓,他的夫人倒很客氣,是一個明事理的女人,趕緊去廚房裏為你父親做了一碗湯麵。那個人出去了一趟,說是到後院拔幾棵香菜。這明擺著是說謊,冬天的園子裏哪會有香菜啊?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你的父親被“他們”押送到了騰格裏沙漠邊緣的一個草場上。


    許多年前流落到平安縣的湖南娃娃兵至今還活著。他現在滿頭銀發,戴著一副黑色闊邊老花鏡,人們都崇敬地稱他黃老。


    羅揚隨縣檔案館的一個朋友到黃老家裏時,他正在練書法,臨摹的是那首著名的《沁園春·雪》。對這首詞黃老已經臨摹了幾十年,標準的毛體。有一段時間,縣委每一位新上任的領導和砂城的一些知名人士都要登門向黃老求一幅這樣的字,拿迴家端端正正掛在書房或者是會客室裏。黃老還做詩,都是古體詩,大致是歌頌過去那段艱苦卓絕的戰鬥生涯。


    黃老就是《紅旗漫卷西風》的作者。羅揚因了這部砂城的愛國主義教育讀物才特意讓朋友引見來拜訪他的。羅揚想確切地知道那段曆史,尤其是紅軍進駐平安縣後關於羅府的真實情況。


    聽明羅揚的來意,黃老激起了很高的興致,他撂下毛筆,用沾著幾滴墨汁的手緊緊握住羅揚的手,表示著他由衷的最熱烈的歡迎。而書桌上那幅還沒有寫完的字被撂過去的毛筆塗了鴉,算是徹底糟蹋了。但黃老並沒有覺得可惜,他吩咐保姆將桌子上的紙、筆和硯台收拾掉。他的夫人早些年去世了,一直是一位從他的老家湖南來的保姆照顧他的生活。保姆收拾幹淨桌子,又過來泡了茶就走開了。


    黃老請羅揚他們坐下,然後娓娓講述他的傳奇經曆。他離休後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給別人作過報告了。


    黃老說,當年他把傷員安頓好就離開縣城去找部隊,但部隊已經被馬家軍打散了。他在隊伍征戰過的地方流浪了許久,為了不讓自己的湖南口音被馬家軍的遊兵散勇識破,他像啞巴一樣閉口不言,別人也都把他當成啞巴,因此他隱蔽得很好。那段時間他給老鄉幫過短工,甚至討過飯,後來一對沒有子女的老夫妻收留了他。


    平安縣解放後,湖南娃娃兵找到組織道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組織給他在縣城安排了工作。湖南娃娃兵再沒有迴過自己的家鄉,他後來到縣檔案室做研究員,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整理西路軍的材料,或者到機關、部隊和學校宣講那段過去的戰鬥曆程和崢嶸歲月。他的演講稿是事先撰寫好的,還按照上級領導的指示經過了多次修改潤色,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激揚文字。以後的若幹年裏,他也因為宣講西路軍的英勇事跡而成為平安縣百姓敬重的英雄和偶像。以上內容也是他創作那部十幾萬言的《紅旗漫卷西風》的主要脈絡。


    最後黃老感言道,當年的西路軍在河西地區遭到馬家軍圍追堵截,他們不能按既定計劃西進,但是,如果他們能當機立斷向東突圍,就不會遭遇如此慘重的失敗。後來的許多史評家和文學作者說,西路軍兵殤祁連策應了河東地區紅軍的軍事行動,為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創造了條件。事實上,這應該是曆史的誤會。西路軍在這苦寒之地被動地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們的光榮是以全軍覆沒為代價的。


    黃老停止講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後站起身在屋子中央走來走去,並用純正的湖南口音吟誦道:“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很有一點主席當年的風姿。隻可惜,黃老身材矮小,又加上他人老背佝,在外形上就與主席相去甚遠,更不用談氣勢了。


    黃老這次吟誦《沁園春·雪》並不十分專心,以至於影響了效果。那些字句隻是因為熟練才從他的口中機械地溜出來,而他的腦海裏卻在想別的一些事,或者在琢磨前來拜訪他的陌生人。這從他遊移不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來。因此,他的吟誦顯得毫無激情。


    其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於已經走向暮年的湖南娃娃兵來說,宣講西路軍曆史以及自己的英勇事跡能帶給他的激情愈來愈短暫,相反,有時甚至是一種精神折磨。他的年紀越大,這樣的狀況也越明顯。一般而言,年輕人往前看,他們不管過去如何,眼前怎樣,都會展望未來各種各樣的宏圖,雖然那宏圖未必真能實現;大多數老年人卻沒有未來,他們喜歡迴頭看,總是願意沉溺在已經流逝的時光裏。所以每當夜深人靜,黃老都會於失眠中細細思量過去的歲月,尤其是深埋在心間的那些曾一度刻意迴避的細枝末節:從幼年時流浪的生活到參加紅軍後艱苦卓絕的長征,從瀏陽河到陝甘邊區,最終,當年河西走廊慘烈的場麵以及遇難戰友血肉模糊的屍體都會一一浮現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並不是真的英雄,他是遇難戰友用生命救下的一個娃娃兵;他也並不是堅定的革命者,在西路軍最困難最危急的時候他一度離隊,像一個真正的老鄉一樣重新迴到流浪生活中,他甚至在一些人由於曆史的誤會需要他這個幸存者去證明他們的清白時畏縮了。是的,很多人因為那場戰役永遠倒下了,一些人死在了敵人的屠刀下,一些人則受到了來自內部的質疑和口誅筆伐。很多悲劇事件雖然不是他的過錯,他卻成了最終的受益者之一,不僅在那場戰爭中活了下來,還踩著逝者的白骨與悲情走上了供後來人景仰的聖壇。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他當然算不得一員驍將,卻也由“萬骨”堆砌了他的光輝人生。每當意識到這一點,痛苦就像螞蟻一樣撕咬他的心靈。那種痛是永遠的,錐心刺骨的,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能真切體會到,它絕不是一些加工潤色過的激揚文字或烈士陵園裏的碑文所能概括的——盡管他常常在後來者充滿景仰的目光中口若懸河地宣講那段光榮。但他必須講下去,並迫使自己相信:他這樣一個英雄角色要永遠矗立在高高的聖壇上。就像他時時用書法和吟誦來模仿的偉人的傑作《沁園春·雪》,正是為了讓自己能更完美地融入到“英雄”這樣一個角色中去。


    等黃老將整首《沁園春·雪》吟誦完,重新坐迴到沙發上喝茶時,羅揚才禮貌地問起他是否還記得羅忠這個人以及有關羅忠東家的一些事。


    黃老沉默了。看來他剛才的琢磨是對的。他不時抬起頭,透過老花鏡警惕地看著羅揚。此時他終於發現,來拜訪他的不速之客很像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當年在縣城轟動一時的在逃犯羅新宇。


    在人們心目中,黃老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即使他離休後費盡多年心血創作的那部文采平平的《紅旗漫卷西風》,也在砂城乃至全省的中小學生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沒有理由不正氣浩然、壯誌滿懷。但最讓他感到愧怍的事是,那個叫羅新宇的在逃犯曾經找到他,拿出巴掌大的一塊寫有當年紅軍征集糧食和騾馬的證明,要他證明其父親羅崇文不是告密者,更不是漢奸,而是支持新政權的進步人士。牛皮紙上的字跡雖然歪歪扭扭模糊不清,他還是認出那些字的確是他當年寫下的。他將牛皮紙捏在手裏看了好一會兒,卻保持了沉默。


    在一個混亂年代,湖南娃娃兵有他保持沉默的種種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他可以站出來證明羅家宅院舊主人的功過,但誰又能站出來證明他自己?他的憂慮不無道理。當年西路軍兵敗祁連,被俘將士近萬人,失散人員約一千餘人,他們後來的命運都十分坎坷。即使通過中央營救重新迴到延安的幾千名將士,他們在接踵而至的各種的運動中也要遭受各種審查,最後被定性為叛徒和逃兵的不在少數。而組織完全信任他這個湖南娃娃兵,把他樹為西路軍的楷模,這已經是非常幸運的小概率事件了,他哪裏還敢惹火燒身?


    現在黃老麵對羅新宇的後人,他不知道自己用五彩光環堆砌起來的壯麗人生是不是應該推倒重來。


    還是羅揚主動打破了尷尬局麵,他告訴黃老,自己對這段往事感興趣,是想給家族還一個清白。他還向黃老提到了祖父曾經著述的《鐵騎沉屙》以及他自己寫的第一篇日誌《家族傳奇》,並真誠請黃老幫助,使他把家族史整理得更完備。


    黃老總算打消了心頭的疑慮,興致勃勃地給羅揚講述他在平安縣所了解到的關於羅家的過去。


    迴憶起拜訪黃老的情景,從老人昏花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惶惑不安,可以感受到他的精神壓力。羅揚想,他必須忘掉一些事。祖父和父親畢竟平反了,恢複了名譽,作為知情者的老人並沒有太大的過錯,他隻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力所能及地保護了他自己。而且許多人在當時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事過境遷,現在對於一個並無大錯而且已進入垂暮之年的老人來說,他理應度過最後的平靜時光。


    羅揚不希望自己永遠沉溺於舊怨之中,用複仇的火焰燒掉自己的也燒掉他人的生活。這是一個多元世界,需要容納不同的個體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存在。換句話說,人生而平等,生命理應得到尊重,隻有大環境好了,這樣的悲劇才能避免。而羅揚自己,也是快奔五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空間用於積蓄內心的腐朽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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