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若雪沒費多少周折便找到了陽光律師事務所。這裏是砂城的經濟中心,一片熱鬧和繁忙。


    冷月若雪站在農貿市場的存車處向對麵那棟舊樓觀望了好半天。陽光律師事務所的招牌是一塊長條木板,白底黑字,都是很正規的印刷體,顯示出它的剛正、呆板和肅穆,像一張嚴峻的冷冰冰的麵孔,與它本身的性質十分相當。她看著那塊呆板僵硬的牌匾,才明確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被陸思豫“推出去”了。


    這“推出去”的舉措對冷月若雪和陸思豫來說有著許多隻可意會的含義。其中一點是說他們兩個人之間再沒有什麽瓜葛,還有一點就是表明她身份的改變。對於後者,冷月若雪還是有相當的興趣。如果這次把她“推出去”的舉措能夠成功,那麽她將從一個詩人眨眼間變成了法律工作者。盡管她以前對法律工作也有興趣,那也隻是停留在看《今日說法》的時候不成法盲的層麵上,而自己今後要以此為職業,還沒有太多的把握。畢竟從一個詩人到一名法律工作這樣的跨越是巨大的,它不僅是行業間的轉變,也是一個人既定思維的轉變——從感性思維向理性思維的轉變。她也考慮過,這種巨大的根本性的跨越肯定不會一步到位,那些高水平的律師們又能給她這個打工者多少時間和機會來完成對她來說十分重要的人生轉折呢?然而,陸思豫那一套“推出去”的動作已經結束,至於自己能不能真正“走出去”,完成從詩人到法律工作者的角色轉換,則完全在於自己。她看著對麵那棟灰色水泥樓,預見著自己毫無把握的未來。


    但是,對冷月若雪而言,越是具有挑戰性的事物,她就越興奮,願意盡快做出嚐試。沉思片刻,她確定了自己未來人生的走向,不再止步觀望,而是快速地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信步向掛滿橫幅和牌匾的舊樓走去。


    冷月若雪按照陸思豫給的字條,直接上到三樓。她在挨著樓梯口那間掛有“羅揚律師”字樣門牌的辦公室前停下,見門是緊閉著的,便舉手敲了敲門。裏麵卻沒有人迴應。她順著走廊往前走,走廊中間掛著“律師值班室”牌子的辦公室門是開著的,裏麵有三男一女在打撲克。


    “請問羅揚律師在嗎?”


    一個年近五十歲戴眼鏡的男子抬頭說:“我就是,請問你有事嗎?”


    “我叫冷月若雪,是陸經理……”


    “知道了。他昨天給我打過電話。到我辦公室去談吧。”羅揚把撲克牌扣在桌子上,對同伴說聲對不起,起身離開值班室。


    冷月若雪緊緊跟在後麵。


    “天生麗質啊!”望著跟在羅揚身後的女人窈窕的背影,律師老司感歎一句。


    老司歲數並不大,他的兒子才上小學五年級。但由於他長相老氣,額頭上有幾道搶眼的抬頭紋,且下頜的胡須很重,別人都叫他老司了。


    馮律師說:“她是老羅的人,你可當心點。”


    “還玩不玩?三缺一怎麽辦?”他們當中唯一的一名女性說著,也把牌扣在桌子上。她是所裏的會計。


    馮律師用胳膊肘輕輕搗了老司一下,悄聲說道:“給你創造一個機會,到樓下找張醫生。這會兒大白天的,診所裏肯定沒有病人,讓她上來打撲克。”


    “這樣好的機會讓給你得了。”老司嘴裏雖然這樣說,還是站起身來,下樓找婦科診所的張醫生去了。


    馮律師和會計相視而笑。


    二樓婦科診所的張醫生是個幹瘦的老處女,高而尖削的鼻梁上壓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不苟言笑,一副古板嚴肅、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據說她的家鄉在遙遠的南方省份,在砂城裏她既沒有親戚也沒什麽朋友,她為何獨自一人來到這座西部小城謀生無人知曉。大多數時間張醫生都寂寥地站在診所的窗戶前,窗戶玻璃上總是印著她那張蒼白而消瘦的麵孔,一雙眼睛也因了那副黑邊眼鏡而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色調,仿佛她腦海裏永遠都積攢了一堆想不清楚的問題在折磨她;或者她什麽都沒有想,她就是那樣眼前空無一物地矗立在窗前,毫無來由的焦慮以及經年累月的無所事事成了她生命的常態。


    對孤獨寂寞的張醫生而言,樓上的律師們邀請她打撲克大概是她唯一的娛樂,因此每次打撲克她都極為投入,極為認真嚴肅,有時甚至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除了老司能容忍她這一點,其他人一般都不願意和她一起玩,除非三缺一時實在找不到一個可以替代的人,才會叫她臨時上陣。


    老司把正站在窗戶前焦慮不安的張醫生叫上樓,四個人的牌局很快湊齊了,兩男兩女。兩位男士暫時放下對剛才那位窈窕女郎的調侃,一門心思撲在撲克牌的輸贏上。


    所謂“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冷月若雪成為羅揚的臨時雇員,她除了幫著羅揚起草文件、打字以及做一些雜事外,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但別人還是很快知曉了她的來曆。等到以後他們閑下來打撲克時,老司總要極力邀請冷月若雪一起參加,讓她替代了樓下婦科診所張醫生的位置。毫無辦法,天生麗質的女人總能在各個方麵占盡優勢,包括打撲克。


    如果沒有別的事,冷月若雪總是坐在電腦前整理她從前創作的還沒有發表過的詩歌,大部分是抒情方麵的。例如:


    得水而歡·小青


    小青,是一條魚的名字


    我把這個名字捂在胸口,捂熱一池碧水


    於是,千百條河流洶湧


    漫金山,浸透你前生的癡念


    今世,隻做一條魚


    時光,化作空涼的湖水將你豢養


    失憶,是三界對你放生


    給你鰭給你鰓給你承載情緒的鱗片


    給你唿吸給你呢喃給你靈魂出走的暢遊


    給你一場又一場破網而出的跳躍


    於是,死水微瀾


    世界很生動


    網是你的終結者,用愛的名義


    小青這個名字卻於世間流轉


    魚是你的另一段時光,失憶成為常態


    你隻活在這一段時光裏,得水而歡


    以一種夢囈的生存方式


    所有窒息的往事,將空茫的湖泊填滿


    我站在湖岸,傾一生的想象


    描摹千年之前,千年以後


    從斷橋出發,迴歸


    超現實的曠世絕戀


    再如:


    讀懂你的眼神


    有一種眼神


    不知你見過沒有


    充滿期盼和思念


    久久地遙望


    有一種眼神


    不知你見過沒有


    飽含深情和眷戀


    頻頻地迴眸


    有一種眼神


    不知你見過沒有


    淚水浸透了雙眼


    依依惜別


    在揮手之間


    淚水已模糊了雙眼


    有一種眼神


    不知你見過沒有


    她是那樣地無奈和迷茫


    又期盼著一線希望來臨


    有一種眼神


    不知你見過沒有


    雙眼閃爍著幸福的光芒


    深情地凝望


    有一種眼神


    不知你見過沒有


    ……


    這些詩歌都很直白濃烈地書寫了對愛情的渴望。


    這些詩就保存在羅揚辦公室裏的一台舊電腦裏。電腦是羅揚的兒子羅鵬飛用過的。羅鵬飛讀大學後,他的電腦放在家裏沒什麽用,羅揚將它搬到辦公室,但基本上還是閑置著。由於冷月若雪的到來,那台舊電腦算是發揮了餘熱。


    羅揚自己使用的則是一台筆記本。那是柳絮作為他四十八歲生日禮物送給他的。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陸思豫偶爾還會到陽光法律事務所來轉轉。如果碰巧冷月若雪在辦公室,他會像一個和藹的長者一樣很關切地詢問她是否適應新工作。或者他什麽也不問,略微坐一會兒就走了。


    有時冷月若雪不在辦公室,陸思豫一進門便問羅揚:“怎麽樣?”


    羅揚朝他點點頭,又抬頭問:“什麽怎麽樣?”


    “小冷啊!”


    對羅揚提到小冷的時候,陸思豫的兩眼總是顯得神采奕奕。


    “小冷有事出去了,我讓她去送一份文件。你可以坐下等她。”


    “不,我不等她。我是順便上來看看,順便看看。”他把手背在背後,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好像要找什麽東西。他走到冷月若雪的辦公桌前,看見上麵的一摞稿紙,就自顧自地翻看起來。看了十來分鍾,他突然抬頭感歎說:“人才啊!她的詩我不知讀了多少遍,越看越喜歡。她的文采……如果不是……”


    “你喜歡哪一篇?”羅揚問道。


    “都喜歡。真的,她的詩看似直白平實,卻富有深意,耐讀,越品越有味道。就像她這個人……”


    羅揚笑了。


    陸思豫也笑了。


    陸思豫在一段時間裏總免不了要去陽光法律事務所看冷月若雪,是因為他對她仍有一絲割舍不掉的情意。但冷月若雪對他相當冷淡,有時甚至故意躲避他。他也隻好將這點情意放在心底,而且還要想方設法將它淡忘。因為他知道,冷月若雪不同於別的女人。盡管她也有很庸俗很物質的一麵,但她於庸俗和物質中總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或者她的庸俗和物質隻是為了發揮她的才情而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襯托,就像物質之於精神,它不是最重要的,卻必不可少。而她的確不是神仙,不可能完全做到不食人間煙火。他真誠地理解她,他知道自己給不了她全部——任何女人都需要的包括情感的、物質的甚至形式的東西,她離開他是理所當然。但他常常會想起她,即使在他和另一個比她年輕漂亮的女孩談情說愛的時候。


    此時的陸思豫去看冷月若雪隻能以朋友的身份,因為他正與那個招聘到紡織集團公司不久的女大學生陷入到了水深火熱之中。那個年輕女孩叫桃子。當他確實感覺到冷月若雪在有意疏遠他時,他就很少再去看她了。這倒讓他安心了許多,因為他希望自己對任何一個女人都表現出用情專一,包括眼下的桃子。


    陸思豫把桃子安排到了一棟房子裏。這棟房子位於砂城新開發的麗苑小區,小區與近郊的一片果園接壤,每個單元都是二層樓結構的連體別墅,或者叫複式樓。小區屬封閉式管理,每天二十四小時有穿灰色製服的保安巡邏,還有兩名保安站在大門前為過往業主行注目禮。這裏的業主顯得身份莫測,他們開著各種牌子和各種顏色的汽車在小區裏進進出出。


    桃子出身農家,在省城讀的大學,也算見過一些世麵,但這樣的連體別墅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尤其是這別墅基本上由她獨自使用,盡管業主的名字還不是她。


    別墅一樓有一間大客廳和一個餐廳,另有一個具備各種烹飪功能的廚房,在這裏開小型party(聚會)還算氣派。樓梯拐角處是浴室和衛生間。二樓共有六個房間,呈l型布局。在房間外麵是一個連通的也是l型的陽台,上麵放著一些盆栽植物和健身器材,還有一張紅木小方桌和幾張軟椅。陽台上沒有安裝玻璃,呈開放型,可以坐在那裏曬著太陽喝茶或者打麻將,給人很陽光很田園的感覺。如果站在陽台上眺望,不遠處果園裏紅紅綠綠的累累果實似乎觸手可及。更遠處就是清爽宜人的真正的田園風光了。


    陸思豫新購的這棟別墅距離他送給冷月若雪的那套單元樓房並不遙遠,但自從他將冷月若雪“推出去”——介紹到陽光法律事務所後,他再也沒有到那樓房裏去以詩會友了。是啊,一切都會在塵世的紛繁中流失,包括他的藝術以及那份因藝術而滋生的愛情。不過這也算不得陸思豫無情無義,冷月若雪又不是他的老婆,沒有什麽法律條文將他們綁在一起非要他負責任,他和她享受的隻是愛情,探討的隻是藝術。而那短暫的愛情和快餐式的藝術又如何經得起時間的淘洗?何況是冷月若雪主動要離開他的。他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對她的思念與牽掛,即使在他有了比她更年輕美貌也更有才華的桃子後,他也沒有徹底忘記她。至於他們愛情的結晶——那個已經開始牙牙學語的小女孩,他托了關係且支付了足夠的費用,才將她安置在砂城民政局下屬的一家保育院裏,這並不會影響到冷月若雪的生活,當然也不會影響到他自己。這是屬於他和冷月若雪兩個人的隱私。他覺得自己完全對得起那一段已經成為過往雲煙的愛情了。


    假如那個愛情結晶是個男孩,他和冷月若雪的結局肯定是另一種樣子。生活卻不能假設,正如他立下過的誓言一樣,他開始寄希望於桃子。當然還有別的一些原因。


    在當前時尚美女如雲的都市,桃子算不得沉魚落雁,但她剛走出校門,那一臉還未褪盡的女學生的清純(也許是幼稚)深深地打動了陸思豫,這與他過去經見過的女人完全不同。在他眼裏,桃子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她對他的依戀也帶著女兒依戀父親的成分。僅僅憑這一點,陸思豫就願意為桃子犧牲一切。


    陸思豫與桃子的愛情故事就從他把她帶進別墅的那一天開始的。


    陸思豫實在沒有想到,在自己快進入行將就木的晚年時,他會遇到剛剛走出校門的桃子,兩個人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如果沒有這場遲來的戀愛,他的人生應該是殘缺的。


    當然,與桃子在一起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其他女人,比如麥穗和冷月若雪。麥穗長得很美,但她待人總是冷冰冰的,像一株植物。他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像麥穗那樣一個有著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且名聲不十分好的女人,她應該是風情萬種的。但事實上,她和他在一起隻是窮於應付,和他的老婆馬永琴差不多,應該歸於性冷淡一類。當他有了和桃子的熱戀,再迴頭認真地審視麥穗時,才感覺到女人不是天生就缺乏激情,隻不過麥穗對他沒有激情罷了,她應該是心有所屬的。至於麥穗能和他這樣一個半老頭子名不正言不順地苟且生活在一起,最合理的解釋隻能是彼此的需要——她要撫養女兒,而他的老婆已經進入更年期;她為生活所迫,他為生理饑渴;他們之間隻有交換,物與欲的交換。至於冷月若雪,他思念她的原因,主要緣於他常常能聽見她情意綿綿的話,帶著非常熱烈又非常藝術的情調。這是他精神方麵的需要。有時他又想,誰知道那些“情意綿綿”是不是她的即興創作呢?在當今這樣的時代,對於那些喜歡沉迷於藝術的人來說,他(或她)把生活當藝術或者把藝術當生活的事例實在太多太多了……


    這麽一想,陸思豫愈加珍惜他和桃子之間這份純真的感情。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從過去的糾葛中解脫出來了。


    一個年輕女孩,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兩個人在堆滿物質的別墅裏談純情,他不知道在別人的眼裏是否顯得滑稽可笑……桃子啊,你這個小妖精……


    律師們把打撲克的娛樂嗜好帶迴了家。


    在司法局公寓樓裏,老司住在羅揚家樓下,吃完晚飯如果沒有什麽事就常常邀請羅揚兩口子到他們家去打撲克。他們通常玩的遊戲是“雙升”,四個人兩副撲克牌,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組合打對家。兩個男人頭腦都極度聰明,但玩“雙升”時卻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每次當兩個女人已經升到老k,他們通常還在3或者4徘徊。這時老司便叫他老婆譚美娟到窗戶跟前看看樓下的車還在不在。女人稍一分心,就不會一鼓作氣地贏下去了。


    “看看車去,老婆!”說這句話時老司底氣十足,信心倍增。


    羅揚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撲克倒扣在桌子上,靜等老司早已飛走的心思迴到“雙升”上來。


    年初老司花三萬多塊錢買了輛二手桑塔納,每天都停在樓下,這一方麵因為他們居住的家屬區沒有停車場,另一方麵也滿足了他個人的心理需求。這讓年收入隻有幾萬元的老司很有幾分自得,以為自己總可以和兩年前就買了奧迪的羅揚平起平坐了。在老司看來,富裕的表麵形式要比其真實內容重要得多,雖然他常常隻吃土豆絲或大白菜,但這些“內容”外人是看不見的。樓下停有汽車使老司更像個律師,也讓他和別的大律師找到了許多共同話題,他甚至可以用來教訓到所裏打工的見習律師們:“沒有車還想當律師?這麽大的砂城,跑斷你們的腿吧!”當然,汽車停在樓下同時也給他增添了額外的煩惱,比如夏天的某個晚上羅揚的汽車就丟了一盞尾燈,而老司的車曾讓兩個小孩子打碎了擋風玻璃,雖然小孩的家長賠錢重換了玻璃,他心裏卻總覺得比不上原裝貨。這又引起老司一番感歎:“沒有停車場可真不方便啊!”這些事也許還算不得什麽。讓老司感到最難對付的還是自己的老婆。比如,每次老司叫譚美娟到窗戶前看看車,她都怪模怪樣怪聲怪氣地說:“賊又不是沒長眼睛,偷你那破車!”這讓老司十分掃興,十分沒有麵子,並開始嚴肅地思考,現在家裏不僅僅是自行車換汽車的問題。俗話說,莊稼漢多收了三五鬥,便思易妻;現在經濟發展這麽快,是時代給大家提供的機會,如果該換的東西不換,全國人民怎麽奔小康?當然,這樣的心思老司隻能在肚子裏暗暗轉動。


    因為年齡和經曆的關係,在這方麵柳絮要比譚美娟聰明得多,也世故得多。“讓我去看,順便看看我們家老羅的車。”柳絮說著話,人已經站起來了,順手在羅揚的肩膀上親昵地拍了一下。盡管他們兩口子臨出門前剛吵完架。


    看著別人的恩愛,老司對自己的老婆是真的有點厭煩了。


    譚美娟實在算不得一個出眾的女人。她相貌平平,學曆也不高,高中畢業,在文化宮售票的工作還是當年砂城時興頂替的時候接父親的班得來的。但有一點,當初譚美娟是愛他的,甚至愛到崇拜的程度。這樣的戀愛和婚姻讓當年的老司很有成就感。他願意與一個崇拜自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她能夠帶給他自信。不容置疑,自信更容易指引他走向成功。


    老司出身於一個普通幹部家庭,父親是312國道某公務段的一個股長,母親是市黨校的一名文職幹部。老司生長在這樣的家庭,父母都對他寄予厚望,而且那時的他看起來是那樣年輕,風度翩翩。他卻娶了工人出身的且並不出眾的譚美娟做老婆,他們就是在文化宮看電影時認識的。這讓許多人替他惋惜,包括他的父母。在他們結婚的時候,他的父親僅僅象征性地給了他五百塊錢,以示他們對兒媳婦的不滿意。譚美娟卻沒有計較這些,歡歡喜喜嫁給了他。就像九十年代末期的一個股民感覺自己買到了績優潛力股,並不在乎眼下的得失。十幾年來他們兩個靠自己苦拚苦打,總算有了現在像模像樣的家和那輛二手桑塔納。後來局勢發生了轉變,而轉變似乎也是從老司買二手車時開始的。


    但這不能怪老司。律師這個行業和其他行業一樣並不好做,也不是任何人想成功就可以成功的。比如老司,由於父母對他失望而不肯援手,且他本人沒有多少可資開發的上層關係,一切都要靠自己,這些年來他的額頭除了在競爭壓力下增加了幾條凝重的抬頭紋,並沒有收獲到他所期望的一切——財富和地位。也可以這樣說,老司並沒有實現當初譚美娟投資“潛力股”時對他的期望。前幾年譚美娟還能懷著極大的熱情和動力給他鼓勵及幫助,盡她的最大能力為老司的事業做必要的鋪墊。比如老司寫的法律文書都是由她謄寫。她雖然學曆不高,卻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在計算機高度發達的今天,她還是始終堅持用鋼筆謄寫老司的一切文書和資料,而且一式兩份,署的都是老司的名字。她認為這樣的資料才有收藏價值。她這樣做自有她的打算。她曾經聽人議論起巴金的一篇手稿拍賣到了八十萬元。她還聽說有一家律師事務所牆上懸掛的一首用毛筆書寫的現代詩也值八十萬,那首詩是一個落魄詩人寫的,因為他欠了那家律師事務所的錢,隻好用他親筆書寫的詩歌抵債。看來一切的經濟活動都不能忽略文化的滲透,否則那經濟除了銅臭便沒有了絲毫光芒;反之,文化若失去了經濟的扶持和參照也將無所依傍,更不能持續。這樣莊重的問題雖然使隻有高中文化的譚美娟不能夠完全理解,但她知道,在砂城鼎鼎有名的大律師羅揚也在用平時積累的資料寫書、出書,賺夠了錢的人總需要一些“文化”作為自己人生的裝飾。老司當然不能落後。她一絲不苟地為老司謄寫和保存資料,是希望老司的收藏將來能夠實現遠遠超出一本書的價值,或者說她不僅希望老司某一天能夠在司法界成功,還希望他在別的方麵也成功。簡單一句話,人都有攀比心理,她希望老司某一天超過他的同行羅揚。這也闡釋了她平日裏為什麽總是暗暗和柳絮較勁。


    老司似乎有點等不及老婆為他設計的那個隱形價值的實現。他開始有一點忘乎所以地將自己和成功人士相類比,和他們中的一些人縱情於時尚的夜生活,泡吧,也泡女人。這樣做的結果是令他們的家庭經濟入不敷出。尤其是買了那輛二手車後,他有了更多的機會脫離於譚美娟的監控之下。


    老司將他擁有一輛二手桑塔納的生活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這使譚美娟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實在沒治了——目光短淺,但她沒有表露出應有的怨言。有點像買彩票,完全是自己投注失誤,根本怨不得別人。因為她本質上還是一個善良的且恪守婦道的女人,嫁了這樣一個男人,她覺得自己應該認命。然而,不認命又能怎樣?好在她對買彩票還有極高的熱情,並成了她人生的又一個寄托。


    一張一張的美女照片,隻穿著“三點”式,有的甚至什麽都不穿,媚笑著搔首弄姿,一副挑逗或者挑釁的神情。美女的頭顱和身體明顯地有移花接木的痕跡,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用電腦拚接製作的。


    譚美娟打開電腦中丈夫保存的圖片庫,她首先看到的就是這些。然後她把電腦關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老司辦公室裏的單人沙發上沉默了很久。她不常來丈夫的辦公室,而且她每次來辦公室裏像今天這樣沒有人的時候很少。此時她喝著杯子裏寡淡的白開水,看著牆上的掛鍾,靜靜地坐了長達四十分鍾,腦海裏卻一遍又一遍翻騰著那些電腦製作的裸女照。


    到老司的辦公室來是譚美娟突然決定的。她本來不是一個喜歡窺探別人隱私的人,包括丈夫的。但一心想奔“小康”的老司突然間把換老婆掛在了嘴上,甚至認為換老婆是生活達到小康的標誌,這讓譚美娟產生了一點點心理壓力。之所以說那壓力隻有“一點點”,是因為她覺得老司目前並不具備想換什麽就換什麽的實力。但他已經不大注重他們的家庭生活了,而他又不是真的很忙。


    在來辦公室之前,譚美娟曾在黑暗的家裏看一張碟片。


    那時是正午,盡管天氣很冷,卻豔陽高照。譚美娟的家在正午時分會如此黑暗,是她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的緣故。那種厚重的、用雙層金絲絨製作的落地窗簾,遮擋住了外麵明亮的卻冷冰冰的陽光。


    碟片是由舊錄像帶翻刻的。所有鏡頭都是譚美娟和老司舉行婚禮時錄製的經典場麵。婚禮盡管簡樸,卻很熱鬧。恩愛的一對新人,和諧的氣氛,喜慶的色調。她在那些經典場麵中尋找,然後迴憶。原版的錄像帶已經損耗得無法播放了。重新翻刻的碟片不知又能保存多久。一切都將陳舊,消亡,就像一個失去進取心的男人,或者是一對不再恩愛的夫妻。這讓譚美娟產生出強烈的失落感。


    懷揣失落感的譚美娟走出家門,她來到第二人民醫院林蔭道,找到在砂城裏盛名遠播的瞎婆問老司的財運,還有他們的夫妻關係。她當然知道這是迷信,但她還是忍不住要找瞎婆問一問。瞎婆什麽也沒說,隻是讓譚美娟自己去看一看,要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於是譚美娟突然來到了陽光律師事務所。


    老司的辦公室門虛掩著,裏麵沒有人,電腦處於開機狀態。譚美娟很容易地看見了那些圖片。


    難道瞎婆讓她來看的就是這些?到底為什麽?老司喜歡的僅僅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圖片嗎?低俗的,粗製濫造的,就像他那輛二手桑塔納。或者,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危險信號?


    譚美娟漸漸迴憶起老司過去常對她說的一句話,一個男人可以愛一個女人,但如果掉進了女人堆裏讓愛泛濫成災就是愚蠢的。更何況有的人僅僅出於衝動和欲望,甚至很幹脆地做著交換,用錢或者是權把不同的女人請上床。他說那樣的男人是自己把自己貶得跟種馬差不多,跟那些在街頭閑逛找“小姐”的男人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那時的老司剛在司法局購置了四室兩廳的新房,還在為自己的事業雄心勃勃。那時的譚美娟仍在用景仰的目光看著他。


    難道他以前說過的話僅僅是標榜自己?他並不是一個真正值得信賴的男人?曾幾何時他把低俗的裸照也當做“情人”來珍藏了?是什麽在把一個人改變?


    然後譚美娟極不情願地展開了想象。如果一個正常健康的男人不在意甚至是逃避正常的家庭生活,他的過剩精力不是用來消耗在他曾鄙夷過的男女關係中就該是用來麵對這樣的裸照了。甚至沒有裸照也行,對此她曾有所耳聞。從前一部《廢都》不是已經撕下了男人風流倜儻的外包裝,把他們的猥瑣暴露無遺了嗎?如果是那樣,她覺得還不如讓老司去找一個實實在在的情人好。這至少表明他還正常。


    責任也許並不完全在老司。曾幾何時,隨著年齡增長,譚美娟的身體無法遏製地臃腫起來,她的囉唆和嘮叨也像那些祛除不掉的脂肪一樣堆砌在他們夫妻的言談中。比如她有意無意地對丈夫的貶損,再比如她對那輛二手桑塔納的不屑一顧。她忘記了男人是需要尊嚴的,尤其需要妻子出麵維護尊嚴。


    以前譚美娟不是這樣。雖然她當初嫁給老司蒙上了那麽一點買“潛力股”的投機心理,但她對丈夫的崇拜卻是真實的。也許這正是問題的症結。男人需要崇拜,尤其需要與他共同生活的女人的崇拜,就如同需要尊嚴。但隨著她對老司與日俱增的了解,她對他就無論如何也崇拜不起來了。根本等不到某個真實的“第三者”的介入,他們的溫情也會消亡。眼前這些低俗的裸照就足夠摧毀一切。剩下的隻是共同的孩子以及對孩子所擔負的共同的責任,而且他們的孩子才上小學五年級……這很嚴酷,卻是很多像他們一樣的夫妻所麵臨的處境。


    譚美娟倒吸了一口涼氣。


    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既不年輕也不漂亮的女人站在譚美娟麵前,讓她猝不及防。


    過了好一會兒譚美娟才認出,她是樓下婦科診所的張醫生。


    “你是司太太?噢,想起來了,我們是見過麵的。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你的丈夫,也就是司律師,他得了一種病。本來我是看婦科的,但由於我們比較熟悉,他找我諮詢。你要配合才行……”張醫生說道。


    “他有病?是傳染上了‘難言之隱’嗎?”譚美娟吃驚地問。


    “當然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他得的是妄想症,我認為你們應該找心理醫生。”


    “你倒說說看,妄想什麽……”譚美娟疑惑著,還是給了張醫生一個淡然的微笑。


    “他說他愛上了我。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往我的郵箱裏發送一些裸照,且非要認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剛開始我以為他的行為就是通常所說的性騷擾。後來我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是他的心理上出了問題——妄想症!”


    “他現在人在哪裏?”


    “他還在我的診所裏。我剛才聽人說看見你上樓了,就過來看看。你可以勸他迴去,或者立即去找精神科醫生看看。”


    譚美娟隨張醫生來到樓下她的診所,但老司並不在裏麵。


    “你到底想幹什麽?”譚美娟半帶疑惑半帶惱怒地對張醫生說。


    張醫生沒有說話,她打開了自己電腦上的郵箱。


    譚美娟果然看到了那些美女裸照,和她剛才在老司的電腦裏看到的一模一樣。


    “誰知道那些垃圾郵件是你們誰給誰發送的!”譚美娟說。不管怎樣,她首先想到的是在外麵要維護自己的男人。她沒有再理睬張醫生的解釋,轉身走出診所,又迴到樓上老司的辦公室。一進門,卻看見老司已經坐在辦公室裏,而且他各方麵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譚美娟放下心來,認定這是張醫生導演的一場惡作劇。那麽瞎婆的話呢?她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老司看到譚美娟進門,問道:“你怎麽來了?”


    譚美娟說:“我出門的時候把鑰匙忘在家裏了,我是來取鑰匙的。”此時她麵對再正常不過的丈夫已經顯得出奇地平靜,且略去了郵箱裏的圖片和張醫生的話,當然更不會提及自己是得了瞎婆的暗示特意來這裏看看的。


    譚美娟接過老司的鑰匙下了樓,走在馬路上匆匆忙忙的車流和人流中。


    婦科診所的窗玻璃上,印出了張醫生一張難得的而又含義不明的笑臉。


    婦科診所張醫生不能忍受老司的移情別戀。雖然,那隻是張醫生自己給自己製造出來的一個戀愛故事。


    張醫生比老司年長五歲,但至今沒有結婚。大約是因為她替那些行跡隱秘的少女或孕婦做的婦科手術太多了。當她用冷酷的器械殘害著那些裸露的身體和身體裏即將成型的胎兒時,她對她們產生了最真摯的憐憫與同情,同時也本能地出現了對懷孕和生孩子這兩件事的恐懼。但男人娶老婆,除了滿足生理需求,還有一項最大的功能——繁衍後代,尤其在這樣一個極不發達的西部城市,許多陳規陋習都沒有改變。很少有男人能夠大度地容忍不願生孩子的老婆,盡管“丁克”家庭曾一度被街頭小報炒作得很厲害,大部分此類夫婦卻最終歸於失敗——“丁克”的失敗,甚至家庭的失敗。於是不願麵對懷孕和生孩子這種嚴酷事件的張醫生隻能選擇獨身。


    一直獨身且沒有戀愛過的張醫生在恐懼中蹉跎著歲月,荒廢著原本就資源匱乏的青春,變成了一個性格乖戾的老女人。像她這樣的老女人在通常情況下引不起男人的任何興趣。張醫生是寂寞的,無窮無盡的寂寞。然後憤怒,對恩愛男女的憤怒。


    後來的某一天,在樓上辦公的老司走進了張醫生的診所。他是順路去購買避孕藥的。當她得知他是為了保護妻子的健康購買那些白色藥片時,臉上便浮現出了一層含義不明的笑容。她忽然覺得,讓一個被男人愛惜的女人遭受冷酷器械的折磨,應該是一件相當愜意的事。


    於是,老司的妻子譚美娟服下的不是避孕藥。不久她理所當然地避孕失敗,被老司送到了張醫生的婦科診所做手術。譚美娟在冷酷器械的折磨下歇斯底裏地號叫、咒罵。她痛苦萬分、精神崩潰,當然看不見張醫生隱隱浮現出的灰暗笑容。


    突然,張醫生在譚美娟痛苦的呻吟中顯得若無其事地說:“聽老司說你好幾年了懷不上孩子,如今懷上了怎麽又不要了?”


    號叫著的譚美娟清楚地聽見了那句話,這使她在出現意外後懷疑的一件事得到了證實——老司給她服用的根本不是避孕藥!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的男人究竟想幹什麽!?


    手術結束,老司走進來扶起妻子。仍然感受到痛苦在延續的譚美娟往男人下腹的關鍵部位踹了一腳。她認為他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老司哎呀呀叫喚著蹲到地上,好半天才站起身來。


    以後,老司頻頻出入張醫生的診所,有時是來邀請她到樓上打撲克,有時隻是來坐一坐,對她談起他和老婆的煩心事。張醫生從那個誇誇其談的男人嘴裏漸漸知道了譚美娟,包括她的全部。她還知道了譚美娟給他造成的壓力以及他對譚美娟的厭煩。這多少給了張醫生一點想入非非的理由。


    張醫生不能理解,以老司的出身和現在的身份,他怎麽還要一如既往地忍受譚美娟這個淺薄的女人。盡管張醫生明白,物以類聚,一個男人選擇什麽樣的女人做終身伴侶,就意味著這個男人的品位如何。退一萬步講,即便老司因為當年自己太年輕太沒有經驗而看走了眼,稀裏糊塗和一個淺薄的女人走到了同一所屋簷下,現在也完全來得及把那個羈絆感情和自由的屋簷拆掉,重新打造一片新天地。最不濟也可以到屋簷外麵找一個知心愛人。當然,這個知心愛人未必就要對他的家庭構成威脅。比如張醫生自己,她就認為自己能做一個永不破壞別人家庭的知心女人,因為她隻需要一份感情寄托,根本沒有打算與任何一個男人結婚。因此,每次張醫生都很耐心地傾聽老司訴說,然後給他心靈的安慰。但很久以來,老司仿佛沒有完全理解她的心意,除了對著她絮絮叨叨地數落譚美娟的種種不是,並沒有將他們之間的關係進一步發展。這令張醫生有些失望。


    失望著的張醫生決定主動出擊,給她臆想中的姐弟戀鋪上一條康莊大道。


    然而就在此時,在張醫生對自己和老司的關係還沒有什麽具體作為的時候,冷月若雪出現在陽光法律事務所。仿佛是冷月若雪替代了她,具體點說是替代了她和他們一起打撲克的位置。打撲克是四個人的遊戲,這也許說明不了什麽問題。但她真的被老司淡忘了,也被其他的一些人淡忘了。


    張醫生因為被淡忘而愈加憤怒。她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暗示老司,千萬別惹女人。她希望老司在老婆的統治下倒一點小黴,當然更盼著新來的那個叫冷月若雪的漂亮女人栽個大跟鬥。用現在的流行語概括:她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


    公元前二百二十七年,一個叫荊軻的狂人要為燕國去刺殺秦王。那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太子丹手持金樽為荊軻餞行。太子丹說,樂起。我隨著音樂翩翩舞蹈。我叫蝴蝶,是燕國的一名宮女,花樣年華,正處於喜歡幻想和做夢的時期。樂聲淒婉沉鬱,托起我的蝴蝶夢,翩躚飄浮在大殿之上。此時我知道荊軻在看我。這個放蕩不羈的男人,他鷹隼一樣的目光被我搖曳的舞姿點燃。我不相信我和荊軻之間會有愛情,但我卻為他舞蹈。生命之舞……


    以上是冷月若雪那部名叫《神話》的小說的開篇。每當冷月若雪將自己的目光從電腦熒屏前移開,落在旁邊另一張桌子前對著一本書或者一些文件若有所思的羅揚身上時,她的腦海裏就會依次浮現出那部小說的片段。虛構的愛情神話讓她驀然產生了某種疑慮。她在思維的短暫馳騁中,會不由自主地將眼前這個男人與戰國時代的風雲人物荊軻聯係起來。自從與陸思豫分手,她開始封閉自己,不論到律師事務所上班還是上街購物,她都是獨來獨往。她不僅沒有男伴,連一個女伴都沒有。她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把自己打造成了小說中那名鎖閉深宮的宮女。一個人的舞蹈。一座重重疊疊的心靈的宮闈。幽暗,沒有色彩,也沒有光明。因此,眼前在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對她而言變得相當重要,否則她感到自己會在封閉中窒息。她對羅揚安排的工作也就非常地盡心盡力,甚至可以說是任勞任怨。這並不是工資待遇的問題。她拒絕著旁人,卻又暗自希望能得到旁人的認可,一個優雅的男士的認可。一切處於矛盾之中,她隻能讓自己忙起來。忙碌極力將她從內心的幽深宮闈拽迴到滾滾凡塵,忙碌也使她和羅揚的工作都日見成效。


    由於冷月若雪的到來,羅揚的文稿《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基本上是由她打印。隻用了十多天時間,文稿的上半部分就打出來了,再由羅揚修改校對,一個月後寄給了出版社。出版社很快有了迴音。他們要羅揚把後半部分文稿寄過去,越快越好,這本書馬上可以出版。在以經濟效益為核心的圖書市場,一本理論著作能有這樣的機遇非常難得,可能是因為全國“兩會”剛剛閉幕,而“加快社會主義法製建設進程”是這一屆“兩會”的重要議題之一。作為宣傳喉舌的出版社,他們也想抓住這次機遇。羅揚的《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恰逢其時,很快就會被隆重推出。這多少令他有點興奮。


    羅揚現在要求冷月若雪放下其他事情,包括她的詩歌整理,專心致誌地來處理他的書稿。


    出版社不停來電話催促。羅揚決定加幾個班,將午休的時間也用上了。那天中午,他和冷月若雪在伊甸園牛肉麵館簡單吃了點東西,兩個人又迴到陽光律師事務所。


    冷月若雪端坐在電腦前,以每分鍾一百二十字的速度敲打著文稿《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她的白皙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就像優美的舞蹈。


    羅揚捧著一張報紙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不時抬頭從側麵看著冷月若雪姣好的麵容輪廓,還有那十個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他開始由衷地欣賞她了。


    一開始,羅揚一度以為陸思豫塞給他的隻不過是一個包袱、一個花瓶、一個被老男人扔出來的棄婦。此時他才想,漂亮的女人不一定都隻能做男人身邊的花瓶。即便是花瓶,也應該有其豐富的內涵和突出的鑒賞價值。是她主動離開陸思豫的也未可知?他希望事情不像傳聞的那樣,也不是陸思豫所說的那樣。也許她真的是無辜的,他甚至由此想到了麥穗。他明白當年的麥穗出於種種無奈很輕易地依附於自己不愛的男人,純粹為了獲得一個婚姻而將自己嫁了出去。婚姻是人們解決實際問題的庇護所,說是垃圾處理站也無不可,但許多人卻將其曲解為幸福的人生驛站。麥穗知道自己進入那個驛站後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甚至會帶來新的問題,她卻義無反顧地將自己拋進去,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其中當然有他的責任,一種真正的無辜。不,不,怎麽能將麥穗與眼前這個女人相比呢?這簡直是褻瀆!褻瀆了他們曾經有過的全部感情,褻瀆了他對她永久的思念。麥穗和她完全不是一迴事。他是那樣地深愛著麥穗,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在用自責來表達對她的思念,他對她的愛將延續一生一世,直到生命的盡頭,直到他的心髒停止跳動。是的,他知道自己的心是為麥穗而跳動的,她是他苟且於人世的全部理由。但他卻沒有再去尋找過她,甚至沒有打聽過她。她是他的心痛,他隻能用這種痛來撫慰和麻痹自己內心的憂傷……


    冷月若雪突然停止打字,迴頭嫣然一笑:“羅先生,假如當事人提出的證據是假的,而法庭又沒有辦法認定證據的真實性,該如何判案?”


    “你說什麽?”羅揚從沉思中清醒過來。


    冷月若雪以為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了問題,她沒有發現羅揚是因為走神而無法理解她的話。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將剛才的提問又對他複述了一遍。


    此時羅揚的心思才迴到了文稿上。冷月若雪剛才提到的是文稿的最後一個章節的最後一個論點:法官在審理訴訟時如何客觀、公正、合理地運用裁量權。


    “根據《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法官隻能根據雙方當事人提供的證據對案情加以確認和判明;倘若法庭不能做出證據是假的或者無效的判斷,還有一個方法可以推翻這些證據,就是讓另一方當事人提供有效的抗辯證據。所以,法律注重的是證據,法官隻能依據證據判案,即使他對那些證據將信將疑,如果法庭沒有新的證據能駁倒它,法官就不能拒絕做出裁判。這是訴訟製度所規定的。”羅揚解釋道。


    “如何避免在當事人提供假證時造成冤假錯案呢?”


    “這就要看司法人員的法律素養、法學理論功底、審判技術以及他們的職業道德。”


    “又是道德!你不認為有時人的道德靠不住嗎?”冷月若雪說道。她唇下有一顆綠豆大小的美人痣,在她的似笑非笑間輕盈地顫動,帶著一種嘲諷和不屑。


    “關於道德,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也許……”羅揚突然不知該說什麽。此時他的腦子裏很亂,似乎又很清晰——錯綜複雜的畫麵,完全與法條及個案無關,仿佛是一張說教者的麵孔與一顆好看的美人痣交織而成的奇怪組合。他的思緒遊離於話題之外。


    過了一會兒,冷月若雪從電腦旁站起來,依然笑盈盈地看著他:“羅先生,書稿全部打完了,你現在開始校對嗎?”


    “這麽快?真是太感謝你了。任何書籍都要講究時效,如果這本書不能盡快出版,誰知道它會是什麽結局呢?也許根本就錯過了麵世的機會。”提到書稿,他精神振作起來,激動而又忘情地抓住了冷月若雪的手。


    “羅先生,你……”冷月若雪被突然出現的狀況嚇了一跳,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她的手被他握得太緊了,她感覺到了痛;而且她過於緊張,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恍惚覺得自己走進了小說《神話》中描寫的那些情節。


    荊軻接過金樽一飲而盡,然後離開席位。他邁著醉步遊走在大殿之上,突然把舞蹈著的蝴蝶高高托起。我不再感到迷惘,柔軟的心和婀娜的身姿躺在了荊軻那一雙堅強有力的手掌中……


    電腦熒屏在他們身後閃爍,就像冷月若雪閃動的微笑。他看到她嘴唇邊那顆美人痣依然在顫動,是那樣地惹人愛憐,使她的紅唇顯得那樣地飽滿和多情。羅揚猛然抱住了她,把他的焦渴了許久的嘴唇擠壓在了她飽滿甜潤的嘴唇上。


    那一刻的羅揚意亂情迷。


    一張同樣帶有美人痣但卻有些猙獰的麵孔在他眼前交替閃現。他立即放開了她。是的,他並沒有愛上眼前這個女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除麥穗以外的任何女人。此刻他的舉動像是在討債,更像是複仇。複仇?那麽他究竟要向誰複仇呢?柳絮的霸道?麥穗的不辭而別?還是自己一塌糊塗的生活?


    冷月若雪被他的舉動驚呆了,一開始她機械地承載著這個讓許多人尤其是年輕女人傾慕的男人的嘴唇,那看似焦渴的嘴唇卻是冰涼的。後來他又一把推開了她,剛剛撞擊出的火花立即熄滅,使她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舉動反常,究竟要做什麽。她有點發懵,隻剩下《神話》的情節還在她大腦中依次遞進。


    太子丹目睹了荊軻和宮女的醉舞,眼裏升騰起嫉妒的火焰。但是為了燕國,他很快又將憤怒的目光暗淡下來,扭過頭不去看大殿上的情景。荊軻沒有注意周圍的瞬息萬變。他仿佛將自己置於無人之境,托舉著美麗的蝴蝶旋轉,旋轉……


    其實,一切都沒有真正開始就已經走向終結。


    時辰已到,荊軻離開了燕國和那個有著妙曼舞姿的宮女,來到易水河邊。高漸離擊築,荊軻放聲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慷慨悲歌走向秦國的荊軻卻不知,他無意間點燃的那股嫉妒的火焰注定了他的一去不返。因為跟隨他同往的秦舞陽還帶著太子丹的另一道密旨:斬,立決。這是荊軻完成刺秦使命後秦舞陽要執行的命令。用現代人的話說,荊軻此去不成功便成仁,即使成功也要成仁。就在荊軻從易水河出發的那一刻,燕國的工匠已經奉太子之命開始用青石雕刻供奉他的神像了,他沒有理由再重新踏上這片土地……


    冷月若雪突然記不清,那名在頃刻間不顧一切愛上荊軻的宮女在聽到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後是怎樣死去的。荊軻其實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明明知道自己離開燕國赴秦後將一去不返,為什麽還要改變大殿上原來的獨舞形式,並用眼神傳遞給那個喜歡沉於幻想的宮女一種關於愛情的暗示?


    冷月若雪整理著因為羅揚的突然擁抱而變得紛亂的長發。羅揚從她的後背望過去,隱約看見了她飄逸的長發裏混雜的幾根銀絲,就那樣突兀地刺進他的視線。真實是不能被表麵的東西掩蓋的,就像美麗的外表根本掩蓋不了衰老或者內心的醜陋。他不知道他與她莊重地談論案情分析或職業道德的時候她心裏真正想的是什麽,是否也像他一樣思緒早就遊離到了那個嚴肅的話題之外。她剛才沒有拒絕他的擁抱,或許正是她心不在焉的一個注腳。然而,發生這樣的事絕對是荒唐的,就像一個文件被病毒攻擊後出現的錯碼。對於剛才的舉動,他不由得懊惱萬分,覺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一個洗不掉的汙點。這個汙點仿佛是一扇突然開啟的時間之窗,他從這扇窗戶向過去的歲月瞥了一眼——那遙遠的純情年代正在某一個角落裏注視他。他羞愧難當。他的心明顯地開始疼痛。


    羅揚暗暗用手壓住心髒的位置,眼前這個剛才親吻過的女人的嘴唇變了顏色,且顫抖不已。他覺得應該對她說點什麽,或者,通過說點什麽來疏離她,以盡快化解這種突然而至的尷尬局麵。


    “剛才的事請你原諒。我也許是因為書稿打完了太激動,也許是因為想到了另一個女人,所以……”他說。這樣的話一從嘴裏冒出他就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推諉,虛偽,做作,這是他首先想到的對自己的評價。他繼而又想到了垃圾處理站。那裏也許真能解決一些實際問題,任何人的問題。


    “你一激動就這樣嗎?我還以為……”


    他滿臉通紅。也許僅僅是因為心髒的不適。但她卻從他的臉紅想到了別的,話語變得溫柔起來。


    他立即轉移了話題:“你來所裏這麽長時間,我還沒問過你,你家是哪兒的?家裏還有什麽人?怎麽從來沒有見你迴家探親?”


    “我沒有家。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在我不到一歲的時候,父親拋棄了母親,不久母親也突然失蹤了……祖母把我撫養到五歲時病倒了,她臨去世的頭一天晚上給了我一張發黃的紙,說是祖上的遺命,尋找用牛頭形饃饃祭祀的家族聯姻,以延續血脈。”


    “你祖母給你的可能是遺囑。它還在麽?”她的身世激起了他的好奇。


    “當時我還小,隻記住了祖母的話,那張破紙早扔了。你對這件事感興趣嗎?”


    “我知道有一個傳說,是關於古羅馬軍東征的,他們有一部分人流落到了異鄉。也許你祖母留給你的遺囑與這個傳說有關。你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裏嗎?”


    “據說我的先祖很久以前住在一個叫驪城的地方,後來我們整個家族分散了,大部分人以經商為生,但他們都謹守著先祖的遺訓。我祖父死得早,是祖母一個人含辛茹苦把父親拉扯大的,她卻沒有能力供他讀書,更沒有本錢讓他經商,隻好讓他在小縣城裏當了一名售貨員。傳說小縣城裏有一對巫醫夫婦,他們是從西域來的,能給人治病,也給人算卦。後來父親娶了他們的養女為妻。祖母說那是父親被巫術迷惑。等我出生後,父親身上的巫術似乎解除了,他終於嫌惡我的母親,丟下我們走了。你相信巫術嗎?”


    “現在誰信這些?據說北非的加納利群島巫術至今流行,一些女人就是用巫術來抓住丈夫的心,他們把這種方法叫做下蠱。不過,你父親能丟下你母親,看來使用下蠱的方法並不能拴住愛情,巫術當然並不可靠。”


    “但是,現在還有很多人信,尤其是心懷鬼胎的人。”


    “從你的出身看,你也應該會下蠱了?”


    “剛才我已經對你下蠱,否則你不會……”她惡俗地跟他開著玩笑,繼續用手捋著紛亂的頭發。


    “咦,你戴的什麽?也是巫師的神器嗎?”他看見她的毛衫外麵掛著一條奇怪的項鏈。


    “這也是祖母留給我的,誰知道是鐵的還是銅的,戴在身上留個念想。你看像不像牛頭的樣子?它的年代太久,犄角都磨損了。”


    “我看過一些相關資料,我想,你的項鏈墜應該是兵符,青銅鑄的,也許正是那個傳說的延續或者說是它的祭品。”


    “什麽傳說?我不知道。能給我講講嗎?”


    “有很多事我也說不清楚。我寫的日誌倒可以給你看一看,是與家族有關的內容。嚴格地講,我所記載的內容並不是全部的事實真相,不能算傳記,也談不上文學創作,它隻是我根據某些史料作的猜測。你是搞文學的,也許把它當小說讀更合適。”說完,羅揚從書架上找出一本厚厚的黑塑料皮筆記,遞給冷月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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