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明最近倒了邪黴。


    事情出在他剛買麵包車那會兒,新車上路把人撞了,近兩年過去還在這樁事故裏糾纏不清。傷者至今臥床靜養,其家屬三天兩頭找上門來討要醫藥費、誤工費、營養費等等所能想到的一切費用,搞得吳啟明連家都不敢迴。


    “有一次我想看個究竟,他老婆把我攔在外麵,好半天才讓進屋。進去後的確見他躺在床上哼唧,但麵色紅潤精神飽滿,哪像長期有病的樣子?肯定有鬼!”坐在小餐館裏,吳啟明這樣對羅揚訴苦。


    羅揚很了解,吳啟明不是賴賬的主。但這起事故法院早判了,他時隔兩年再翻舊賬,將一堆亂麻推到羅揚跟前,大概是錢在作祟。沒有錢,無論怎樣辯白也顯得人窮誌短。所以昨天吳啟明請吃飯,羅揚推不掉,就近選了一家經營排檔菜的小餐館,想給他省幾個。吳啟明也不爭執——可見他果真缺錢。


    今天一大早羅揚來到辦公室,把自己埋沒在一堆文件之中。他與吳啟明約好,要詳細麵談車禍情況,於是一邊看相關文件一邊等他。


    吳啟明原是地質勘探隊的職工,由於單位不景氣,兩年前他買斷工齡,買了輛麵包車,想靠跑出租自謀生路。但錢還沒掙到他就出了車禍,撞倒一輛摩托車。據他說摩托車是酒後駕駛,交警提供的筆錄上卻寫著吳啟明由於超速行駛而導致刹車失靈,負全部責任。出於某種原因,當時吳啟明拿不出車輛審查時交納某些費用的發票,交警認為他跑出租不合法,又按他跑黑車做了處理。吳啟明一審敗訴,被判賠付摩托車主八萬三千多元人民幣。更重要的是,傷者至今仍在治療,事情不能算完全了結,他還有被追加賠付醫藥費和誤工費的可能。


    吳啟明說自己沒超速,出車禍的地方是下坡,刹車失靈應該是設計缺陷。如果情況屬實,汽車廠家應負連帶責任。羅揚建議吳啟明上訴時追訴麵包車生產廠家為第二被告,他願意提供法律援助。


    窗外突然飄起雪花,水晶般的雪片在灰暗的城市上空輕盈翻飛,撲朔迷離。遠處,天幕低垂,昏暗、密實而厚重的鉛灰色雲層像一個巨大的蓋子將砂城罩住。氣溫持續下降。嚴冬將冰冷的觸角伸向每一個角落,威嚴而冷酷地把城市攥在它的手心。但這寒冷並沒有破壞市民們暖融融的心情。剛過十點鍾,陽光律師事務所樓下的街道上已人聲鼎沸。


    羅揚摘下高度近視鏡,將頭枕在轉椅靠背上,用手掌揉揉被各中嘈雜聲撞痛的太陽穴,重新戴好眼鏡,起身走到窗戶前。窗戶是落地式大飄窗,辦公室又處於四樓,站在窗前,樓下的一切盡收眼底。


    大朵大朵的雪花扭結在一起,像絮團一樣往下撲,城市如籠罩了白霧。人行道上有個打扮怪異的人在兜售塑料製的聖誕樹和其他小飾品。他頭戴大紅帽,帽子頂端係著白色絨球,看樣子是扮演了聖誕老人。再過兩天是聖誕節,這個洋節日不可思議地受到砂城男女的追捧,盡管有的人對耶穌並不了解。


    羅揚任由思緒像雪片一樣漫無邊際,重重疊疊,甚至混雜不清。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馬路對麵一位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拄著拐杖正在橫穿馬路。她走一走停一停,顫巍巍地躲避各種車輛和行人,好像隨時會被撞倒。但是,她躲過了一切可能撞向她的物體,至少說明一點,老太太是耳聰目明的。羅揚這樣想著。終於,老太太順利穿過馬路。吳啟明還沒有出現。


    羅揚迴到辦公桌前,把案件重新梳理一遍:重點一,吳啟明是否超速駕駛?事隔兩年後如何到交警部門取證?重點二,吳啟明進行車輛審查為什麽缺失收費發票?車輛審查與一審判決有什麽必然聯係?重點三,傷者是否需要長期臥床?醫院的診斷證明是否有合理的依據?重點四,摩托車主是否酒後駕駛?如果是,一審時為什麽沒有提到?……像這樣的案子,如果當時有規範的事故責任認定書,是很好處理的。但吳啟明發生車禍時砂城還沒有執行責任認定製度,處理交通事故以執勤民警的經驗判斷和所做的詢問筆錄為依據。這樣的判斷和筆錄有時會在人為因素下產生出入。而且,事隔兩年後,處理事故的一些相關人員離開了原崗位,要重新了解當時的情況以及獲取證據存在很多困難……所有的難點都集中在舉證。要找到有說服力的證據來推翻已形成的審判結論,其阻力可想而知;而且案件本身還存在上訴時效問題,自己又有多少勝訴的把握?羅揚被一個又一個問號攪得頭昏腦漲。他將記事本丟在桌子上,打開電腦,對著厚厚一疊稿紙逐字逐句在鍵盤上敲擊。手稿是羅揚撰寫的法學著作《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初稿,他要處理成電子文檔再進行修改。雖然電腦的普及迎來了無紙化辦公時代,但羅揚基本上還是電腦盲。他不僅不會處理電腦操作過程中出現的技術問題,即使打字對他而言也是一道難關。他一直學不會五筆輸入法,用拚音打字遠遠跟不上鋼筆書寫的速度。現在的出版社為了便於排版,都青睞於電子版的文稿,何況洋洋幾十萬字,修改起來也成問題,這就迫使他在空閑時間裏必須坐到電腦前打書稿。他為此耗費了很大的精力。


    羅揚看看表,近十一點鍾。吳啟明大概不會來了。


    “這個老吳,還和從前一樣凡事模棱兩可,拖泥帶水。”羅揚眼前浮現出吳啟明瘦長的、有些佝僂的身影。很早以前,羅揚還沒有從事律師這一行,在地礦局工作,和吳啟明認識,現在吳啟明麵臨法律問題來找他是很自然的。也許,這根本不是出於對律師的威望和才能的認可,羅揚想。這是普遍存在的狀況,公眾對律師並非完全信任,認為律師在案件審判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們充其量陪著不懂訴訟程序的當事人按法定程序參加訴訟,充當訴訟過程的見證人或文書。很多遭遇官司的人,當他們不得不抱最後一線希望為自己請律師或者法庭給他們指定辯護人時,他們才會和律師打交道;一旦遇到阻力,他們會輕而易舉地主動妥協,而妥協對當事人最實際的好處是省下一筆訴訟費。依照吳啟明慣有的處事方法,他屬於容易妥協的當事人。他今天失約,或許是想要撤訴,又不好意思張口,隻能用不了了之的方式來結束糾紛吧。羅揚決定有機會找他談一談,盡管對羅揚而言,代理小小的交通案算不了什麽。


    此時,羅揚麵對《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手稿思緒萬千。他已從業近二十年,在砂城贏得了很高的知名度,一些不起眼的案件曾一度不願接手。在他看來,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不想讓自己一直處於忙碌狀態;而且和各部門要員打打撲克、吃吃飯,再陪他們洗腳、泡桑拿什麽的很有必要,有時甚至比勝訴一個案件更為重要。司法是連枝帶葉的整體,某種情況下,訴訟的勝敗有時不僅僅決定於代理律師的才幹。比如,有些重要信息的獲取就是在酒喝到半酣或者泡桑拿的過程中完成的。很多人把這種狀況定義為“司法體製不健全”。但法律條文逐年增多,一部部法律文書像壘城牆的磚頭一樣延伸著它的厚度,至於那座“城牆”要壘多高才算司法健全或者說達到司法健全的水準,就沒有人能說清楚了。壘“城牆”的過程中,法律工作者,尤其是身處砂城這樣的欠發達地區的律師們,從心底渴望能往“城牆”上加一塊自己的磚頭,在職業生涯中有所建樹,這就不是雞毛蒜皮的小案子所能企及的。羅揚以多年的辦案經驗為藍本撰寫的《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正是他為自己增加的一個砝碼。另外,這本書如順利出版,將為那些想尋求法律幫助的普通民眾提供一點行之有效的借鑒,也是他願意放棄一些案件的代理,投入大部分精力去做這件事的重要原因。


    但這些僅僅是羅揚個人的想法,個人的一相情願。砂城有砂城的具體情況。這裏地域偏僻,人們思想保守,連商業領域基本都是外地人的天下,何況訴訟,很少有人願意耗財費力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鬧上法庭。相對來說律師的案源比較少,也直接影響到他們的收入。但這種原因他們不屑於啟齒,或者說不願啟齒。偶爾有特例,比如當其他律師忙得暈頭轉向,他自己卻閑散得像是被拋棄了;或者某天沒有飯局,他又不想迴家……這時,就有可能積極過問不起眼的小案子。


    羅揚今天就碰到了這樣的特例,給因吳啟明失約而多少有些憂心忡忡的他帶來一絲鼓勵。


    在電腦前打了兩頁手稿,羅揚感到雙眼發澀。歲月不饒人,近期他常常有一種疲憊感,做什麽事都顯得力不從心,一種暮年將至的憂戚籠罩在心頭。


    羅揚並不怕老,也並不畏懼潛伏在年老體衰之後的疾病或死亡。他隻是覺得自己有一些事沒來得及做,一些心願還沒有了結。或者說,世界欠著他的,他也欠著世界的。欠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債務”的人,又怎能容忍不期而至的老邁與力不從心呢?將《民事訴訟舉證原則的適用》順利出版,是他眾多心願中的一個。還有一些願望卻暗藏在內心深處,考驗著他的定力與耐性。它們到底是什麽呢?羅揚一時無法準確定義。無法準確定義的它們如同夢魘,左右了他的生活,迫使他不能與自己、也不能與世界做一個清楚的了結。這樣的狀況成了他生活的“常態”,總是出其不意地打斷他對自己以及世界的理性思維,常常攪得他寢食難安。


    羅揚關上電腦,把書稿隨手摞在一堆散亂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掃視一眼顯得淩亂的辦公室,心情愈加煩亂不堪。


    其實,羅揚是一個喜歡整潔的人。由於心情的原因,他已經有半個多月未好好整理辦公室。原先有一個見習律師做他的助理,姓馮,人很勤快,總是把辦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條。兩年後,馮助理開始獨立辦案,搬到另一間辦公室。他依然恭恭敬敬稱羅揚“老師”,羅揚則由原先的“小馮”改稱他為“馮律師”。自立門戶的馮律師偶爾到羅揚的辦公室來,向他請教問題或者借用工具書。前幾天馮律師過來還書,看見羅揚辦公桌上堆積的文件、信函和那部總也打不完的書稿,由衷地說:“您該請個秘書。”羅揚未置可否地點點頭,臉上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快。他沒有迴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說翻起來。馮律師尷尬地笑笑,準備將剛還迴來放在桌子上的《法律辭典》放進書櫃。羅揚卻攔住他說:“不用,不用。我有個習慣,思維出現障礙或心情煩悶時要幹點雜事,比如整理文件,讀無關緊要的書。”馮律師聽懂了羅揚的另一層意思:他在讀一本無關緊要的書——有時是大衛·哈裏斯的《黑馬奧德賽》,有時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說《尋找失去的時間》——這是他心情煩悶的征兆,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無端打擾。後來馮律師仍然偶爾到羅揚的辦公室坐坐,很親熱地老師長老師短地叫著,隻是不再請教問題,也不提讓羅揚雇秘書的事。不久,馮律師自己請了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大學生做秘書,他愈加像個律師了,再很少到羅揚的辦公室來。


    羅揚一直不喜歡馮律師那樣的年輕人,頭腦靈活,卻目空一切,凡事咄咄逼人。在他看來,這是缺乏閱曆的表現。那種不喜歡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初生牛犢不怕虎,馮律師的年輕和精力旺盛追趕著羅揚的老邁,但後一個原因羅揚從未真正意識到。純屬心理問題,且有點陰暗,又將被人疑為落入了同行是冤家的俗套。許多事情不能往深裏分析,還是馬虎一點好,羅揚自嘲地搖搖頭。


    羅揚最近心情不好跟馮律師沒關係。他心裏常常盤桓著一個問題:“失去的東西還能找迴來嗎?何況是流失的時間!”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說他讀過好幾遍,那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心情,拖遝而漫長;關於《黑馬奧德賽》,大衛·哈裏斯用傳說和幻想將一些原本默默無聞的普通人與古羅馬愷撒大帝的血緣聯係起來,隻能是一種浪漫的慰藉。那麽,自己的人生問題呢?卻依然得不到解答。種種困惑使羅揚的情緒很容易起伏不定。前幾天他因感冒找醫生,醫生用聽診器檢查半天,說心律不齊,有雜音,建議他做一次全麵的健康體檢。羅揚沒把醫生的話當迴事,喝了幾包感冒衝劑,覺得病症基本消失,便不再去醫院,但他的情緒還是容易波動。難道一顆不到五十歲的心髒真的老弱不堪了?他暗暗跟自己較勁兒。


    今天,羅揚的心情就被吳啟明的失約攪得煩悶起來。他放下書稿,開始整理桌子上雜亂的書籍和文件,想借此理順思緒,讓不良情緒盡快平穩下來。


    “砰,砰——砰!”有人敲門。聽起來不像慣有的用手敲門的聲音,而是用什麽東西往門上砸。


    “請進!”羅揚把一摞碼好的文件放進書櫃,轉身盯著虛掩的門。他想看清魯莽的來人是誰。


    “砰,砰——砰!”來人並沒有自己推門進來的意思,門繼續被粗暴地砸著。


    羅揚走過去拉開門,一股冷氣撲麵而來,眼鏡片凝了一層水霧。他費了很大勁才看清,門外站著的是剛才拄拐杖過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扶門框,一手舉拐杖,準備繼續砸門。見到羅揚,她把拐杖拄在地上,氣喘籲籲地說:“你是律師吧?俺要告狀。俺打聽過,別人管不了的事你們管。”


    “進來坐下慢慢說。你要告誰?”羅揚把老太太讓到沙發前坐下,又給她倒了杯熱水。


    “俺要告俺的兒子。不孝啊!他不讓俺迴家。對,俺就告他不贍養老人!”


    “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兒?”


    “俺娘家姓劉,婆家姓陸,年輕時人家叫俺陸劉氏,現在叫俺陸老太太,街坊都知道。俺當家的過去做皮貨生意,後來開雜貨鋪。有一年黃河決堤,俺從河南老家逃荒到西北時暈倒在路上,他撿了俺一條命。後來他說俺會過日子,娶了俺。當家的死得早,俺靠磨豆腐才把兒女拉扯大……”老太太如倒豆子,把多年的陳芝麻爛穀子撒在羅揚麵前。


    “挑主要的說。你現在住哪兒?”羅揚打斷她的痛說家史。


    “俺住在醫院,第二人民醫院。他們把俺弄到醫院就不管了,俺在那裏住了三年。三年啊!眼看過年了,俺想迴家……”老太太的思維非常清晰,說話條理分明,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


    羅揚在記事本上快速寫著。


    “你不知道啊,俺兒子在外麵又找了個小的,他把錢給小妖精了。這事俺媳婦蒙在鼓裏。”老太太小聲嘀咕,很神秘的樣子。


    “你兒子很有錢嘍?他叫什麽名字?”


    “俺兒子沒錢,他總跟俺說他沒錢。俺兒子叫陸思豫,紡織集團公司總經理。他對著俺叫窮的時候就跟唱歌似的。‘窮’你知道吧?不是缺五斤白麵二斤清油,也不是進不起酒店下不起館子,是沒錢買‘別野’也沒有能力贍養老娘的那種窮。”


    老太太把“別墅”說成“別野”,像是故意的。一連串繞口令似的話把她繞累了,喘息了一會兒她又說道:“俺不相信。你也不會相信,一個總經理沒錢?他可以不養小女人也可以不買‘別野’,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老娘!後來俺跟蹤他,他每次都提大包小袋到那個妖精家去,可對他的老娘,卻是鐵公雞一毛不拔。俺打定主意,告他!這次再告不贏,俺就把他的事說給媳婦聽:他自己沒買‘別野’,說不定給小妖精買了‘別野’呢!”老太太說話很有意思,拖著長調也跟唱歌似的。


    “好吧,你先迴去。我要了解一下情況。說說你在醫院的病床號和你兒子的住址。你到會計那裏預交五百元代理費,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有人代你寫訴狀立案。”


    “俺……俺沒錢。”


    “算了,看你這麽大年紀,先交兩百元吧!”


    “俺隻有五十元。”老太太摸索半天,從深藍色棉襖大襟裏掏出一張五十元人民幣。


    “你不用交錢了。等你告贏了兒子,我找你的‘窮兒子’要代理費。”


    “你一定去調查哦!”老太太把五十元錢重新揣進棉襖大襟的暗兜裏,使勁拍了拍,看看錢的確放妥實了,才放心地走出門去。


    羅揚站在窗前,目送陸老太太橫穿馬路。


    雪愈下愈大,一團一團的雪片如破棉絮似的簇擁著、翻飛著往地上撲,城市被大雪籠罩得迷迷蒙蒙。這是初冬的第一場雪,它來得那樣迅猛,迅猛得有點不近人情,好像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婦,要把積攢了一生的滿腹哀怨一股腦兒都倒出來。街上的行人變得慌慌張張,隻顧低了頭徑直往前走;各式車輛也顯出忙著趕路的樣子,在迷蒙的雪霧中疾馳而過。


    麵對急匆匆的行人和車輛,陸老太太有好幾次停在馬路中央,顫顫悠悠地朝兩頭張望。積雪已經在她的頭頂和後背抹出一片灰白色。汽車駛過的唿嘯聲使羅揚替她捏了把汗。


    突然,迷茫的空氣裏“嘎”地激蕩起急刹車的聲音,一個人影隨著那聲尖厲的迴響飛起來,又輕飄飄地落到馬路中央。馬路邊上的許多人都忘記了自己的行程,圍攏過去,嘰嘰喳喳演示著莫名的緊張與興奮——在平淡的日子裏有一場事故供人議論總是值得興奮的。聚攏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車被圍觀的人群擋在了路中間,司機焦灼不安地打喇叭;有的車拋開圍觀者,繞道而去。馬路上頃刻間變成亂糟糟的。


    出車禍了!羅揚抓起大衣,一邊往身上套,一邊朝樓下跑去。他有點後悔剛才沒有親自將陸老太太送過馬路。


    羅揚跑到街心。出事的是輛暗紅色麵包車,車前有一攤血跡,漸漸被飛撲下來的鵝毛大雪蓋住。裹著一張紅頭巾的傷者躺在地上,從裝束看是女人。血從她的頭巾上一邊往下滴答,一邊凝固,變成暗紅色。人們看不清她的臉。


    肇事司機大概嚇慌了神,把臉伏在方向盤上一動未動。


    交警趕到,把傷者抬上一輛隨後趕來的救護車。


    羅揚看了受傷的“紅頭巾”一眼,她一動不動蜷縮在救護車的擔架上。救護車載著她朝醫院方向狂奔。一片鮮紅在羅揚眼前晃動,他的心莫名地緊了一下。


    幾個交警一邊測定傷者和肇事車輛的位置,一邊不緊不慢地做筆錄。羅揚這時才看清,倒黴的司機正是吳啟明。不一會兒,吳啟明和他的麵包車也被交警帶走了,圍觀的人散去。


    陸老太太臉色刷白,站在離血跡不到兩米的街道中心。羅揚向她走過去。陸老太太忽然站立不穩,身體搖搖欲墜。羅揚一把扶住她。她靠在羅揚身上喘了幾口長氣,哆嗦著蒼白的嘴唇說:“嚇死俺了!”


    羅揚招手攔了輛出租車,把老太太扶上去。他給司機付了錢,又囑咐幾句,要司機把她送到第二人民醫院。然後他在老太太耳邊大聲說:“你不應該獨自出來!”


    陸老太太眨巴著眼睛,擠出兩滴渾濁的淚。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不孝啊……”


    羅揚望著走遠的出租車,決定去會一會陸老太太的兒子,管一管她的“閑事”,然後再抽空看看吳啟明。


    晌午時分,街道上積了很厚的一層雪。羅揚沒迴家,他將自己的白色奧迪倒進律師事務所旁邊的車庫,用毛巾把車上的雪水抹幹淨,然後到大樓對麵的伊甸園吃了一頓簡便的午餐。


    伊甸園是一家牛肉麵館。


    十多年來,羅揚對牛肉麵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依賴。早餐他通常吃牛肉麵,天冷的時候也會在牛肉麵館打發午餐。隔著玻璃櫥窗,隻見拉麵師傅在蒸汽騰騰的操作間裏將一疙瘩麵團變戲法似的搓揉摔打,片刻就抻出一把銀絲般的細麵條。不一會兒,一隻熱騰騰的大海碗端到他麵前,雪白的拉麵沒在厚重的牛肉湯裏,上麵撒著肉片、青蒜苗、芝麻粒和辣椒油,紅是紅,綠是綠,白是白,好看。羅揚喜歡大海碗裏五彩斑斕的色調,也喜歡辣絲絲的嗆人的味道。現在很多牛肉麵館已經不同於早些年隻讓顧客填飽肚子,而是與城市發展同步,講究了檔次和品牌。伊甸園在砂城小有名氣,許多企事業單位的早餐券都訂在這裏,每張餐券價值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羅揚沒有喝那杯清茶,他怕影響午休。近十多年來,他一直堅持午睡的習慣。於是,他吃完飯迴到辦公室,和衣躺在沙發上。但他怎麽也睡不踏實,一片鮮豔的紅總在腦海裏晃動。


    羅揚最後一次和麥穗在一起,是在伊甸園牛肉麵館。但它當時還沒有掛伊甸園的招牌,隻是一家沒有字號的普通餐館,早晨經營各種麵食,中午和晚上兼營地方菜肴。當時砂城流行川菜。那天中午,羅揚接到麥穗的電話,她說她剛到砂城,在汽車站。他們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她想讓他陪她吃飯。他問她想吃什麽,她說牛肉麵。從幾十裏外的平安縣跑到砂城來,費盡周折就為了吃碗牛肉麵?他有點不明白她了。後來麥穗解釋說,兩個人在一起吃飯,重要的不是吃什麽,而是在於心情。他把她帶到這家離汽車站很近而且既有牛肉麵又有炒菜的餐館。他還特意買了一瓶張裕葡萄酒。但是,當他們坐在臨街靠窗的方桌前,她對擺在麵前的一小碗薄薄的有些透明的拉麵和幾碟青青亮亮的小菜幾乎沒有動筷,也沒怎麽說話。她隻是安靜地看著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情不好,或者她跟他在一起已經沒有了吃飯的心情。事實上那瓶紅葡萄酒他們誰也沒喝。他知道她從不喝酒,而他獨自飲酒沒滋沒味,且有可能給人造成借酒澆愁的印象,盡管隻不過是葡萄酒而已。他不想給別人留下這種印象,尤其在她麵前,但他還是將酒打開了。他想她應該知道,他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他見到她時的喜悅,也為他兩個多月前的粗魯行為表示歉意。那會兒他還很不善於言辭。


    羅揚在兩隻晶瑩剔透的高腳杯裏各斟上半杯酒,杯子裏頓時溢滿瑪瑙色的光芒。麥穗端起酒杯細細地看了一會兒,示意他舉杯。羅揚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口邊沿碰了一下,說:“這段時間忙,沒去看你,你不會生氣吧?”麥穗搖搖頭,很破例地抿了一小口酒,又把杯子放迴到桌子上。然後,他們對著兩隻漂亮的杯子感受著彼此的溫暖以及一份純真和浪漫。他相信,他對她的情意是純真的。他在自己心裏締造了一份純真的永恆,他願意帶著這永恆走向生命的盡頭,不論他們以後能否在一起。


    他們在餐館裏默默坐了很久,連一向熱情周到的服務員臉上都露出了不悅之色。


    黃昏,突然刮起了風。風卷著幾片紙屑在窗外旋轉。不一會兒,天空有細碎的雪花在飄。那幾片紙屑旋轉著很快離開他們的視野,不知所蹤;雪花零零碎碎,轉瞬即逝;往事點點滴滴,飄忽不定……


    他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附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


    她輕輕笑了一下,雙手已經從他的手掌中抽出來。她說:“‘愛’這個字太沉重了。”然後她站起身,一麵往頭上包裹一條紅圍巾,一麵說,“我該迴去了。”


    他們離開餐館,一起向汽車站走去。他想和從前一樣牽她的手,但始終沒有勇氣把手伸過去。他害怕她的拒絕。他們相隔兩三步的距離,就那樣一前一後、默默地走到汽車站。


    雪花輕輕飄落,悄無聲息地撒在他們頭上、肩上。馬路上也蓋了一層雪末,一片朦朦朧朧的粉白。他們在落了雪的路上踩出一串輕淺的腳印,但很快又被後來的雪覆蓋。


    開往平安縣城的末班車停在站台前,他說要送她迴去,但她執意不肯。他隻好眼看著載有她的汽車在黃昏的風雪中啟程,紅頭巾的一角在車窗口若隱若現。


    不久,他得知她在小縣城裏嫁作他人婦的消息。


    經曆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羅揚隻能強迫自己相信,她是真的離開他了,一去不返。對於她做新娘的樣子他想象了很久,卻始終想不清楚。但他一直認定,她戴著一條紅圍巾,就像他們最後別離的場麵;或者,她穿了紅色長裙,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她就這樣用紅彤彤的光焰頃刻間燃燒了他的世界。


    自此,羅揚再也沒有得到過麥穗的消息。他曾試圖在夢裏尋找。但這尋找是徒勞的,夢中的家園出現頹廢之勢,由一片一片的籬笆圍成的院落腐朽著,坍塌著,那扇曾為他開啟的木門掛了一把沉重而鏽跡斑斑的鐵鎖,昭示著她和他分離的決然與必然。後來,羅揚從市司法局輾轉到汽車站附近的陽光律師事務所,就是為了每天可以從他們最後見麵的那家餐館門前經過。他還常常到那家餐館就餐,不論它更換成什麽招牌。尤其是下雪的日子,他總是選擇臨街靠窗的那個位置坐下,看著對麵的空椅子,迴想她麵對溢滿瑪瑙色瓊漿的高腳杯時一副安靜的楚楚的模樣,以及那方紅頭巾在風雪中飄動時旋起的刺人心肺的光芒。


    羅揚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似睡似醒。他感覺自己帶著對那片緋紅的懷想又迴到了故園。


    故園並不遙遠,離砂城不過四十多公裏。在平安縣城有一所庭院,院子裏的建築呈扁“h”形布局,中間麵北的一排是五間上房,東西兩側各三間耳房。建築是灰色磚牆,灰色的瓦屋頂,所有椽頭及木質窗戶具有明清風格,雕刻著花草或獸形圖案,正中堂屋兩扇厚重的木門是浮雕圖案,且所有的木質門窗和椽頭都漆成朱紅色。迫於時代的需要,堂屋門前原有的一對石獅和砌有門樓的院牆早已拆除,石獅的位置一邊盤了土灶,一邊安放磨麵的小石碾。院牆則因陋就簡用榆樹枝圍成的籬笆代替了,還紮了一扇柴扉作院門。這一切使當年氣派的宅院完全改變成尋常百姓家。


    許多年來,羅揚常常懷想那座院子,他曾經的出生地。後來,院子換了主人,直到它完全從縣城消失。但羅揚還是常去那裏看看,不僅僅因為對故園難舍的懷舊情結。


    羅揚還清晰記得,故園每一個角落以及院子裏挺拔的紫槐樹。嚴冬季節,紫槐脫光了葉子,幹老的樹枝在寒風中顫動;粗壯的樹幹上,深褐色的樹皮裂開一條又一條口子,像當時他那顆雖然年輕卻已久經漂泊滄桑的心。他總是站在紫槐樹下撫摸著樹的傷痕,讓動蕩不已的心平靜下來。自從他迴到院子,並偶遇院子的新主人後,似乎找到了一種缺失許久的歸屬感。因此他很快認定,故園是他希望自己永遠停留的棲息地,院子裏的伊人也是唯一讓他心甘情願等候的人。


    是的,當年羅揚結束動蕩不安的生活重返故園,把心重新交付給了那座庭院。彼時庭院的新主人是一個姓麥的老太太和一個叫麥穗的姑娘。麥老太太由於中風半身不遂,常常拄一根拐杖靠在用柴扉紮成的院門口,歪著涎水嘩啦的嘴唿喚:“麥三啊,麥三!”麥三是老太太唯一的兒子,七十年代末期清理“三種人”時被公安機關帶走了,多年來她卻沒有接受這個事實,總是不停地向過往行人打聽他。麥穗是老太太的孫女,她作為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從南方某高校的圖書館係畢業,為了照顧祖母要求迴到縣城,在文化館當管理員。不久麥老太太去世,院子裏隻住著麥穗一個人。


    有多少次,羅揚看見係一條紅圍巾的麥穗踩著積雪一路走來。她繞過一攤結了薄冰的水窪,穿過窄窄的有些泥濘的街道,推開籬笆小院的用榆樹枝編成的院門,來到那幢房子前。羅揚走過去輕輕拍落她肩上的雪花,替她打開沉重的木門,然後他們手挽手走進去,點燃屋角的小炭爐,坐在爐子旁邊。明豔的炭火照在他們臉上,紅彤彤的似激情的血液在湧動,又是那樣安詳、溫暖而純淨。他們麵對麵坐在那裏,他專心致誌看一本法學著作,她則讀一本永遠也讀不夠的張愛玲。有時,她會找出一些沙棗,一個一個挖掉棗核,放進玻璃碗裏,又在爐子上熬一些冰糖,將晶瑩透徹的冰糖汁澆在杏黃色的沙棗上。透明的玻璃碗在炭火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芒,房子裏飄散起誘人的芳香。他們麵對麵坐在小木桌前,分享生活的甜蜜,也分享彼此的快樂。有時他們什麽也不做,對著火爐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他對她聊起當年鄉村給他留下的烙痕,還有他後來的求學生涯。她對他說她的童年或者單位上的一些事。但她說得最多的是她的祖母麥老太太以及麥老太太所鍾愛的瓷器。說到祖母的瓷器時,她對羅揚提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細節——當年麥家的後院有一道夾牆,她的祖父麥先生曾在裏麵躲藏了好幾年。但她從來不說她的父母,這並不是因為她母親的出身或者她父親身上那些難以洗刷的汙點。其實羅揚很想多了解一點父輩的事,這關係到兩個家族的糾葛,也可能關係到他和她的未來。但既然她不願意提,他就極力維護她內心的感受。他希望他們永遠保持這樣的溫馨和浪漫,不要被不愉快的舊事所幹擾。


    有多少個周末的早晨,羅揚躺在溫暖的被窩裏,麥穗已經從縣城坐頭班車來到砂城,悄無聲息地走進他的房子,將通宵趕織的毛線手套或者圍巾放在床頭,然後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被地上的積雪反射到窗戶上,又落在他臉上。他睜開眼睛,伸手撫摸著她精心編織的小物件,溫暖和幸福湧遍全身。他會騎自行車帶她到一家牛肉麵館吃早餐,然後他們去市中心的文化廣場看鴿子,或者來到砂城唯一的圖書館,消磨一天的時光。


    又有多少個黃昏,羅揚會突然來到平安縣城,他牽著她的手走出庭院,走向銀白色的雪茸茸的原野。她在雪地裏歡笑、奔跑,他在後麵緊緊追逐。她穿白色衣裳的身影與廣袤的雪野交融在一起,遠遠的,隻能看見鮮豔的紅圍巾在風中飄動……


    此刻,一幅幅殘缺的畫麵交替出現在羅揚的腦海裏。他意識到,不論時光流逝得多麽久遠,那些畫麵都不會褪色,在每一個下雪的季節,它們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明朗。在風中舞動的紅圍巾,一次又一次擊碎他虛妄而冗長的夢,讓他寢食難安。他想抓住它,一旦醒來卻兩手空空。在雪花無聲飄落的寒冬,他隻能用對一片緋紅的懷想來觸摸深藏於內心的孤寂,默默體會一根鋼弦被強烈撥動的痛感。唯這痛,才能使他暢快唿吸,使他感到活著的真實。也許,他未來的歲月不能離開這份懷想,懷想一個叫麥穗的女人和一段屬於他們的日子,他冰涼的心才感覺到,這個被繁忙擠壓得愈加乏味的世界逐漸有了一些滋味。


    羅揚第一次見到麥穗的時候是夏天,她坐在院子裏的紫槐樹下,手捧《張愛玲文集·小說卷》。她穿著水紅色連衣裙,腳上是白色涼鞋,優雅地搭在木凳上。她身上散發著槐花的芳香,混合著淡淡的樹木的或者油墨的氣息,使她充滿了獨特的迷人味道。他被那獨特深深吸引,好像走進了清新幽靜的森林,流連忘返。


    他接過她手裏的書,問她喜歡張愛玲的哪篇作品。她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後來他知道她喜歡紅色和白色,喜歡玫瑰花。她還喜歡冬天和冬天裏的雪。


    半年後,他和她第一次手牽手走在初冬的雪野裏,在雪地上留下了嘁嘁嚓嚓的脆響和兩行清晰的腳印。當他們停留在一片蕭條的柳樹林邊,看兩隻麻雀在林間啁啾鳴囀,形影相隨,它們似乎並不在意他們的出現,正高唱出一曲曲溫情的戀歌在林間停停落落。


    他問她為什麽喜歡張愛玲。她說:“她客觀冷靜而又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塵世間虛幻的愛情。”


    “你不相信愛情嗎?”


    “我相信世間有真摯的愛情,但它隻是暫時的,盲目的,不可靠的。比如那兩隻麻雀,它們此刻多麽親密,但如果有一張彈弓打落一隻,它隻是受了傷,飛不動了,而另一隻受驚的麻雀一定會展翅高飛,迅速逃離,絕對不會迴頭看它的伴侶一眼。在許多剛開始都非常相愛的塵世男女中,故事的結局一般都是由一方受傷落地的愛情悲劇來成全另一方振翅高飛選擇自身利益的正劇。張愛玲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她卻用小說男女主人公的命運揭示了這一主題。所以我寧可相信人世間有白頭偕老的柴米夫妻,而不會有地久天長的愛情。”


    剛開始,羅揚不明白她年輕的小腦瓜裏為什麽會裝著那麽多奇怪而又沉重的念頭,但是,當他了解到她的身世,並得知她的父親——那個麥老太太打聽了許多年的名叫麥三的人以後,他理解了她沉重的由來。而且,自從麥老太太去世,他看到了她在這個世界的無所依傍。於是他慎重地站到她麵前,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說:“你願意去愛嗎?或者你願意為哪怕是短暫的愛付出嗎?”


    “願意,但我更願意去做一對平凡的柴米夫妻。”


    “很好。我對你沒有承諾,我會用事實給你證明,什麽樣的感情才能稱之為愛情。愛一個人就是為她(他)付出,而不是占有或者索取,當然更不是欺騙。”


    那個黃昏,他送給她代表著深刻含義的三朵紅玫瑰。當時的平安縣城甚至砂城還沒有鮮花店,玫瑰花是他特意到省城買的,經過一路的顛簸和小心嗬護才讓它們展現在她眼前。以後,每年冬天下第一場雪,她都會收到他的玫瑰,然後他陪她到野外看雪景。


    她對飛舞的雪花和滿山遍野銀白色的積雪有著毫無節製的癡迷。在她看來,世上到處充斥著腐朽與汙穢,隻有雪,能還給大地一份純潔,帶給同樣渴望純潔的人一點慰藉。他告訴她,這種願望是虛幻的,因為雪終究要融化,還大地以本來麵目。她卻說,在雪融化的時候可以蒙上眼睛。於是,他隻能堅定不移地跟隨她走向雪野,和她在雪地裏奔跑,像兩個不顧一切瘋玩的孩子。那一刻,他看見她臉上綻開一朵真實的笑容——也許這就是幸福,以及他所能給予她的愛。


    此刻,羅揚仿佛又看見在雪地裏飛舞的紅頭巾,他跟隨那片緋紅不停奔跑、追逐……突然,他被一塊橫空出現的巨石絆倒。陡然驚醒,原來剛做了一場夢。


    猛然醒來的羅揚撫摸著快速跳動的心髒,感受到它鏗鏘的咚咚聲,額上已是汗津津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鍾兩點。他隻不過打了個盹。


    下午兩點半鍾,羅揚準時來到砂城第二人民醫院。


    他先去了內科陸老太太的單人病房。病房裏異常安靜,牆角擺著一個小電爐,旁邊還有鍋盆碗筷之類的東西;床頭櫃上的粗瓷碗裏盛著由豆腐、土豆和肉片混合在一起的燴菜;一隻越冬的蒼蠅振動著肥厚的翅膀在旁邊飛來飛去,一副逍遙自在的派頭;消毒酒精的氣息和一股子剩飯菜的酸腐味在空氣中彌漫。


    女護士正在給老太太量體溫,她抬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羅揚,問道:“你是老太太的親屬吧?”還未待他迴答,護士又說,“這次老太太是真的病了。早就下了通知,但沒有人來。可能是她早晨出去受了涼,又聽送她來的司機說遭遇了一場驚嚇,她迴到病房不久開始發燒。這會兒剛打完點滴,已經睡著了。”


    護士量完體溫,好像忘記了羅揚的存在,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端起盛著溫度計、血壓計和酒精棉球的白色瓷盤一扭一扭地走出病房。


    羅揚將病房環視一遍,又環視了一遍。那隻蒼蠅落在瓷碗裏的一塊肥肉片上。瓷碗邊沿有一處破損的豁口。他悄悄退出病房,之後,坐在醫生值班室一條白色長木椅上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有人能夠向他提供關於陸老太太的真實情況。


    醫生值班室很小,除了那條長木椅,還有一張單人床、一張辦公桌和一個衣帽架。辦公桌的三個抽屜上了鎖,桌子上放著飲水機和幾隻玻璃杯,衣帽架上掛著幾件白大褂。而他的對麵,是一堵玻璃牆,與玻璃牆間隔的是治療室的操作間。玻璃牆上掛著厚重的墨綠色金絲絨布簾子,這會兒布簾是拉開的,狹小的值班室變成了一個毫無遮攔的透明盒子。


    一股濃濃的消毒液的氣息從門縫處飄進來,鑽進羅揚的鼻腔,他感到透不過氣來。隔著透明的玻璃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對麵那間一覽無餘的操作間。操作台上是一些醫療器械、針劑和裝著各色液體的瓶子。三個女護士靠在操作台前聊天,一個女醫生坐在牆角的電腦前熟練地敲著鍵盤,一個男醫生趴在辦公桌上看書。操作間裏的人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值班室,露出探尋的目光。羅揚好像成了被關進籠子的猴子,放在公眾麵前展覽。他局促不安,不時看看表,想著是否要無謂地等下去。


    剛來的時候,是那個敲電腦的女醫生把他帶到值班室的。他向女醫生問起陸老太太,她隻說了老太太的病情:“她沒什麽大病,住院期間我們給她做了全麵檢查。但她還是喊腰痛腿痛,提出每星期要檢查一次。一個刁鑽的老太婆!”


    “既然沒有病,為什麽不讓她出院?”羅揚問道。


    “情況有點複雜。陸經理,也就是老太太的兒子,送她來時給院長打了招唿,要徹底治好老太太,直到她自己認為沒病為止。老年人哪沒有個頭暈頭痛的?再加上她是我們醫院外科李主任的嶽母,我們隻好讓她住著,她把家都安在這裏了。”


    “醫院允許她在病房做飯?”


    “這算什麽!原來還有個小保姆住在這裏伺候她。一年內她換了三個保姆。她說她們是鄉下孩子,沒眼色,又不會幹活,好吃懶做,都攆走了。其實她是`,`她家裏的人。現在可好,沒有人答理她了。”


    “她住院的費用由誰負擔?”


    “當然是陸經理,他每月來醫院結一次賬。隻要他們方便,醫院是要賺錢的,倒巴不得她多住些日子。”


    “陸老太太說她的兒子不贍養她,又是怎麽迴事?”


    “沒有的事。有病讓她看病,住院費給她交上,還給她雇保姆。這年頭,攤上這樣的子女燒高香了。至於別的事,等老太太的特護迴來才能跟你講清楚。陸老太太攆走保姆後,她的女婿,也就是外科李主任在醫院給她安排了一個特護,她護理老太太近半年,知道的情況多一些。”


    “老太太的特護叫什麽名字?”


    “她叫麥子,剛去外科了,說一會兒就迴來。你可以在值班室等她。是外科李主任找她。”說完這句話,女醫生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女醫生笑的時候,眼角堆起了重重疊疊的魚尾紋。那些密布在臉上的皺紋顯示出她過早衰老的痕跡,也刻畫出她久經滄桑的老成。但這表麵的老成絲毫管製不住她絮絮叨叨的敘談,也掩飾不住她談論那名叫麥子的護士時,如揭開別人的膿瘡而悄悄露出的竊喜之色,以及竊喜之餘她的三角眼中閃現出的一絲賊亮的光芒——高度近視的羅揚此時才看清,女醫生長著一對三角眼。羅揚又發現,她兩眼的間距比常人靠得近一些,且在眼皮上方紋了兩條細長的吊梢眉,這使女醫生的麵相看起來有點不懷好意——即便在她笑容滿麵的時候。


    女醫生意味深長的笑容很久都沒有收迴來,如果不是正在聊天的護士接完電話後告訴她,院長催她寫年底工作總結和上報評選先進的材料,她恐怕一時還不會離開值班室去坐到電腦前。此時,女醫生正投入地敲擊著電腦鍵盤,幾乎忘記了她領進來的拜訪者。看來那份總結和上報材料對她相當重要。


    等了近兩個小時,羅揚終於見到了叫麥子的姑娘。她大概二十來歲,消瘦單薄,臉上氣色不是很好,好像睡眠不足,眼圈有點紅腫。羅揚向她說明來意,她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我要先去看老太太是否醒了。我們可以到病房去談。”


    羅揚跟隨麥子來到陸老太太的病房。


    陸老太太果然醒來,靠坐在床頭,正往幹癟的嘴裏填餅幹。她看見麥子,趕緊將雙手在被子上擦了擦,說:“好閨女呀,你可迴來了!快幫俺把飯菜熱一熱,俺要餓死了。”


    “陸奶奶,這菜還是倒了吧?都放兩天了,當心吃壞肚子。我給你買飯去。”


    “哪裏使得!俺從前可是挨過餓過過苦日子的,不能糟蹋糧食啊!”


    “倒了吧,倒了吧!你若舍不得倒掉以後多吃點,別把飯剩下。你瞧你,你總是不聽話,大清早一個人偷偷跑出去,現在發燒了不是?若再吃壞肚子,那可怎麽辦!”麥子說著,已端起粗瓷碗跨出病房,向走廊盡頭的水房走去。


    “好閨女啊!”老太太嗬嗬笑著,露出掉光了牙齒的粉紅色牙床,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好一會兒她停住笑,似乎才看清病房裏還有一個人。她用手背揉了揉結著眼屎的眼睛,嘟嘟囔囔片刻後說:“大律師呀?我忘了你姓啥。你可是個好人,好人啊!你坐那張凳子吧!”她用手指了指病床前的圓木凳。


    羅揚坐下說:“老人家,你對你的兒女有什麽要求?”


    “俺……俺要他們來看俺!”提到兒女,陸老太太有些激動。


    羅揚疑惑地說:“你隻要求他們來看你?你也不能告他們不贍養你啊!我向醫生了解過,你住院期間的費用都是你的兒子支付的。”


    “什麽費用不費用的,俺不管,俺就是要他們天天來陪俺!他們不來,讓法院傳他們來。”


    “老人家,你冷靜一點。我會去找你的兒子談談,把你的意思轉告他。”


    “怎麽,你也不管啦?”


    “不是我不管,你的問題夠不上起訴條件。家和萬事興,你和兒女應該好好溝通。”


    “不行,不行,他們不讓俺說話,還不讓俺迴家,是成心不想管俺了。養這樣的兒女有啥用喲!”


    這時麥子端著洗幹淨的碗進來了。羅揚迴頭對她說:“我們可以談談嗎?”


    “你都看見了,有什麽可談的?他們以為花幾個錢把老人往外一推算是盡了義務。醫院又不是養老院!老人其實很可憐的。”


    “社會在發展,養老不一定要靠家庭一種模式,比如你剛才提到的養老院……”羅揚說道。


    麥子打斷他的話:“老人一樣需要精神寄托。老太太的要求並不過分,她隻是要兒女來看看她,她想迴家過年!”


    羅揚默然。


    麥子在電爐上煮了一碗雞蛋掛麵,裏麵放了綠茵茵的菠菜。她照顧老太太把麵吃完,然後輕聲說:“陸奶奶,以後我不能來照顧你了。我母親住院了,在外科。她情況很嚴重,我要去陪她。”


    老太太流起了眼淚:“照顧你母親是應該的。去吧,去吧,好閨女。”


    羅揚離開病房的時候,麥子正抬手用熱毛巾給老太太擦臉。這時,他看見了她手腕上戴的一隻青色玉鐲,玉鐲上麵有一條約半寸長的不規則暗紋。他感到有些眩暈。那玉鐲太眼熟了,它原本應該有一對,那條暗紋的來曆他還記得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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