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光來到東湖,坐在文燕的墳前,墳前的小樹上又多了一朵小白花。


    “文燕,我被停職了。他們懷疑我是殺人盜竊犯,我現在的工作是寫交待材料。”


    說完,苦笑,抓一把土添在墳上。


    “文燕,難得我今天這樣清閑,可以陪你多待一會兒,說說心裏話。”


    說完,苦笑,再抓一把土添在墳上,土,由指縫裏慢慢地撒。


    晚上,文秀的房間,文秀坐在床上泡腳。周海光進來,眉頭緊鎖,文秀問他有什麽事,他說沒事,問大媽和孩子們哪去了,文秀說蘭蘭和天歌想七姑,大媽帶他們去了。


    周海光搬張小凳子坐下,為文秀洗腳,很自然。文秀說自己來,海光不讓,文秀隻好讓他洗。


    洗著,文秀說:“海光,我想和你說個事。”


    海光沒抬頭:“啥事,說吧。”


    “我昨晚夢見何剛一個人坐在海邊,他一定是等著我,等我陪他一起看大海,看日出。”文秀說。


    海光抬頭看一眼文秀,不說話。


    “我想去海邊看看。”文秀說。


    “文秀,你爸走後,我也算是你的親人了吧?”海光突然問。


    文秀點頭。


    “既然是,你就要聽我的話,我知道,你和何剛的感情很深,經曆過生死考驗,我敬佩你們,羨慕你們,可你不能僅為死去的人活著,還要為活著的人想想,你也要為自己的明天想想。”海光邊洗邊說。


    “我隻是想去海邊陪他看日出,這是我們的約定。”文秀沒多想,脫口而出。


    “文秀,那隻不過是一個夢,何剛已經死了,你明白嗎?他永遠都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了。”周海光有些急躁。


    文秀也急躁,盯著周海光。


    周海光沒抬頭,繼續說:“文秀,你想想,多少夫妻發生了這樣的悲劇,數都數不清,可他們沒倒下,又開始了新生活。我不能讓你這樣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你憑什麽管我?你是我的什麽人哪?”文秀突然冷冷地說。


    “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有照顧你的責任,你不能老這麽任性。”周海光抬頭,大聲說。


    文秀受不了這種斥責,哭了:“周海光,我沒要你管我,你走呀!”


    說著,一腳把水盆踢翻,水,在地上亂淌。


    周海光也生了氣,站起來:“你要想對得起死去的何剛,還有你的父母和姐姐,就得好好活著。”


    說完,轉身走出去,步子沉重。


    文秀見他出去,不哭,站起來,再踢盆子,盆子滾出去,撞在牆上,又往迴滾,文秀還要踢,卻全身發麻,倒在地上,倒在亂淌的水中。爬,爬不起來,又哭,哭著喊:“海光……你迴來呀……你迴來呀……”


    喊了兩句,沒人應,便不能再喊,昏死過去。


    黑子住的隔壁房門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來:“你找誰?”


    “我是公安局的,我想問隔壁住的是什麽人?”問話的是大劉。


    “是兄妹倆。”女人說。


    “是這個人嗎?”大劉拿出黑子的照片。


    “就是這個人。”女人說,說完,抬頭:“他迴來了。”


    大劉閃身躲進女人門中。


    黑子走來,到門前,在腰間摸鑰匙,大劉的手槍頂在他的頭上,他不動。


    “何斌,我找你找得好苦。”大劉咬著牙說。


    “我不想跑,隻想做我想做的事。”黑子說。


    “素雲是怎麽死的?”大劉問。


    黑子不動,亦不說話。


    “是不是你殺……”大劉的槍動了一下。


    “不是。”黑子的聲音很大。


    “素雲的女兒在哪兒,小冰在哪兒?”大劉問。


    黑子不動,亦不說話。


    “你把她……”


    “我沒有。”黑子的聲音更大。


    門洞裏,顏靜躲在黑影裏看,看槍口頂在黑子的腦袋上。


    “小冰在哪兒?你說,你說呀。”大劉的聲音也大。


    “我不知道。”黑子嘴硬。


    “你說,你不說,我打爛你的頭。”大劉氣得手顫。


    “有種你就開槍,你開槍呀,你打死我呀。”黑子斜眼看大劉。


    大劉氣得手顫,口也顫,推黑子:“走,你要是敢不老實我斃了你。”


    黑子很聽話,在前走,大劉在後麵押著。走到門洞裏,很黑,誰也沒看見躲藏的顏靜,顏靜悄悄拿起一根木棍,等著,走到跟前,掄起棍子,照著大劉的腦袋就是一下,大劉倒下。


    黑子迴頭,見大劉打倒了,顏靜手裏還拿著棍子,急忙蹲在地上搖大劉:“大劉……大劉……”


    大劉不醒,顏靜拉他:“快跑吧,他死不了。”


    兩人看看四周沒人,跑。


    他們跑了很久,大劉才坐起來。


    郭朝東的屋子裏,隻有床頭燈開著,暗,暗得柔。郭朝東坐在床上,喝紅酒,他旁邊是一個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是另一個女人。


    “我這幾天沒找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郭朝東邊喝邊問。


    “我哪兒敢生你的氣啊。”女人嘴一撇,郭朝東就勢親一口。


    “你媳婦呢?”女人問。


    “出差了。”郭朝東說,說著,動手。


    女人扭身子:“你看你,才幾天沒見麵,就這麽猴急猴急的。”


    “不急不行啊,我要把以前失去的青春都補迴來。”郭朝東說著,關燈,身子變了姿勢。


    文秀蓋著一條被單躺在床上,周海光在一旁守著她。


    文秀醒了,慢慢睜眼,便發覺自己幾乎全裸,便羞,看海光:“海光,是你一直陪著我?”


    海光點頭,他走出去以後,沒有聽到文秀的唿喊,但似聽到向國華的聲音,後悔和文秀發脾氣,便迴來,迴來便發覺文秀昏倒在地上,把她抱到床上,看著。看了多半夜。


    “那……”文秀欲語還休。


    “我進來時,你昏倒在地上,衣服全濕了。”海光說得淡。


    “剛才我的身子又全麻了,我叫你,後來我就不知道了。”文秀說。


    “文秀,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發脾氣。”周海光說得真誠。


    文秀不好意思,無語,看海光。


    “文秀,你醒了,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周海光說著就要起身。


    “海光,還生我的氣呢?”文秀拉住他的手。


    海光搖頭,笑。


    “海光,別走了,陪陪我好嗎?”文秀不放手。


    海光點頭,笑,坐下,坐在她旁邊:“我就坐在你旁邊,你睡吧。”


    文秀閉眼。閉眼,還抓著海光的手。


    這是地道的荒郊野外,荒郊野外一所孤獨的小屋,除了幾件破爛農具,空無所有,是農人看果園的小屋。


    黑子和顏靜靠牆坐著,喘。


    喘夠,黑子才開口:“說什麽你也不能動真的呀。”


    “我告訴你你不信,我舍身救了你,你倒說起我來了。”顏靜點著一支煙。


    “打警察就是襲警……”黑子說。


    “我襲警……不襲行嗎?”顏靜撇一眼黑子。


    “我是為你好,你怎麽不知好歹呢?”黑子氣。


    “我是為了你,你才不知好歹!”顏靜更氣。


    黑子沉著臉不說話,顏靜又補一句:“狗咬呂洞賓。”


    黑子不生氣,看顏靜,看得顏靜羞,以為他要幹什麽,可是黑子說讓她迴唐山,別跟著他了,他會害了她。


    “我不,黑子哥,不如我們把小冰交給政府吧,然後我們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顏靜鼓足勇氣說出這話。


    黑子不答應:“絕對不能那麽做,我一定要親自看著小冰的眼睛治好,然後我就去投案自首。”


    “你腦子有病啊,你好不容易才從大獄裏出來,為什麽還要迴去送死呢?”顏靜大驚。


    “因為我答應過素雲,一定要做一個好人。素雲死後,我心裏一直非常愧疚,我以為治好了小冰的眼睛我心裏就會好受些,事實上並沒有,這種愧疚感越來越強烈了,它像一座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比壓在廢墟裏還難受,讓我這樣苟且地活著,還不如讓我坦然地死掉。”黑子很深沉,越說,顏靜越怕,說完,顏靜看著他,好半天才說:“你腦子是有病呀。”


    “顏靜,如果一個人用自己的生命告訴了你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那你還會繼續錯嗎?我堂堂七尺的漢子,如果說話不算話,那還有什麽臉活在這個世界上?”


    顏靜的眼睛也濕潤了:“黑子哥,我不想你死,我離不開你呀。”


    “我已經下定決心,你就別說了,你還是走吧。如果有緣,我們來生再做好弟兄。”黑子說得義無反顧。


    “黑子哥,你變了。”顏靜的聲音柔下來。


    “是呀,是地震改變了我。”黑子的聲音也柔下來。


    大劉在檢查黑子的房間,撿到一張醫院的收據,上麵寫著小冰的名字,很興奮。


    市委會議室裏,梁恆和工作組金組長談工作。


    “和周海光談過了?”梁恆問。


    “談過了,周海光拒不交代問題,態度極不老實。我已經向省委建議在周海光審查期間,由郭朝東接替他的工作。”金組長說。


    “由郭朝東接替他的工作……”梁恆沉吟。


    “你有什麽看法?”金組長搞專案慣了,喜追問。


    “我堅決不同意。”梁恆態度明朗。


    “有什麽意見,你可以保留。”金組長說。


    “既然如此,我沒什麽好說的了。”梁恆說著便起身。


    周海光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寫交代材料,丁漢沒敲門就走進來。進門就高聲大嗓地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沒想到啊,我身邊也有個搶劫殺人犯。”


    周海光哭喪著臉看他,隻囑咐他別告訴文秀,會把她嚇壞。


    丁漢說:“海光,你的事情看來麻煩,主要是你自己很難說清楚,而且這已經不是人民內部矛盾了。”


    “我就想不明白,我的表怎麽會丟在金庫裏呢?”周海光皺眉頭。


    “我說你是真笨啊還是裝笨啊,你又沒進金庫,表怎麽可能丟在那裏?這件事一定是有人想嫁禍於你。”丁漢到底是記者,看問題敏銳。


    “會是誰呢?”周海光思索。


    “你問我,我問誰呢,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丁漢看他著急。


    “我真想不出誰會這麽恨我。”周海光的腦子不轉。


    “我說你呀,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都不知道誰要殺你。”見周海光的腦子果真轉不動,丁漢更急。


    聽說郭朝東要當副市長,常輝最高興,特意在鴻運飯莊請客,沒別人,就郭朝東一個。郭朝東準時來到,兩人喝,都興奮,常輝提起郭朝東當副市長的事,郭朝東說:“別瞎說,工作組還沒宣布呢。”


    常輝說:“哥們心裏明白,不就是問問嘛,你上去了,可別虧了咱。”


    郭朝東說這不用說,他會辦。


    常輝高興:“沒想到周海光也會幹這種事。”


    “提起周海光我就一肚子氣,震前這小子就和我過不去,搞走了我的女人不說,震後又在我麵前耀武揚威。”郭朝東幹一杯酒。


    常輝馬上附和,說那小子的確不是個東西。郭朝東眯眼看他,看得他發毛,不知自己有什麽地方惹得他注意。郭朝東說讓他辦一件事,常輝問是什麽事,郭朝東說:“你去公安局,作個證。”


    常輝問啥證。


    郭朝東說:“你傻是不是?證周海光。”


    常輝納悶,不知證什麽。


    郭朝東說:“你就說在七月二十八號看到周海光一個人進了銀行。”


    這下常輝有點緊張,說話結巴:“郭處長,這……是不是有點……我是怕說我作偽證。”


    郭朝東一笑,陰陽怪氣地說:“哦……你是想……和他……”


    不往下說,越不往下說越讓人害怕,常輝膽怯:“郭處長,我隻是……說說……我去,我去。”


    膽怯的時候卻能做膽大的決定,怪。


    郭朝東比較滿意,作知己狀:“你呀,就是沒有頭腦,周海光是苟延殘喘,你還不撈點政治資本,等他死了就晚了。”


    常輝感激知遇:“郭處長是為我好,我懂。我懂。”


    何大媽坐在床上縫補衣裳,一人一句地打報告,說文秀阿姨這兩天不高興,偷偷哭。何大媽心一動,走進文秀的房間,見文秀正收拾東西,床上攤著衣裳,手裏拿著何剛的照片和那半截火車票出神。何大媽便知道孩子們說得是真的,問文秀是怎麽迴事,文秀說隻想帶著何剛到海邊看一看。何大媽也傷心,還得安慰文秀:“文秀,媽也想何剛,也想黑子,媽的心裏也很難受啊。可是媽不願看到你整天傷心的樣子,咱唐山誰家沒有死人,誰家沒有傷心的事啊,媽希望你堅強起來,希望你快快樂樂地生活,我想這也是何剛希望的。”


    文秀說:“媽,我知道。”


    何大媽便問這兩天海光為什麽沒來,是不是和她鬧別扭了。文秀說:“沒有,他是市長,哪能和咱老百姓一樣,一天到晚在家待著呢。”


    何大媽說:“平時海光再忙,都要來家看看,今天沒見他,總覺得少了啥似的。”


    文秀說:“媽,海光一會兒會來的。”


    “隻要不是鬧別扭,我也就放心了。”何大媽說著走出去。


    工作組單獨和周海光見麵,氣氛很緊張。金組長在地上來迴走,讓人難測高深,郭朝東則負責發問:“周海光,這是你的第三次交代材料,你一直隱瞞事實真相。”


    郭朝東說著把材料往桌上摔,增加氣勢。


    “我寫的完全屬實。”周海光沒經過這種場麵,很氣憤。


    “殺人盜竊,這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你必須老老實實交代。”


    郭朝東瞪眼,發覺周海光也正在瞪他。


    金組長及時插話:“我們已進行了詳細調查,你還抱有僥幸心理,隱瞞事實真相。”


    “如果我們說出來,你可要罪加一等的。”郭朝東順杆爬,詐。


    “周海光啊周海光,你是國家幹部,黨的政策你是明白的,你自己要好自為之啊。”金組長作痛心疾首狀。


    周海光拍案而起:“我所說的完全是事實,要抓要殺,隨你們的便。”說完,往外走。


    郭朝東喊:“周海光你站住,你這是什麽態度!”


    周海光不理他,徑自離去。


    病房裏,小冰正坐在病床上聽收音機,大劉悄悄走進來,見果真是小冰,險些落淚。小冰在床上摸什麽,大劉走過去,拿起床邊的布娃娃放在小冰手裏,小冰轉動著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笑:“叔叔,你來了,我正聽故事呢。”


    大劉心酸,輕輕摸小冰的頭,小冰把他的手撥開:“你是誰呀?你不是我叔叔。”


    “小冰,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你叔叔?”大劉奇怪地問。


    “你的手和叔叔的不一樣,你身上的味也和我叔叔不一樣。”小冰說。


    大劉問她叔叔到哪裏去了,小冰卻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認識我?”


    大劉說:“我認識你叔叔,你叔叔對你好嗎?”


    “可好了,我要什麽叔叔和阿姨就給我買什麽,叔叔還說一定要把我的眼睛治好呢。”小冰提起她的叔叔和阿姨,很高興。


    黑子悄悄地走到門口,要進門,看到大劉,一閃,躲在門外,聽。


    “你的眼睛怎麽瞎的?”大劉問。


    “被壞蛋打的。”小冰說。


    “是拿銀行錢的那個壞蛋嗎?他長得什麽樣子?”大劉屏住唿吸。


    小冰不說話,想起這事,就想哭。


    “小冰,告訴叔叔呀。”大劉催。


    “我不告訴你,我媽媽不讓我說。”小冰突然說。


    大劉沒辦法,隻好說叔叔認識她的媽媽,可是小冰卻說:“我看不見你,我不信你。”說完,又補充:“叔叔,你的聲音可像我大劉叔叔了,我可想大劉叔叔了。”


    黑子在門外,急,越聽越急。他怕大劉把小冰抱走,又知道大劉目前最主要的是逮他,便故意一碰門,探頭,大劉迴身,看見黑子,對小冰說:“小冰,叔叔有點事。”


    黑子轉身便跑。


    大劉追。


    黑子跑到樓下,大劉追到樓下,正在住院部交住院費的顏靜看到黑子跑出去,大劉追出去,也跑,向樓上跑。


    大劉沒追到黑子,急迴小冰病房。大驚,小冰已是人去床空。


    唐山市公安局大門前,常輝出來,正看見周海光低著頭走進大門。看見周海光,常輝心虛,頭一低,擦身而過。


    周海光低著頭走出公安局大門,天已黑,路燈點燃,低著頭走,不辨東西,不辨晝夜。四周是死亡一樣的沉重的寂靜,一腳踢滾一隻馬口鐵的罐頭盒子,盒子滾動,滾動的聲音才告訴他,他仍在人間。


    月亮由窗子探進頭來,看文秀,文秀呆坐在床上,無聲。


    外屋,兩個孩子都睡了,何大媽坐在孩子身旁縫補衣裳。


    周海光低頭走進來,何大媽問:“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晚?”


    海光強笑:“單位有事。”說完,進屋。進屋,文秀也是那句話:“今天怎麽迴來得這麽晚?媽都擔心了。”


    海光仍是那句話:“單位忙。”說完,坐在床邊,無語。


    文秀見他眉鎖如山,亦無語。


    海光忽然抬頭:“文秀,大媽為咱倆的事著急上火的……”


    文秀盯著他,一字一頓:“海光,你愛我嗎?”


    海光為難,躊躇半晌:“我們會有愛情的。”


    文秀傷心:“海光,謝謝你的好意。”


    海光急,有些火:“難道你要守著何剛的影子過日子嗎?你要守著一個已經根本不存在的人活一輩嗎?”


    文秀大聲喊:“海光,你別說了。”


    說完,渾身顫。


    何大媽匆匆走進來:“文秀,你們倆這好好的,咋就喊上了,當心嚇著孩子。”


    海光低頭:“大媽,我先走了。”


    出門,頭一直沒抬起來。


    文秀看著海光的背影,又不禁一陣酸楚。


    何大媽說:“文秀,你怎麽這樣無情無意?”


    文秀捂住臉,哭:“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文秀,你不能再傷害海光了,海光失去你姐姐,心裏也很難受。你去墓地看看,那棵小樹上掛滿了白花,你就知道他是多麽思念你姐姐呀。他現在這樣誠心誠意地待你,多不容易,你不要再傷海光的心了。”何大媽說著,也落淚,擦著淚出去。


    屋裏隻有文秀的哭聲,哭得月光滿屋裏顫。


    狹窄的街道,低矮的平房,各家門口是堆垛的蜂窩煤,是盛髒水的罐子,是破爛木箱和紙箱。


    小冰坐在一家門口的小凳上,聽收音機,隨著收音機裏的歌曲哼唱。


    大劉一路留神,走過來,遠遠地看到小冰,一愣,站住,看著小冰站起,走進屋門,跟過去。跟到門口,見屋內沒有別人,跟進去,關上門。小冰聽到人聲,迴頭問:“叔叔你迴來了?”


    “是我,我來找你叔叔。我去醫院看過你。”大劉輕聲說。


    “我叔叔去幹活了。”小冰笑。


    “小冰,你猜我是誰?”大劉問。


    “我不猜。”小冰說。


    “我是大劉叔叔呀。”


    “我看不見你,我不相信你是大劉叔叔。”


    “小冰,你相信我。”


    “我不信,我不信。”


    黑子走到門口,叫:“小冰,你和誰說話呢?”


    大劉聽到黑子的聲音,搖手,示意小冰別出聲,但小冰看不見:“叔叔有人找你,他說他是大劉叔叔。”黑子迴來,小冰很高興。


    黑子一聽,悚然:“小冰,叔叔買的東西忘了,我去取。”


    轉身要跑,大劉突然拉開門,槍口頂在黑子的頭上。


    黑子隨他進屋,小聲說:“別嚇著孩子。”


    小冰抱住黑子:“叔叔,你迴來了。一個叔叔找你。”


    黑子看著大劉,抱起小冰:“他和叔叔以前就認識。”


    大劉用槍頂著黑子,搭腔:“在唐山的時候我就常去找你叔叔的。”


    “你和叔叔是小時候的朋友?”小冰問。


    “他整天纏著叔叔,叔叔煩死他了。”黑子說。


    小冰笑。


    黑子放下小冰:“小冰到裏屋去玩,我和叔叔有事說。”


    小冰進裏屋。


    “沒想到你這麽認真,非找麻煩的事做?”黑子看著大劉笑。


    “我就愛幹麻煩的事。”大劉不笑,動動槍。


    “你別纏著我,我要做我自己的事,完了事我會去找你。”黑子看一眼槍。


    “該結束了。”大劉毫無表情。


    小冰由裏屋出來,拿著收音機讓黑子給調台,說小喇叭開始廣播了。


    “叫這個叔叔給你調。”黑子拉著小冰的手,拉給大劉。


    小冰拉著大劉的胳膊:“叔叔快點啊,小喇叭就要廣播了,我要聽故事。”


    大劉無奈,換一隻手拿槍,槍仍對著黑子。小冰拉著大劉往裏屋走,大劉邊走邊用槍對著黑子,黑子衝大劉笑:“小冰好好和叔叔玩,別和叔叔搗亂,啊。”


    “我知道。”小冰說著把大劉拉進裏屋。


    黑子大步朝外走。


    大劉從裏屋追出來:“黑子站住……黑子你跑不了……”


    黑子已出屋子,大劉追出去。


    小冰拿著收音機也走出來,聽到大劉叫黑子,愣了,她想起媽媽。


    媽媽對黑子喊:“黑子,我告訴你,如果讓我查出來是你幹的,或是知情不報……”


    她問媽媽:“媽媽,他是誰呀?”


    “是壞人。”媽媽說。


    收音機落在地上。


    黑子快步走到大街上,迴頭望,望見大劉追過來,走進一家商店。


    大劉也追進商店。


    何大媽正在擦桌子,周海光進來:“大媽,文秀呢?”


    “昨天你走後我說了她兩句,我一早去了居委會,迴來就沒見她,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正說著,蘭蘭和天歌下學迴來,海光問他們見到文秀阿姨沒有,蘭蘭說:“早晨上學的時候,我看見文秀阿姨提著一個大包包出門了,我問她去哪裏,文秀阿姨說,有什麽事讓我們找奶奶。”


    海光聽了往裏屋走。


    何大媽問蘭蘭:“她還說啥了?”


    蘭蘭說:“沒說啥。”


    海光由裏屋出來:“大媽,何剛的骨灰盒不見了。”


    何大媽立時緊張:“海光,你說這孩子能去哪呢?會不會……”


    “大媽,你別急。”海光皺眉,想。


    “她說要帶何剛到海邊看看,我以為她瞎說呢。”何大媽說。


    “文秀也這麽和我說過。”海光恍然大悟。


    何大媽腿一軟,坐在床上:“看來這孩子是真的忘不了何剛了。”


    “大媽,你別急,我去北戴河找她。”海光說完,匆匆出門。


    海邊,黃昏,殘陽如血,殘陽的血液濺到天上,染紅雲彩,似有銘心慘痛。


    正漲潮,海浪一波一波地湧來,飛濺白色泡沫,拍打沙灘,似有亙古依戀。


    文秀懷抱著何剛的骨灰盒坐在沙灘上,長長的頭發飄拂,如黑色火焰。


    手裏是半張車票,眼前是何剛的骨灰盒,骨灰盒上何剛的照片,淚滴下來。淚水洗過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塵世,看到靈魂。


    “何剛,我們來了,我們到底來了,我們一起坐在了海邊。你看到那滔滔的海浪嗎?你覺到那陣陣的海風嗎?你覺到我就在你的身邊嗎?我看到了你,我在那滔滔的海浪中看到了你,在那陣陣的海風中看到了,是你在撫摸我的腳踝嗎?是你在吹拂我的頭發嗎?來,來吧,讓我們在一起,把我不曾給你的,都給你……”


    淚水一滴一滴地滴,滴落殘陽。


    暮色混融天空與海洋,海天一色。


    灰蒙蒙,冷,海風吹進骨髓,海水卻溫暖,因為溶解了陽光。


    文秀抱著何剛的骨灰,朝海裏走。


    周海光在灰蒙蒙的海灘上尋找,遠遠地,看到模糊的身影,如海天中獨立的精靈。他喊:“文秀……文秀……”


    城市的夜晚,路燈昏黃,小冰一個人,摸索著走,走在一片昏黃中。


    摸索著,橫穿馬路,一輛卡車急刹車,停在小冰麵前。


    “沒長眼睛啊?”司機探出頭來,罵。


    小冰哭,邊哭邊走,雙手在前邊伸著,摸索看不見的世界,摸不到,世界是空的。


    司機看出小冰是瞎子,下車,牽著她走過馬路。小冰邊走邊哭:“媽媽……你快來接我迴家……媽媽……媽媽……”


    前伸的小手,是在摸索媽媽。


    “小朋友,你家在哪兒?我送你迴家。”司機問。


    小冰不迴答,哭著走。


    路堵了,一片喇叭聲。


    司機放下小冰,朝車跑。


    黑子和顏靜在馬路上找小冰,邊走邊打聽:“看到這麽高的一個瞎眼睛小女孩了嗎?”


    路人皆搖頭。


    僻靜的小巷,沒人,家家關門。小冰坐在一個門洞裏,瑟縮著,哭,黑色的門緊閉,緊閉的門上貼著大紅的喜字。


    兩個青年走到門前,欲進,看到小冰。


    “從哪裏來的要飯的,還是個瞎子。”一個說。


    “晦氣。”另一個說。


    “小孩,去去去,一邊待著去。”一個說。


    小冰不哭,也不動,往角落裏縮。


    一個青年提起小冰:“聽見沒有,滾到一邊去。”說完,摔出去,摔到門洞外,小冰摔在地上,又哭。哭著,往迴爬,向門爬,門就是家,在空蕩蕩的世界裏,隻有門,能夠容納她。


    黑子走進小巷,遠遠地,看到小冰在地上爬。


    一個青年提起小冰的耳朵,把小冰拉到巷子中央:“小要飯的,往那邊走。”


    小冰又摔在地上。


    黑子急跑過來,抓住一個青年的衣領,一拳,打在小腹,青年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在一拳,打在臉上,青年捂著臉倒在地上,臉比喜字還紅,流動的紅。


    另一個想跑,黑子追上,一腳,踢在小腹上。青年捂著肚子蹲下,又一腳,踢在臉上,青年飛出很遠,摔在地上,如被擊落。


    黑子蹲在小冰麵前,看,小冰的臉上有血,黑子用手給他擦。


    小冰舉起小手,打,打黑子。


    “小冰,別怕,沒事了。”黑子抓住小冰的手。


    “你是誰呀?”小冰哭著問。


    “我是何叔叔。”黑子說。


    “你是黑子,是壞人。”小冰哭著說。


    “小冰,好人能變成壞人,壞人也可以變成好人哪。”黑子說得傷心。


    小冰不打,也不哭,抽噎。


    黑子給小冰擦血:“跟叔叔迴去吧。”


    小冰紮進黑子的懷裏,大哭。


    黑子抱起她,順著狹窄的小巷走,走進一片昏黃。


    月亮升起來,月光下的海麵黑如夜,如死亡,如沉澱的幽思。


    “何剛,走,我們去踏浪。”


    文秀抱著何剛的骨灰向大海走,海浪打來,骨灰盒漂走,悠悠地漂,似引路的幽靈。


    文秀抓,沒抓到,嗆一口水。


    再抓,沒抓到,又嗆一口水。


    海水苦澀,鹹,如人世。


    骨灰盒仍在前麵漂,悠悠地,漂不遠,沉沒。


    大海收容了何剛。


    大海收容得太多,所以苦澀。


    眼前什麽也沒有了,文秀突然覺得空無依傍。她要抓住什麽,很快便抓住,好像不是在海上,是在地下,在燃燒的走廊裏,何剛拉著他,跑。


    他抓住了何剛的手,拉著,向前走。


    周海光急急地在沙灘上跑。


    文秀對著大海喊:“何剛,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呀……”


    滔滔的海浪中好像有何剛的聲音漂:“文秀,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來,我不讓你死,你一定要活著。”


    “何剛哥,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呀……”文秀再喊。


    陣陣的海風中似有何剛的聲音飄:“文秀,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不管發生了什麽,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生活。”


    不能往前走了,水太深,走不動,身子漂起來,海浪中如有手在推,往岸上推,是何剛的手嗎?


    周海光跑來,跑進水中,拉住文秀往岸上走,走上沙灘,文秀一下撲進海光懷裏,大哭。


    周海光緊摟著她。


    “咱們迴去吧,小心凍壞了,大媽和孩子都為你擔心呢。”半天,海光說。


    “海光,再等等吧,何剛還沒有走遠,我再送送他。”文秀抬頭,幽幽地看著海光。


    海光點頭。


    兩人並肩站在沙灘上,看海,很久。


    月亮看見,文秀的眼中有淚,如珠。


    周海光走進梁恆的辦公室,看見易局長在裏麵,就知道是怎麽迴事,生氣。他剛剛向工作組“交代”了問題,怎麽這裏又接上了,因此沒說話。


    梁恆問:“海光,會開完了?”


    “完了。”周海光給自己倒杯水喝。


    “怎麽……”梁恆看出周海光神色不對。


    “沒怎麽,找我有啥事?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這話是給易局長聽。


    梁恆對易局長說:“易局長,我就是不明白,海光怎麽可能去金庫,他哪有那個時間?”


    易局長對於梁恆當著周海光的麵說出這種話表示驚訝:“梁市長,你……”


    “我不是包庇周海光,這都是事實嘛。”梁恆不隱諱自己的態度。


    “海光我看見了你寫的材料……”易局長對周海光說。


    “你要問我什麽?”周海光也不隱諱自己的對立情緒。


    “你在地震後有沒有見過常輝?”易局長問。


    “沒有,就是見到我也不認識他。”周海光說。


    “你們不認識?”易局長問。


    “不認識。”周海光說。


    “我沒有要問的了。”易局長很幹脆。


    “我走了。”周海光更幹脆,說走就走。


    海光出去,易局長對梁恆說:“常輝的證明材料和素雲當時所敘述的時間有很大出入,海光作案的時間隻有地震後四點至八點這段時間,而素雲生前所述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多。”


    “十一點多海光正在水庫上。”梁恆說。


    “對,海光的確是在水庫上。”易局長說。


    “常輝是什麽時候看見的海光?”梁恆問。


    “常輝說是早上,因為當時沒有表,所以說不準是幾點鍾,我們再次向常輝核實,常輝說他看那人很像周海光。”易局長說。


    “這就奇怪了,他們不認識,常輝怎麽就能看出那人像周海光呢?”梁恆問。


    易局長也認為奇怪。


    “莫非海光也進金庫拿了錢?”梁恆若有所思。


    “從素雲在金庫裏聽到的死者臨死前的唿喊聲,小冰看到的拿錢的人來分析,進金庫的隻能有一個人。”易局長說。


    “不管怎麽說,海光肯定不是殺人犯了?”梁恆問。


    易局長點頭:“但要證明周海光無罪,就得盡快找到真正的罪犯和金庫丟失的六萬八千元錢。”


    梁恆說:“我還是那句老話,一定要慎重。”


    ※※※


    丁漢約文秀在街上走走,走到一個街心花園,坐下,他囑咐文秀一定要多注意海光的情緒,海光最近有不順心的事情。


    文秀很奇怪,說她也注意到了海光的情緒不對頭。但問他,他總說沒事,說沒事,又愛發火,於是文秀說起前兩天和他耍脾氣的事,文秀很自責。


    丁漢說:“你呀,海光處處照顧你,你也要為他想想。目前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困難的時期,搞不好要出大事的。”


    文秀聽了很害怕,丁漢反複囑咐:“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告訴我。”


    文秀點頭。


    晚上,丁漢又把周海光約到小飯館裏,喝著酒,丁漢問最近怎麽樣,周海光說還能怎麽樣。丁漢說:“我就是怕你思想壓力太大,別想那麽多,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是這件事肯定有人在陷害你。”


    周海光不說話,低頭沉思。


    丁漢說:“這件事搞不好,可是要……”


    “沒你想的這麽嚴重,事情一定會搞明白的。”周海光不知是安慰丁漢,還是當真這麽想,反正讓丁漢覺得傻:“海光,你怎麽又犯傻,這幾年啥事搞明白過?”


    周海光不迴答,隻囑咐不要告訴夢琴。


    和丁漢分手,文秀的心就重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胡思亂想。等海光,海光又久久不來。


    她叫蘭蘭,蘭蘭在外麵屋應:“文秀阿姨你叫我?”


    “蘭蘭,你睡了嗎?”文秀問。


    “阿姨,我沒睡著,你有事嗎?”蘭蘭問。


    “你去叫海光叔叔來,就說我有事。”文秀說。


    蘭蘭起床穿衣,走到門口,文秀又叫:“蘭蘭,算了,不去了,你睡吧。”


    蘭蘭睡下。


    文秀還是睡不著,想看書,看不下,想除了看書,還能幹什麽,想不出,又叫蘭蘭:“蘭蘭,你還是去一趟吧。”


    蘭蘭又穿衣起床,走到門口,文秀又叫:“蘭蘭,還是別去了。”


    蘭蘭邊上床邊嘀咕:“文秀阿姨今天是怎麽了,一會兒去,一會兒不去的。”這迴,她上床沒脫衣服。


    文秀又叫:“蘭蘭,奶奶說今晚就住在七姑奶家了?”


    蘭蘭說:“奶奶說她明天迴來。”


    敲門聲。


    文秀的心一下輕快,高興地下床:“海光,你等等,我這就來。”


    開門,一愣。


    門外站的是常輝,神態很兇,還帶著三個人,神態相似。使文秀想起文革中抄家的造反派。


    “我們是市委保衛處的,周海光在不在這兒?”常輝問。


    “不在。”文秀說。


    不等文秀讓,常輝就走進屋子,裏外看,如獵犬。嚇得蘭蘭和天歌也用被蒙著頭偷著看他,像看狼。


    “我再問你一遍,周海光去哪兒了?”常輝搜索一圈,確實沒見海光,再問。


    “我不知道。”文秀見到這種樣子,反倒不怕,很鎮靜,冷冷地看著常輝。


    常輝等人匆匆走了。


    文秀囑咐蘭蘭和天歌哪裏也別去,她去看海光叔叔,也向外走。


    走出屋,便跑,跑一段,跑不動,扶著樹喘,然後再跑。


    周海光和丁漢喝完酒迴來,心煩,直接迴自己的宿舍。躺下,睡不著,起來,在燈下看唐山規劃圖。


    敲門聲。


    穿衣,開門,是常輝。


    “周海光,工作組決定對你進行隔離審查。”常輝宣布。


    周海光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上來兩個人扭起他的胳膊,扭出房門。


    文秀匆匆跑來,看到這個樣子,大喊:“海光!海光!你們不能亂抓人!”


    常輝等人扭著海光不停步,海光扭頭對文秀喊:“文秀,你快迴去吧,別擔心,我沒事!”


    常輝等人把海光塞進汽車,開動。


    文秀靠在牆上喘,看著遠去的汽車,咬牙,追。


    隔離室裏隻有一張桌子,周海光低著頭,站著。文秀猛地推開門,闖進來,緊摟住海光:“海光,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海光看著文秀:“文秀,我沒事。”


    “你真的沒事嗎?他們為什麽要抓你?”文秀急急地問。


    “你別為我擔心,我真的沒事,真的沒事。”海光反不急。


    郭朝東和常輝走進來,冷冷地看。


    海光也冷冷地看他們,扭頭對文秀說:“文秀,你放心,這件事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郭朝東對常輝使個眼色,常輝對文秀說:“向文秀,我們要工作了,請你出去吧。”


    文秀戀戀不舍地看著海光:“海光,你自己多保重啊。”


    “文秀,你要注意身體啊。”海光說。


    文秀點點頭,走出房間。


    文秀出了市委馬上來找丁漢,丁漢已經睡下,聽文秀說完,邊找衣服邊說:“文秀你別急,我馬上去找人打聽打聽情況。”說著,抓件外衣披在身上,和文秀一起走了。


    外地某市醫院的病房裏,文燕睜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名護士給她搓著胳膊。


    一位醫生走進來:“文燕,你今天感覺怎麽樣?”


    “感覺好多了,胳膊和腿都有知覺了。”文燕說。


    醫生說:“你能恢複得這樣快,已經很不錯了。”


    文燕說:“我都要急死了……”


    “你不要急,好好配合治療,欲速則不達嘛。”醫生說。


    “我懂,我就是急著給家人寫封信,告訴他們我沒死。”文燕說。


    護士說信她可以代寫,文燕說就行了。


    文燕說:“那不行,我爸和我男朋友都認識我的字體,不是我寫的他們不信。”


    醫生說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能自己寫信了。


    文燕點頭。


    文秀低著頭在街上走,手裏提著飯盒。丁漢迎麵走來,問文秀去哪兒了,文秀說:“我去給海光送飯,可他們不讓我見,你去找人了嗎?”


    丁漢說:“我和易局長見過麵了,海光的事情不大好辦,情況你都知道了吧?”


    文秀說:“聽郭朝東說了,我不信。”


    丁漢說:“目前的問題十分複雜,你不要太著急,要注意身體。文秀,你一定要相信海光,他是個好人。”


    文秀點頭。


    “我想辦法安排你和海光見麵,具體什麽時間和地點,到時候我通知你。”丁漢說完,走了。


    何大媽第二天上午到家,到家,蘭蘭就對她說:“昨晚來了三個很兇的人,找海光叔叔,阿姨出去了,天亮才迴來,迴來後拿著飯盒又走了。”


    何大媽一聽就急了,馬上要去找文秀,正要走,文秀迴來。何大媽把蘭蘭姐弟兩個支出去,單獨問文秀是怎麽迴事,文秀說了昨晚的事:“保衛處的人說,海光是殺人盜竊犯。”


    “聽他們瞎說。”何大媽說。


    “媽,我也不信,可他們把海光已經隔離起來了。”文秀說。


    “哎,這一天到晚的都是啥事啊,不是你跑了,就是他隔離了。要說黑子殺人我信,說海光殺人盜竊,打死我也不信……”何大媽沒辦法,隻有生氣。


    文秀說:“迴頭我找梁叔叔問問。”


    文秀說找就找,在梁恆的辦公室裏,梁恆對她說:“文秀,你冷靜點,我知道你為海光擔心。”


    文秀很激動:“海光是好人,他怎麽會去幹那種沒有人性的事,不能冤枉他呀。”


    梁恆說:“文秀,你不要那麽激動,事情公安方麵正在調查中。海光目前隻是隔離審查,等事情搞清楚就沒事了。”


    “梁叔叔,我相信這件事與海光無關。”文秀想從梁恆口裏聽到一兩句有利於海光的話,可是梁恆又實在無法和她說得很明確,隻好說:“這不是什麽冤假錯案,這是殺人盜竊案,是刑事案件。海光有嫌疑,接受審查是應該的。”


    文秀見梁恆沒有明確的態度,進一步申明:“梁叔叔,海光不是兇手,他一定不是的。”


    “海光是不是兇手,你和我說了都不算,要等公安部門的調查結果。”梁恆和她說,也覺費勁。


    “那海光會不會……”文秀沒明說自己的擔心。


    “隻要沒做虧心事,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你放心,我們不會冤枉好人的。”


    文秀隻有點頭。


    黑子和顏靜又帶小冰到醫院看眼,呂醫生看了片子,說小冰可以手術了,但不能在這裏做,要到唐山做。聽罷,黑子和顏靜都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有小冰聽了拍手笑:“哦,太好嘍……太好嘍……我終於可以迴家嘍。”


    顏靜垂頭喪氣:“不能在這兒做嗎?”


    呂醫生說:“紅十字會組織了一批全國最好的眼科專家,去唐山搞複明工程,我們已經和他們取得聯係,你們到唐山後,他們會盡快給小冰安排手術的。”


    “手術需要多少錢?”顏靜又問。


    “政府專為唐山眼睛受傷的人免費治療,所以不要錢,全免費。”呂醫生說。


    黑子倒是高興:“謝謝你呂大夫,我們這幾天就趕迴去。”


    小旅館裏,黑子自己住一個房間,睡不著,在地上走。


    顏靜和小冰住一個房間,小冰睡得香,顏靜卻翻來覆去。


    顏靜起來,走出房間,走到黑子的門前,欲敲門,停下。


    門裏,黑子走到門口想開門,停下,靠牆呆想。


    顏靜靠在走廊裏,滿眼淚水。


    黑子靠在門裏的牆上,心沉重。


    顏靜擦去淚水,舉手,敲門。


    黑子正好把門開開。


    “黑子哥……”顏靜叫,叫得異常。


    “你怎麽還沒睡?”黑子問,問得古怪。


    “你不是也沒睡嘛。”顏靜往屋裏走。


    “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黑子把門關上。


    “我突然感到,自己就像掉進大海裏,永遠也遊不到岸上了。”顏靜說著,撲進黑子懷裏,抱住他。


    黑子也傷心,撫著她的頭。


    顏靜突然放開黑子,跪在他麵前,仰臉看著他,滿麵淚痕:“黑子哥,這麽些年,我沒求過你什麽,這迴你能聽我一次嗎?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黑子沉默,低頭看顏靜。


    顏靜也沉默,仰頭看黑子。


    一滴淚,落在顏靜的臉上。


    黑子扶起顏靜:“顏靜,我不能答應你。”


    顏靜摟住黑子,嚶嚶地哭。


    黑子摟著她,任她哭。


    經過丁漢的安排,文秀走進周海光的隔離室,是被一名幹部領進去的。見到海光,文秀便哭了,不由自主地撲進他的懷裏哭。


    海光強笑:“文秀,不要難過,問題會搞清楚的。”


    “我怕你受不了。”文袖哽咽著說。


    “你別為我擔心,沒事兒。對了,你一定要記著按時去醫院做檢查呀。”海光說。


    文秀仰臉,看著海光,點頭:“海光,你就不要為我擔心了,我好著呢。”


    “抓我的那天把你嚇壞了吧?”海光拉文秀坐下。


    文秀點頭,擦淚。


    海光掏出手絹,為文秀擦淚,文秀仰臉等著:“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要挺住,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你自己要多保重身體,我會等你出來。”


    一句“等你出來”,如五雷轟頂一般,使周海光震撼,手停下,眼癡了,一切苦難的陰雲都被這句話撕碎,揮散,失了蹤影。


    幹部走進來提醒,文秀該走了,海光輕聲說:“文秀,你迴去吧,好好照顧大媽。讓大媽放心,你也放心,我沒事。”


    文秀含淚走出去。


    易局長來見梁恆,梁恆見麵就問:“有結果了嗎?”


    “結果還沒出來。”易局長說。


    梁恆沉默。


    “我們做了細致的調查,周海光在震後的確是在組織搶救,我們問過了超凡,超凡證明海光天亮時和他在一起。在周海光的材料中提到,在早上的時間裏他見到了郭朝東,當時郭朝東和一群逃跑的群眾在一起,我們問過郭朝東,他說記不清了。但我們找到了當時在場的人,很多人證明當時是有個地震台長擋住了他們,他們當時很憤怒,打了那個台長,是向市長保護了他。”易局長說。


    “這事我知道,後來他就到了指揮部,去了水庫。這麽說可以排除海光的嫌疑了。”梁恆說。


    “我們已經把案件調查的結果向上級作了匯報。”易局長說。


    梁恆笑了:“太好了,海光的問題總算是搞清楚了,可是真兇要盡快抓到。”


    “要偵破這起案件,看來隻有素雲的女兒是唯一的希望了。”易局長說。


    “小冰不是……”


    梁恆沒說完,易局長便說:“偵察員報告,小冰一直跟著何斌,沒有生命危險。何斌為小冰治療眼睛,對小冰很好。”


    “哦,這是沒想到的……”梁恆說。


    “這也不奇怪,地震改變了很多人。”易局長說。


    “還沒有抓到何斌?”梁恆問。


    易局長說沒有。


    梁恆擔心小冰的安全,易局長說:“我們接觸過孩子,她的眼睛失明了,而且這孩子現在也不輕易相信別人。”


    “小冰不愧是警察的女兒。”梁恆笑著說。


    “對周海光的審查……”易局長也笑。


    “我馬上解除對周海光的審查。”


    倆人互看一眼,都會心地笑。


    周海光由隔離室出來,憔悴不堪,雖隻幾天的時間,卻勝過幾年。走出來,走出沉悶的樓道,走到陽光下,深深地吸一口空氣,仰頭看天,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眩人眼目。


    朝前走,大門口,站著一個人,是文秀,不動,看著他。


    他走上前,站住,看著,伸出胳膊,把文秀攬進懷裏。


    文秀伏在他的肩上,嚶嚶地哭。


    周海光由隔離室出來,郭朝東就不出屋了,坐在辦公室裏生悶氣。


    常輝則坐不住,來找郭朝東。


    “周海光的事你知道了吧?”進門就問。


    “知道了,你是怎麽作的證,屁用不頂。”郭朝東找到撒氣的對象。


    “我是按照您跟我說的那樣……”常輝分辯。


    “我說什麽了?我是讓你撈一點政治資本。”郭朝東抵賴。


    “公安局懷疑我作了偽證。作偽證可是要……”這是常輝最怕的。


    “不用慌,我已經保了你。”郭朝東倒鎮靜。


    常輝馬上表示感謝。


    “謝什麽,瞧你沒出息的樣兒。”郭朝東一斜眼。


    “周海光出來會不會對你……”


    “我這個人不求什麽名利地位,隻要能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地享受,以前那些不實際的追求,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笑。我現在做事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郭朝東沒往下說。


    “我懂你的意思。”常輝心領神會。


    “我就不信他敢打擊報複。”其實這才是郭朝東最擔心的。


    常輝由兜裏掏出幾封信來:“我這裏有幾封信,是外地寄給向市長和周海光的。”


    郭朝東接過信,見信封上是文燕的筆跡,一驚:“她沒死?怎麽可能呢?”


    “你說誰沒死?”常輝問。


    “和你沒關係,信先放在我這兒,你去吧。”郭朝東順手把信扔在桌子上。


    常輝出去,郭朝東把信一封一封地點著,燒了。


    丁漢請客,慶祝周海光走出隔離室,隻有文秀作陪。


    一邊給周海光倒酒,丁漢一邊說:“海光,你這輩子比我活得瀟灑,該去的不該去的地方你都去了,你也算見過大世麵的了。”


    “丁漢,你是看我出來了,心裏不舒服吧?”周海光笑。


    丁漢笑著和周海光碰杯,周海光喝了,丁漢不喝,端著杯問:“事情都過去了,你和文秀的事情,是不是也該解決了?”


    文秀看一眼周海光,低頭。


    “大媽為你們倆的事,也沒少操心,你們也應該為她老人家想想。其實你們嘴上不說,心裏也都有了,那就在一起過吧。”丁漢倒敢當家。


    海光看一眼文秀。


    文秀看一眼海光,仍低頭。


    丁漢舉杯:“來,咱們三人一起舉杯。”


    海光舉杯,看文秀。


    “這杯酒就為你們倆祝福吧,來,幹杯。”丁漢也看著文秀。


    文秀慢慢抬頭,看一眼海光,看一眼丁漢,也舉杯。酒沒沾唇,臉已紅。


    文燕的墳上又多了幾把土,墳旁的小樹又多了一朵小白花。


    墳前燃著一堆紙,青煙嫋嫋。


    海光和文秀站在墳前。


    文秀哽咽著說:“姐,我和海光來看你了,明天是我和海光……姐,我們就在一起過了,你別怪我們啊。”


    說著,便說不下去,哭。


    “我們永遠想著你,永遠愛你,我們會常來看你的。我和文秀要結婚了,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我們祝福。”


    周海光也滿眼含淚。


    風吹來,紙灰飛舞,如無數蝴蝶,翩翩地,在晴空飛。


    文燕在走廊裏焦急地踱步,一直負責她的治療的惠大夫走來。


    “惠大夫,我的檢查結果怎麽樣?”文燕急急地問。


    “瞧你急的,其他的檢查都沒有問題,就是血液化驗還沒有出來。”惠大夫說。


    “我都快急死了。”文燕說。


    “還有什麽好急的,一年都過來了。”惠大夫說。


    “歸心似箭啊。”文燕說。


    一名醫生出來,把一摞化驗單放在桌子上。文燕搶過來翻,翻到自己的,看,看完,跳起來:“惠大夫,惠大夫,我全合格了。”


    “我這就通知院部,給你準備迴去的車票。”惠大夫也高興。


    “謝謝,謝謝你了……”文燕拉住惠大夫的手,淚水流下來。


    “我們在一起也快一年了,你這一走,我還真舍不得呢。”惠大夫的眼睛也濕潤。


    文燕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滾。


    何大媽的家裏,從地震後還沒有這麽高興過。周海光早早來到家裏,要和一家人吃一頓晚飯,不讓何大媽著手,他和文秀幹,讓何大媽坐著,看。蘭蘭和天歌也高興得到處添亂,弄得何大媽打發他們到外麵玩,吃飯再迴來。倆孩子跳著跑出去。


    一切都弄妥,海光擦桌子,一個人的活兒,文秀也要幫忙,時不時,倆人的目光相遇,便時有紅雲飛上臉頰。


    何大媽坐著看,什麽都看得清楚,更高興:“這下好了,不順心的事總算過去了,咱們這個家呀,往後就能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啦。”


    “咱們家會一天比一天更好……”海光說。


    “文秀,你和海光的事……”何大媽問文秀。


    文秀不說話,看著海光笑。


    “海光,那陣子文秀天天為你擔心,看得出文秀心裏有你,就是嘴硬。”何大媽又對海光說。


    海光也不說話,看著文秀笑。


    “地震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媽說呀,你們明天就把事辦了吧。”何大媽又對倆人說。


    海光朝文秀努嘴。


    文秀朝海光努嘴。


    海光眼看別處。


    文秀隻好開口:“媽,你就別操心了,我和海光都說好了,明天我們就參加市裏辦的集體婚禮。”


    何大媽高興得拍手:“你們這兩個孩呀,總算是……不說了,媽不說了……”


    不說話了,卻流淚,撩起衣襟擦淚。


    文秀和海光看著大媽笑。


    “媽,看你高興的。”文秀說。


    “媽是高興,媽失去了一個兒子,又得到一個兒子,還有兩個孫子孫女,震後媽還是第一次這麽高興呢。”


    眼淚不住落,邊說邊擦。


    “再過些日子,咱們家就可以搬新房了,媽,您是兒孫滿堂。”文秀笑。


    “是呀,你說媽怎麽能不高興呢?”大媽笑。


    “媽,這都是您老的福氣呀。”海光也笑。


    低矮的防震棚,竟也能盛下這許多笑聲,奇跡。


    抗震廣場,鮮花,彩帶,鞭炮。


    歡樂的樂曲。


    跑著鬧著的孩子。


    笑著的親友。


    周海光和向文秀手牽著手,和十幾對年齡不一的新婚夫婦排在一起。


    何大媽在一邊看著,飽經滄桑的老臉上,淚光與笑容齊飛。


    梁恆拿起話筒:“各位新人,我是市長梁恆,今天給你們當主婚人……”


    一片掌聲。


    “我代表市委、市政府,為今天的新人做主婚人,感到非常高興。別的祝詞我就不多說了,我衷心祝願,我們唐山人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更美好。”


    梁恆瀟灑地揮一下手臂。


    揮出樂曲。


    揮出淚光。


    揮出無數人臉上充盈的笑意。


    彩色的紙屑撒在周海光和向文秀之間,迷離了視線,迷離的視線五彩繽紛。


    列車在原野上飛馳,原野伸展綠意。


    向文燕隔著車窗朝外看,看無邊的綠色在陽光下燃燒,看無數的鳥兒在藍天上飛翔,看農人趕著牛車悠悠地走。


    看到一個人,一個穿著夾克衫的青年。追,追火車,邊追邊喊,喊她。


    火車疾馳,青年疾馳,飛身而起,如鳥,追上來,拍打車窗。


    車窗開了,青年如風,鑽進來,鑽進來,就把向文燕抱住,吻,如風吻著大地,如雲吻著藍天。


    文燕閉眼,任他吻。


    睜眼,看他,看他陽光一樣燃燒的眼睛。


    他是周海光。


    文燕醉了。


    再睜眼,仍是燃燒的綠意,仍是飛翔的鳥兒,仍是農人趕了牛車悠悠地走。


    沒有追火車的青年,沒有探身而進的熱吻,沒有周海光。


    便又癡癡地笑。


    唐山火車站完全變了樣子,變得讓唐山人都不認得了,變得太美,太潔淨。


    黑子領著小冰走出車站,顏靜在後麵跟著。


    沒功夫看新車站,沒心情看那美,那潔淨,隻看人,看有沒有警察和手銬,如受驚的兔子,翕動著嘴唇,看四周有沒有天敵。


    “叔叔,咱們到唐山了嗎?”小冰仰著臉問。


    “到了,咱們到家了。”黑子說。


    “叔叔我要迴家。”小冰說。


    “小冰的家和叔叔的家都找不到了,叔叔先找個地方住下,然後再找咱們的家。”黑子一邊說,眼睛一邊掃視周圍。


    “黑子哥,咱唐山全變了,咱們一點都不認識了,比以前可好多了。”顏靜倒是頗興奮。


    兩個警察迎麵走來。


    顏靜趕緊住嘴,轉身。


    警察走過,倆人再不說話,抱起小冰,匆匆地走。


    新房還是文秀的小房間,隻多了一隻衣櫥和一隻單人床,兩隻單人床一並,便是雙人床。再有,便是牆上的喜字和海光與文秀的結婚照。


    燈關了,仍亮,月亮照進來,月亮寂寞,喜看新房景。


    文秀穿著一身睡衣躺在床上,海光穿著短褲背心,躺在文秀身邊,躺著,不住翻身,睡不著。


    文秀扭亮床頭燈,看著海光,海光一頭一身汗。


    “想什麽呢?”文秀問。


    “沒想什麽,就是睡不著。”海光說,轉身,看文秀。


    文秀拿過毛巾,給海光擦汗:“你怎麽光出汗?不習慣?”


    “有點,你呢?”海光憨憨地笑。


    “我嗎?不告訴你。”文秀癡癡地笑。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天要亮了。”海光說。


    “你睡吧,你累一天了。”文秀說。


    “我不累,我睡不著。”海光說。


    “啊,我都忘了,你那邊擠嗎?往我這邊靠靠吧。”文秀說。


    “不擠。不擠。”海光仍憨憨的。


    文秀把他的枕頭拉一拉,拉得近了。


    海光的頭往這邊靠一靠,靠得近了。


    屋裏暗了,月亮走了。


    公園裏,蘭蘭和天歌在水邊玩。


    海光和文秀坐在草地上,看蘭蘭和天歌玩,看一個小男孩放風箏。


    “你看孩子們玩得多開心。”文秀說,她比孩子們更開心。


    “孩子就是孩子,他們很快就可以忘掉痛苦。”海光說。


    “你喜歡孩子嗎?”文秀問。


    “喜歡。”海光說。


    “要是我不能要孩子呢?”文秀看著海光。


    “你還嫌少呀。”海光指指蘭蘭和天歌。


    文秀便看著海光笑。


    海光便把笑著的文秀摟進懷裏。


    街道變了,建築變了。唐山像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到處都有腳手架,到處都有打樁機,無數樓房同莊稼一齊生長。


    文燕穿一身發白的軍裝,背著軍用挎包,手裏還提一個旅行包,走在街上,兩隻眼睛不夠用,最後連路都不認識了。


    “同誌,這是哪兒啊?”文燕向行人問路。


    “這是花園街啊。”行人說。


    “這兒就是以前的花園街?都不認識了。”文燕驚訝。


    “你是外地養傷剛迴來的吧?”行人問。


    文燕點頭。


    “別說你了,就是沒離開唐山的人也不認識唐山了,你看看建得多漂亮。”行人說著走了。


    文燕想,與其自己在這裏瞎摸,還不如先去何大媽家,何大媽家就在花園街呀,往何大媽家走。


    唐山醫院的門口,郭朝東慢吞吞地走來,沒精打彩。


    一個女人在門口等他,就是他床上的那個女人,叫小娟,見他來了,小娟問:“你怎麽這麽慢呢?”


    “你到底真的還是假的?”郭朝東問。


    “我哪兒知道啊,那得看醫生怎麽說。”小娟說。


    郭朝東臉色很難看,看著小娟,不說話。


    “走啊,愣著幹什麽?”小娟說。


    “我大小也是個幹部,要是……”郭朝東說半截話,那半截不好說。


    “這會兒你要臉了,床上的時候……”小娟也說半截話,那半截也不好說。


    “你喊什麽呀?啊?我的眼睛不舒服,我去看看眼睛,你自己去吧,我一會兒去找你。”郭朝東生氣。


    “你要不來,我就找你們單位去。”小娟也生氣。


    “你趕緊的吧。”郭朝東倒滿不在乎。


    醫生正給小冰檢查眼睛,黑子和顏靜在旁邊看。


    檢查完,醫生說:“小姑娘,等做了這次手術,你的眼睛就能看見了。”


    小冰點頭。


    醫生說:“我們早就接到呂大夫的電話,手術我們都安排好了,就等你們來呢。”


    正說著,郭朝東走進來:“老董,我的眼睛不舒服。”


    董醫生說:“你先等等。”


    郭朝東扭頭,看見小冰,渾身便冷。


    “董大夫,那小冰今天……”顏靜問。


    “孩子今天要住到醫院裏,晚上我們安排醫生給她做必要的檢查。要是沒什麽問題,明天就可以手術了。”董醫生說。


    郭朝東盯著小冰看。


    “董大夫,手術後多長時間小冰可以看見了?”顏靜問。


    “大概十多天吧。”


    董醫生說完,黑子和顏靜帶著小冰走了。


    郭朝東的眉毛扭成繩子,看著他們走。


    文燕走進小巷子,小巷子也麵目全非:都是簡易房,房頂是油氈,壓著大量磚頭。她向人打聽何大媽,人們告訴她一直往前走,到前邊再打聽,這房子沒有門排號碼,沒法告訴得太詳細。走一段,碰到蘭蘭,沒等文燕開口,蘭蘭就站住,看她,看得她奇怪:“小姑娘,你怎麽這樣看著阿姨啊?”文燕問。


    “阿姨,你是醫生嗎?”蘭蘭也問。


    “阿姨是醫生,你怎麽知道?”文燕更奇怪。


    “阿姨,我看到你救過很多人,那天我背著弟弟在醫院,你看了看弟弟,說,弟弟死了。”蘭蘭的小眼睛直盯著蘭蘭。


    文燕想起這個小姑娘,心裏不禁一陣難過:“阿姨還記著那個小姑娘呢,沒想到就是你啊。”


    “阿姨,我叫蘭蘭,你到這兒來找誰呀?”


    “阿姨來找何大媽。”


    “阿姨,何大媽就是我奶奶,我帶你去。”蘭蘭拉著文燕的手,一蹦一跳地走。


    何大媽坐在床上縫衣服,床上還摞著厚厚一摞嶄新的衣服。


    海光說:“媽,你歇一會兒吧。”


    何大媽說:“這些衣裳孤兒院的孩子們等著穿呢,明天一定要送去,現在全市各行各業的人們都在為孤兒院的孩子捐衣捐物,媽也要出上點力啊。”


    海光笑著說:“你天天趕著做,我是怕你累壞了身子。”


    “媽哪兒那麽嬌氣啊。”何大媽笑。


    海光要去外麵提水,外麵傳來蘭蘭的喊聲:“奶奶,有人找你。”


    海光提著水桶出門,看到眼前的文燕,驚呆,手裏的水桶落在地上,亂滾。


    文燕看到海光也愣住。


    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盯著對方看。


    “你……你是……”海光的聲音顫抖。


    “我是文燕呀……”文燕的眼淚橫流。


    “你……你是……你真的是……是……你不是……”海光的嘴唇顫,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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