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獄


    民國二年七月十二日,在孫文的指示下,李烈鈞於湖口召集舊部成立討袁軍總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獨立,並發表電告討袁,南方各省紛紛響應,宣布獨立,組織討袁軍,二次革命正式爆發。


    僅僅十天之後,七月二十二日,江蘇討袁軍便在徐州地區會戰失利,不得不退守南京。同一天,上海方麵戰事打響。


    武士英離奇死亡後,應桂馨一直被關押在六十一團兵營的監獄裏,直到二次革命起兵時,仍未定讞。上海戰事一開打,六十一團便要奔赴前線,被關押在兵營裏的應桂馨,自然無人看管。


    陳其美是二次革命在上海方麵的主要策劃人,他的高級副官周陔南向他請示,說“刺宋案”的要犯應桂馨還關押在兵營監獄裏,一旦打仗便會無人看管,要不要提前將他明正典刑,立予槍決。


    陳其美思慮片刻,搖了搖頭。


    這一搖頭,就等於放了應桂馨一命。


    二十四日深夜,南北兩軍混戰,上海一片混亂,應桂馨趁機從無人看管的兵營監獄裏逃脫。


    越獄後的應桂馨,立刻逃往青島躲避起來。


    彼時南北開戰,局勢尚不明朗,應桂馨之所以選擇在青島躲避,是因為青島地處南北之間,既可北上也可南下,必要時還可乘船出海,避居海外。


    九月一日,南京被張勳率軍攻克,孫文、黃興、陳其美等人逃亡日本,南方各省紛紛宣布取消獨立,二次革命就此失敗。


    十月六日,國會選舉袁世凱為第一任正式大總統。不久後,袁世凱以“叛亂”罪名,下令解散國民黨,並驅逐國會內國民黨籍議員,國會由於人數不足而無法運作,很快即被解散。袁世凱就此集大權於一身。


    見國民黨失勢,應桂馨立刻在青島顯露行跡,公開發表希望能“平反冤獄”的通電。在電文中,他指出國民黨此次掀起所謂的“二次革命”,實為叛變,宋教仁乃國民黨黨魁,“為主謀內亂之人,實為禍首”,“武士英殺賊受禍,功罪難平,請速頒明令平反冤獄”。應桂馨的這番話雖是詭辯,但也算是邏輯清晰。北京政府認定國民黨“叛亂”,通緝孫文、黃興、陳其美等國民黨領導人,宋教仁作為國民黨魁首,自然也是亂黨賊子,應桂馨和武士英刺殺宋教仁,那就是殺賊有功,所以應桂馨公開發表通電,要求北京政府平反冤獄,甚至說道:“伏求迅頒明令,平反斯獄,朝聞夕死,亦所欣慰!”


    十月二十日,見北京政府遲遲不予迴應,應桂馨膽子大了起來,直接奔赴北京,約見洪述祖等人,不但要求“平反冤獄”,還要求“毀宋酬勳”,也就是索要酬勞和勳位。在應桂馨看來,他殺宋教仁為國家立了大功,甚至坐了幾個月的牢,當然應該獲得相應的迴報。


    應桂馨借住在京劇演員譚鑫培家中,每天縱酒尋樂,逍遙自在。到了十二月,他幹脆把父親應文生和妻子一並接到了北京,住進了李鐵拐斜街的同和旅館。應桂馨是王八吃稱砣,鐵了心要賴在北京,直到北京政府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為止。


    也就是應桂馨死賴在北京的時候,遠在長沙府的醉鄉榭,杜心五找到了胡客,提出了刺殺應桂馨的請求。


    杜心五說出“應桂馨”三個字時,胡客的腦海裏立刻將此人對號入座。


    當日放火焚燒天口賭台的人,正是應桂馨,姻嬋的左腳踝被子彈擊中,也是由應桂馨造成。若非應桂馨放火燒天口賭台,胡啟立和燭龍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姻嬋如果不受槍傷,便不會在東田寺耽擱兩個多月,也就不會讓胡啟立和燭龍搶先一步趕到井山。細細想來,如果沒有應桂馨的橫插一足,後來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姻嬋也就不會死了。


    姻嬋的死,當然不能完全怪在應桂馨的頭上,但她左腳踝所受的槍傷,確實是應桂馨一手造成的。杜心五如果不提起,胡客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人,但現在既然想了起來,那過去的這筆賬,就該好好地算清楚。


    胡客立刻答應了杜心五的請求。


    這令杜心五略感吃驚。


    杜心五其實與應桂馨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他之所以來請胡客出山,也是因為受人所托。他收到了陳其美從日本發來的密電,說刺殺宋教仁的兇手應桂馨在戰亂時越獄逃脫,如今不但逍遙法外,而且越發猖狂,在國內耀武揚威,希望身在國內的他,能夠代為懲治。


    杜心五原本不想再管革命黨的事,但誠如陳其美所言,應桂馨乃“刺宋案”的元兇,非但沒有抵命,反而活得逍遙自在。杜心五和宋教仁頗有交情,正是因為宋教仁被刺,他才憤而歸隱。現在刺殺宋教仁的兇手逍遙法外,甚至公開要求“平反冤獄”,這令杜心五怒不可遏,當即暗下決心,要讓應桂馨付出代價,血債血償。但他在武術界有聲名有地位,不願放下身段行刺殺之事,於是想到了曾是刺客道青者的胡客,這才來醉鄉榭請胡客出山。


    杜心五不知道胡客和應桂馨之間的過節,他本以為胡客隱居醉鄉榭,多半會加以拒絕,沒想到胡客竟然一口應允。


    “你想要什麽,”杜心五說道,“盡管開口便是。”當初他請胡客保護孫文和營救汪精衛,胡客都提出了相應的條件,所以他認為胡客這次也一定有所需求。


    “不用了。”胡客搖了搖頭。他決定刺殺應桂馨,不是因為應桂馨刺殺了宋教仁,也不是因為杜心五親自請求,而是因為死去的妻子。


    胡客的迴答讓杜心五又吃了一驚。


    但吃驚歸吃驚,胡客不提出條件,當然更好。


    杜心五早已托北京的朋友打聽清楚了應桂馨在北京的住址。他把住址告訴了胡客。“如果能從姓應的口中逼問出刺殺鈍初的幕後主使,那就再好不過了。”杜心五說道。


    胡客點了點頭。


    杜心五徹底放心了。


    他知道胡客一個簡單的點頭,意味著什麽。


    圈套


    離開長沙府之前,胡客去江神廟祭拜了姻嬋。


    燭插墳頭,火苗偏偏倒倒,冥錢燃燒,輕煙隨風四散。胡客無言無語,就那樣坐於墳前,目光深沉,內心寂寂。


    他選擇了在夜裏出發,像當年與姻嬋齊赴北京一樣,走水路至漢口,轉乘火車北上。


    抵達北京的時候,十二月已經過了,時間來到了民國三年的一月八日。


    雖然已是深夜,但胡客不想浪費任何時間。他徑直趕到李鐵拐斜街,找到了同和旅館。但是讓胡客失望的是,應桂馨沒有住在這裏。向旅館老板打聽,得知應桂馨不久前已經結賬離開。


    胡客唯有從頭找起。


    好在應桂馨因為“刺宋案”而變成了名人,他入京要求“平反冤獄”鬧得沸沸揚揚,北京城內各家報社都對應桂馨極為關注,對他的行蹤十分了解。胡客在翌日上午去報社打聽到了應桂馨的下落,得知應桂馨搬到了騾馬市大街的長發客棧暫住。


    胡客來到長發客棧時,客棧門前等著一些報社的記者。應桂馨搬來騾馬市大街,目的是為了能離政府辦公處近一些,方便交涉各種事務,所以每天都有記者來長發客棧守候,希望能采訪到關於“平反冤獄”一事的最新進展。應桂馨一大早便外出辦事,這些記者隻好在客棧門口等候,一直等到他歸來為止。


    胡客在長發客棧斜對麵的茶樓裏坐下喝茶,從上午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下午,直到天色將黑未黑時,應桂馨才返迴了長發客棧。


    應桂馨乘坐馬車剛抵達長發客棧,等候了一整天的記者立刻圍了上去。


    按照前些日子的做法,應桂馨會非常享受成為焦點的感覺,十分樂意接受記者的采訪。他希望“平反冤獄”的事越鬧越大,最好是鬧得全國矚目,這樣才能給北京政府施加更大的壓力。


    然而今天卻不同於以往。


    應桂馨一下馬車,完全沒有理會擁上來的記者,在兩個貼身保鏢的護衛下,急匆匆地進了客棧,上了二樓。兩個貼身保鏢守在樓梯口,將圍上來的記者統統攔住。


    沒過多久,應桂馨從樓梯上疾步走下,手裏多了兩個行李箱。隨他一起下樓的,還有他的父親和妻子。


    帶著父親和妻子,應桂馨結清宿費,迅速上了馬車。馬車立刻轉動車輪,駛離了長發客棧。應桂馨一迴一去,神色惶然,舉止倉促,仿若大難臨頭。


    應桂馨的確已經大難臨頭。


    今日應桂馨閑來無事,原本約了譚鑫培去戲園子品茗賞戲。他一直從上午玩到下午,準備返迴長發客棧時,有人來到戲園子找他。應桂馨認得來人,乃是洪述祖的下屬。來人聲稱洪述祖有急事,請應桂馨移步相見。


    應桂馨以為“平反冤獄”“毀宋酬勳”的事有了進展,於是跟著來人去見洪述祖。


    應桂馨原本竊喜不已,哪知見到洪述祖後,洪述祖所說的事,卻令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洪述祖告訴應桂馨,他這段時間在北京鬧得太過分,激怒了袁世凱,袁世凱已密令京畿軍政執法處處長雷震春暗中解決他。“大總統親口說:‘應某狼視,不可留也,且鈍初死於其手,不可不誅!’這是我在執法處的朋友聽雷震春親口講的。聽說雷震春找了很厲害的人物對付你,你最好先尋地方躲避一段時間。”洪述祖歎了口氣,“我隻能幫你到這裏了,從今往後,你就好自為之吧。”


    應桂馨沒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以前待在陳其美的身邊,知道陳其美一旦被人激怒,又不能明麵上爭鋒較量時,往往會動用暗殺手段將之秘密除去,袁世凱身為大總統,想不到竟也是一路貨色。如今袁世凱掌控全國,既然他起了殺心,國內便不能再待下去了,擺在應桂馨麵前的選擇有兩種,要麽避居海外,要麽避走租界。如果避居海外,應桂馨又有些不放心,要知道二次革命後,革命黨人的勢力退居海外,而應桂馨公開要求“平反冤獄”“毀宋酬勳”,革命黨人一定視他為眼中芒刺,欲拔之而後快。所以應桂馨的選擇隻剩下一種,那就是避走租界。


    為了保住身家性命,應桂馨的動作可謂雷厲風行。


    他立刻乘馬車返迴長發客棧,迅速收拾好行李,帶上父親和妻子,趕往前門火車站,準備乘火車趕赴天津。隻要抵達天津,避入租界,他就可暫保無事。


    應桂馨已經盡可能地行動迅速。


    然而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他如此迅速地行動,卻正好落入了雷震春設下的圈套。


    雷震春的確從袁世凱處收到了除掉應桂馨的密令,但他深知應桂馨住在旅館,行事極為招搖,是北京城內各方輿論關注的焦點,一旦在北京將其暗殺,一定會招惹來更多的關注,輿論上必然對袁世凱萬般不利。


    雷震春追隨袁世凱近二十年,是袁世凱極為倚重的親信,懂得該如何替袁世凱分憂排難。他要暗殺應桂馨,又不能招惹來過多的關注,隻能想辦法讓應桂馨離京,在北京範圍以外的地方動手。


    應桂馨死賴在北京不走,讓他離開北京的最好辦法,就是把暗殺的消息透露給他知道。這種見利忘義之人,一旦知道自己處在危亡旦夕,為求自保,一定會盡快逃離北京。


    於是洪述祖粉墨登場。


    洪述祖是北京政府的人,豈會為了應桂馨而壞袁世凱的事?他把暗殺的消息透露給應桂馨,並非想救應桂馨一命,而是聽從了雷震春的安排。他隻用了三言兩語,便為應桂馨搭好橋鋪好路,指引應桂馨去往陰曹地府。


    殺手


    乘坐馬車來到前門火車站,應桂馨購買了下一班次去往天津的頭等座火車票。


    發車時間是夜裏九點四十五分,尚有一個多鍾頭。應桂馨在休息室裏候車,讓兩個保鏢留意四周,他自己也不時左顧右盼,生怕雷震春派來的殺手已經追趕上來。


    好不容易挨到檢票時間,應桂馨在兩個保鏢的護衛下,急不可耐地登上火車,在頭等車廂裏快速尋座位坐下。


    應桂馨是第一個進入頭等車廂的乘客。他一坐下後,兩隻眼睛就一直盯著車門方向,打量走入車廂的每一個乘客。


    夜裏乘車的人不多,購買頭等座票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從應桂馨坐下開始,一直到火車開動,前前後後隻有八個人登上頭等車廂,其中有一個腿腳殘疾的商人及其兩個跟班夥計、一對洋人夫妻、一對父子和一個青年學生。


    殘疾商人登車之後,在兩個夥計的攙扶下,走到應桂馨的斜對麵,衝應桂馨極有禮貌地微微一笑,然後慢慢落座。殺手須具有敏捷的行動力,絕不可能是殘疾人,應桂馨將殘疾商人排除了。但是他憂心忡忡,根本笑不出來,隻是衝殘疾商人點了一下頭,然後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乘客身上。


    那對洋人夫妻登車之後,用洋話小聲地交流,時不時麵露笑容,顯得相談甚歡。那對父子則不言不語,父親麵色鐵青,兒子看起來很不耐煩,兩人之間多半鬧了不愉快的矛盾。那個青年學生找到座位坐下後,從包裏拿出一本書,在昏暗的燈光下專心閱讀,根本不理會周圍的其他乘客。


    應桂馨觀察一番,覺得這些人都不像是殺手。他盯著車門方向,時不時又瞅瞅窗外,看看還會有什麽樣的乘客登上頭等車廂。不過直到火車開動,再沒有別的乘客登車。


    火車駛離前門火車站時,應桂馨又把注意力轉到車廂內的八個乘客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還是覺得這些人不像殺手。


    按理說,應桂馨應該覺得放心了。


    可不知為什麽,他心裏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車廂內氣氛不對,總覺得今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火車駛離北京後,夜已經很深了。


    頭等車廂內的乘客,都靠著座位在睡覺,連應桂馨的父親和妻子,此時也已沉沉入睡。應桂馨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父親和妻子,隻說天津有一位朋友邀請他一家人前去做客,所以他的父親和妻子才能心無旁騖地安睡。


    在一片細微的唿嚕聲中,應桂馨始終保持著清醒。


    不好的感覺一直縈繞在心頭,應桂馨不能也不敢入睡。


    他擔心殺手潛伏在其他車廂,會在半夜潛入頭等車廂行刺,於是讓兩個保鏢交替去車廂入口處值守,一個守上半夜,一個守下半夜,一旦有人要進入頭等車廂,務必攔住,盤問清楚。


    時間緩慢流逝,到了後半夜,應桂馨漸漸有了一些困意。


    已經高度緊張了數個小時,精神多少有些吃不消,而火車上除了不斷重複的鐵軌碾軋聲外,沒有任何動靜,平淡無趣得令人困乏,再加上頭等車廂內供暖,更是令人昏昏欲睡。應桂馨原本打算通宵不眠,但實在抵不過越發濃厚的睡意,於是去廁間方便了一下,迴到座位上,準備眯一會兒。


    就在這時,一直沉寂著的車廂入口處,忽然有了動靜。


    相鄰車廂有個男人來到車廂連接處,要進入頭等車廂,被守在那裏的保鏢攔住。男人聲稱他夜裏起夜,憋得急,可車廂的廁間被人占著,所以來到相鄰的頭等車廂,想用一下廁間。他沒想到方便一下還被人攔住,一張臉憋得通紅,心裏一急,連推帶撞,要衝開保鏢的攔擋。


    應桂馨的座位在車廂的最深處,離車廂入口處比較遠,隻聽到那邊傳來吵鬧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看看周圍,見頭等車廂內的乘客全都被吵醒,那個殘疾商人的兩個夥計甚至站了起來,朝吵鬧處張望。這令應桂馨更加慌張。他現在已是驚弓之鳥,認定入口處突然吵鬧起來,必是追殺他的殺手現身了。他生怕一個保鏢擋不住,於是叫另一個保鏢趕緊過去幫忙。他把手伸向腰間,摸住了手槍的槍托,心神才算略微定了定。


    在車廂入口處,應桂馨的保鏢和急欲方便的男人使勁地推搡。借用廁間可以是借口,那男人進入車廂的真實目的並不明確,保鏢必須防患於未然,讓一切潛在的危險遠離應桂馨。但那男人的手勁很大,一個保鏢有些吃不消,幸虧另一個保鏢及時趕到,兩人合力,才將那男人擋在車廂外。


    那男人衝不過兩個保鏢的攔堵,臉色漲紅仿若豬肝。他氣急敗壞地大罵了一聲,放棄了進入頭等車廂的打算,轉過身準備離開。兩個保鏢見此情形,不禁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略微一鬆。可就在這時,那男人卻猛地把身子轉了迴來,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已經捅進了一個保鏢的肚子。


    那男人轉過身佯裝離開,既是為了讓兩個保鏢放鬆警惕,也是為了背對兩個保鏢,偷偷把藏在腰間的匕首抽出來。他聲東擊西,突然施襲,果然一舉得手。


    剩下的那個保鏢眼見同伴被殺,頓時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拔出刀子防禦,匕首已經刺到胸前。他反應神速,錯身一讓,避開了要害部位,被匕首刺傷了手臂。他腳底急退,逃迴車廂內,大聲叫喊起來。


    應桂馨的擔憂果然應驗,眼見保鏢捂著流血不止的手臂,踉踉蹌蹌地奔迴車廂內,身後一個男人正舉著匕首追殺,於是急忙站起來,掏出了手槍。


    頭等車廂內的其他乘客見此情形,刹那間睡意全無,全都朝車廂深處退。這些乘客擋住了應桂馨的視線,令他無法瞄準開槍。


    洋人夫妻、青年學生和那對父子相繼從應桂馨的身邊跑過,躲到車廂的最深處,但殘疾商人腿腳不便,由兩個夥計攙扶著,行走較慢,還擋在過道裏。應桂馨雖有手槍在手,苦於眼前人影晃動,無法瞄準目標,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扣動扳機,將擋住視線的殘疾商人及兩個夥計一並殺了。


    兩個夥計扶著殘疾商人,從應桂馨的身邊走過,應桂馨的視線終於不再受阻擋,卻看見保鏢已被那男人追上,被匕首一下子捅死。應桂馨急忙舉起手槍,瞄準了那殺死保鏢的男人。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從斜刺裏伸出,一把抓住了應桂馨的右手腕。


    應桂馨的手腕劇痛,骨頭似要被捏碎一般,手掌頓時沒了力氣,手槍掉落在了地上。


    他急忙迴頭,看見這隻手的主人,竟是那連走路都需要夥計攙扶的殘疾商人。


    最後的刺殺


    應桂馨驚恐萬分。


    在他驚恐萬分的同時,站在殘疾商人身邊的兩個夥計,抽出了藏在衣服下的砍刀,向他迎頭砍落。


    應桂馨的右手腕被殘疾商人抓住,無法掙脫。他急忙彎腰,在躲避砍刀的同時,用左手拔出了防身用的小刀,刺向殘疾商人的右手。殘疾商人鬆開應桂馨的手腕,縮手避過了刀鋒。應桂馨終於逃脫了殘疾商人的抓握,趕緊跳開兩步,豎起小刀,警惕左右。


    站在過道上,應桂馨的左右兩側都是敵人,一側是殘疾商人和兩個夥計,另一側是那個殺死保鏢的男人。兩個夥計手拿砍刀緩緩靠近,殺死保鏢的男人揮舞匕首步步逼近,應桂馨被夾在中間,無路可逃。自知今日難逃一死,應桂馨心裏懼怕,握著小刀的手開始急劇地顫抖。


    “你們是雷震春派來的?”應桂馨的聲音同樣在發顫。


    沒有人理會他的問話,隻有不斷逼近的殺意。


    兩個夥計率先發難,揮刀砍向應桂馨。應桂馨躲避兩人的砍殺,不斷地後退,後背完全暴露給了另一側那個殺死保鏢的男人。殺死保鏢的男人看準時機,舉起匕首,瞄準應桂馨的後背迅猛地刺去。


    但他這一刺沒能刺中應桂馨,因為他的後頸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整個人忽然飛了起來,像斷線的風箏般飛向一旁,嘩啦一聲,將窗玻璃撞了個七零八落。在他站立過的位置,一道魁梧的人影赫然立在過道中央。


    潛伏了大半夜的胡客,直到此時終於現身。


    胡客將殺死保鏢的男人扔到一邊,隨即搶上兩步,奪過應桂馨手裏的小刀,橫著一抹。這看似簡單的一抹,卻將兩個夥計持刀的右手同時割傷,逼得兩個夥計向後退開。


    兩個夥計倒也勇猛,立刻把砍刀換到左手,作勢又要撲上去。


    “住手!”一聲低喝忽然在車廂深處響起。


    兩個夥計急忙迴頭,不解地看著殘疾商人。


    殘疾商人卻直勾勾地盯著胡客,神色十分奇怪。


    車廂內光線雖然昏暗,但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胡客。


    曾經的禦捕門總捕頭索克魯,當然不會忘記刺客道第一青者的模樣。


    看著胡客,索克魯的眼神極為複雜,充斥著驚訝、疑惑、迷茫和不解,此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


    “你要救他?”索克魯皺起了眉頭。


    胡客沒有迴答索克魯的問話,隻是冷淡地說道:“全都出去。”


    索克魯冷冷地笑了一下。


    索克魯此行是為了替袁世凱暗殺應桂馨,兩個跟班夥計及那個殺死保鏢的男人,均是京畿軍政執法處的秘密軍警。眼看即將得手,馬上就能置應桂馨於死地,胡客卻突然半道殺出。雖有三個秘密軍警協助,但索克魯深知無法與胡客抗衡。他不得不選擇屈從。他點了點頭,讓兩個軍警攙扶著他,又把撞碎車窗的軍警扶起,退出了頭等車廂。


    退出頭等車廂隻是暫時性的,索克魯不會就此放棄暗殺行動。他和三個軍警守在車廂連接處,靜靜地等待機會。


    索克魯等人退出頭等車廂後,胡客又掃了幾個乘客一眼。


    幾個乘客十分知趣,趕緊拿起行李,逃命似的跑出了頭等車廂。


    應桂馨的父親和妻子踟躕在原地,被應桂馨好說歹勸,相繼退出了車廂。


    應桂馨將死之際,沒想到竟有人出手相救,對他而言,胡客就是救命恩人。幾個殺手雖然退出了車廂,但火車還在行駛,殺手不可能下車,所以他的危險尚未解除,他想要活命,還得指望胡客。正因為如此,胡客的吩咐,他絲毫不敢違逆,這才勸父親和妻子暫且退出車廂。


    等到車廂內的人都走光了,應桂馨才仔細地打量胡客,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他的確見過,在天口賭台被燒毀那一夜,胡客殺光了他帶來的二十幾個便衣巡警,逼得他灰溜溜地抱頭鼠竄。但可惜的是,此時的他並沒有想起來。


    胡客是為刺殺應桂馨而來,當然不會救應桂馨的性命。他暫時留應桂馨不死,隻是為了問清楚一個問題。他沒有忘記杜心五的叮囑,要從應桂馨的嘴裏問出刺殺宋教仁的幕後主使。應桂馨不會當著旁人的麵吐露這個秘密,所以胡客才把車廂內的人全部支開。車廂內的乘客一旦退出去,總有人會去車尾通知司警,所以胡客必須盡快了結這件事。


    “問你事情,”胡客冷然說道,“如實迴答。”


    應桂馨忙道:“恩公想知道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殺宋教仁是受何人指使?”胡客直接拋出了這個問題。


    應桂馨猝然一愣。他沒想到胡客竟會問出和宋教仁有關的問題。他混跡市井多年,善於察言觀色,見胡客板著一張臉,刹那間明白過來胡客很可能是為了替宋教仁報仇,剛才救他一命,多半隻是為了問出刺殺宋教仁的幕後主使是誰,一旦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可能會立刻對他下殺手。


    “恩公想知道此事?”應桂馨不動聲色。


    “說。”胡客隻迴應了一個字。


    應桂馨點點頭,說道:“我應某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恩公救我一命,我定當迴報。既然恩公想知道此事,那我說就是了。”他迴頭看了看,像是在觀察車廂內是否還有其他人。


    “殺宋先生不是我的本意,”應桂馨歎了一聲氣,“南北都想他死,就算我不去,也會有別人……”應桂馨口稱宋教仁為“先生”,又不斷唉聲歎氣,顯得極為痛惜。他說話的同時,腳底下往後挪了一步,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顯得垂頭喪氣。他挪步坐下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接近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槍。


    應桂馨又道:“北邊怕他奪權,想要除掉他,南邊恨他奪權,也要除掉他,他如果不死,南北都沒有安生日子……”應桂馨再一次搖頭歎息。搖頭的同時,他已經看準了手槍的位置。


    應桂馨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斜撲躥出,想抓起地上的手槍。


    應桂馨的手剛要觸碰到手槍,胡客的腳卻後發先至,將手槍踢出老遠。應桂馨尚未迴過神來,小刀的刀尖已經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戳破了他的皮膚。


    “坐迴去。”胡客冰冷的聲音響起。


    應桂馨的額頭直冒冷汗,僵直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坐迴座位上。


    “接著說。”胡客的語氣很是平淡,但暗含著一股令人不敢抗拒的威嚴。


    應桂馨的性命掌控在胡客的手裏,不敢再耍什麽花招。他咽了一口唾沫,顫聲說道:“先是陳其美找到我,後來洪述祖也找到我,南北兩邊都想除掉宋先生……我知道了他們的事,如果不答應,就隻有死路一條……我……我實在沒得選……


    “陳其美對我有再造之恩,他保證事成之後,讓我平安無事,得享榮華富貴,所以我到底還是站在他這一邊。”


    應桂馨垂頭喪氣地說道,“我依陳其美的安排,派武士英刺殺了宋先生,故意把武士英留在府上,又保留了與洪述祖通電的證據,一來讓武士英做替死鬼,二來把禍水潑到北京那邊……”


    應桂馨接下來又說了一大通,大意是南北雙方都不滿意當前的現狀,袁世凱想滅掉革命黨獨攬大權,孫文看不慣袁世凱坐享革命成果,既然一國不容二主,南北之間就必有一戰,隻是一直沒有找到開戰的借口而已。“刺宋案”一發生,南北兩邊都覺得這是一個吞滅對方的大好機會,所以根本沒打算清查此案,都在努力地發動民間輿論,往對方身上潑髒水,以爭取民心。與此同時,雙方積極備戰,袁世凱通過善後大借款擴充軍備,孫文則四處開會籌備討袁,都想畢其功於一役,一舉吞滅對方。


    二次革命爆發後,應桂馨從六十一團兵營監獄裏越獄,逃到青島躲避。他之所以選擇暫避青島,而不是避居海外,是因為青島地處南北之間,方便他觀望形勢,如果南方贏了,他就立刻南下,如果北方獲勝,他就即刻北上,總之無論哪一方獲勝,他都有利可圖。後來北方獲勝,應桂馨立即望風轉舵,投靠了袁世凱。隻不過他去北京後鬧得太狠,既要酬勞又要勳位,還要求所謂的“平反冤獄”,袁世凱忍了他幾個月,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密令雷震春派人刺殺他。至於陳其美要除掉應桂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殺人滅口。當年陳其美暗殺陶成章後,推王竹卿做了替死鬼,放了親信蔣誌清一馬,蔣誌清立即遠避海外,守口如瓶,陳其美非但沒有動殺人滅口之心,反而準備等蔣誌清迴國之後,便委以重用。在“刺宋案”上,陳其美的做法幾乎完全相同,推武士英做了替死鬼,放了親信應桂馨一馬,隻是沒想到應桂馨竟然投奔了袁世凱,而且根本不守秘密,四處拿“刺宋案”說事,實在令他怒不可遏,便起了殺人滅口之心,於是發電報托身在國內的杜心五代為懲治。


    應桂馨為求活命,事無巨細地說了一大通,胡客卻不想再聽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瞬之間,胡客竟對暗殺產生了厭惡之感。他行刺殺之事已有多年,手下的亡魂不計其數,卻始終沒有對這種替天行道的手段產生過一絲反感。可是現在他卻心生厭惡了,他厭惡刺殺之事,也厭惡刺殺之人。


    他甚至在心裏暗暗地厭惡自己。


    胡客不想再聽應桂馨的長篇大論,也不打算把應桂馨的迴複帶給杜心五。


    刀鋒斜掠,劃過應桂馨的左腳踝,胡客沒有取應桂馨的性命,隻是割斷了他的足筋。當年姻嬋的左腳踝被槍彈擊中,如今胡客以牙還牙,分毫不差地報還在應桂馨的身上。


    胡客把小刀丟在應桂馨的腳邊,大步走出了頭等車廂。


    經過車廂連接處時,胡客看見了守在這裏的索克魯。


    索克魯已經老了,眼窩深陷,頭發和胡須均已花白。這位曾經叱吒風雲一時的禦捕門總捕頭,一生與刺客和殺手為敵,沒想到年老之際,竟然做起了曾經最為痛恨的事情。


    對視一眼,錯身而過,胡客不再理會索克魯。


    索克魯聽見了應桂馨因足筋斷裂而發出的慘叫聲。他知道應桂馨沒死,於是衝身邊的兩個秘密軍警使了個眼色。兩個秘密軍警站了起來,摸出砍刀,嗖地一下鑽進了頭等車廂。


    越來越多的人朝頭等車廂聚集,車內是萬般喧嘩,車外則是夜色深沉。


    胡客微微一笑。


    穿行於人潮之中,他大步向前走去,再不迴頭。


    (全書完)


    後記


    中國曆史上有眾多青史留名的刺客,這些刺客的故事精彩紛呈,往往比小說更為精彩,其中要離刺慶忌的故事,尤為令我著迷。


    慶忌是吳王僚的兒子,在吳國號稱第一勇士,有萬夫不當之勇。吳王僚被專諸刺殺後,公子光謀奪吳王位,是為吳王闔閭。慶忌逃往衛國,在衛國招兵買馬,發誓要報殺父之仇,成為了闔閭的心頭大患。闔閭想除掉慶忌以絕後患,伍子胥便向他推薦了要離。


    為了接近慶忌,要離獻上斷臂殺妻的苦肉計。他辱罵闔閭,被闔閭治罪,被斬斷右臂,然後赴衛國投奔了慶忌。得知要離投奔慶忌後,闔閭又殺掉了他的妻子,並且焚棄於市。


    慶忌探得斷臂殺妻的事實,以為要離與闔閭有血海深仇,於是對要離深信不疑,將之視為心腹。


    三個月後,慶忌整頓兵馬,率軍出征吳國,與要離同乘一船渡江。


    船至江心,要離趁慶忌不備,突然用獨臂握矛,出其不意地刺穿了慶忌的胸膛。慶忌震驚之餘,大笑著說:“天下竟有如此勇士,敢行刺於我!”左右衛兵一擁而上,欲將要離碎屍萬段,卻被慶忌阻止了。“這是天下勇士,”慶忌說道,“一日之內,怎麽可以殺死兩個天下勇士呢?”慶忌命令衛兵放了要離,然後拔出短矛,血流如注而死。


    要離殺妻事君為不仁,為新君而殺故君之子為不義,自覺無麵目苟活於世,於是自斷手足,伏劍而死。


    寫一個關於刺客的故事的想法,正是萌生於讀完這個故事的那一刻。


    清末民初是一個風雲際會的時代,大小事件層出不窮,人物關係錯綜複雜。之所以選擇這個並不好寫的時代作為本書的背景,是因為心裏一直覺得,那個時代所發生過的眾多舍生取義的暗殺故事,以及那些奮死一擊慷慨就義的刺客,不應該被湮沒於曆史的深處。不畏強暴,矢誌不渝,為了道義孤注一擲,不惜拋棄項上頭顱,是藏在每一個中國人內心深處的俠客精神。


    書中所涉及的曆史暗殺事件,盡可能地做到還原事件的全過程。唯獨梁鐵君謀刺慈禧失敗被捕一事,原本發生在1906年,但為了照顧情節的發展,將之提前了一年。


    光緒之死和“刺宋案”,在曆史上一直是一個謎,至今眾說紛紜,仍無定論。書中所探尋的真相,乃是我個人依據史料做出的推想,並不能當真。


    書中設定了兩個相互對立的組織,即刺客道和禦捕門。刺客道和禦捕門當然是不存在的,但在曆史上能夠找到各自的原型。禦捕門這種直接效忠於皇帝的特務式組織,在漢朝有繡衣使者,唐朝有麗競門和不良人,明朝有錦衣衛,清朝有粘杆處;刺客道這種刺客組織同樣不缺乏原型,比如戰國時期的墨家遊俠分支,唐朝的探丸郎等。


    雷鱗是刺客道的創始人,他的墓葬中沒有屍骨,書中並未解釋原因。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將刺客道創立時的故事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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